人要衣装,亡者亦是。
哭哭啼啼的家属披麻戴孝,罩着简陋不过的丧服,不许有任何好颜色;死
者身上却是亮丽的衣袍,连名词也很吉祥,寿衣、寿衣,长寿之衣。
但是再吉祥美丽,生人也不愿意穿上,因为那是死人的衣物。从古至今,
衣服向来是辨识身分最直接的标志。
穿上了便代表那袭锦衣底下的皮肉,已然空洞无灵。
实验室淹水了,疑似管线爆裂,大家惨叫完开始互踢皮球。身为年资最浅
的学士生,丧门挽起袖口,义不容辞投身为水电工。
其实这不会很难,多做几次不论男女都能上手──不包括他的道士朋友,
愿意弄脏衣服让水喷一喷,就能省下上千块的维修费。
学长姊们围上来,看热闹之余也不忘夸奖几声。
“夏天学弟,你真棒!”
“学弟,老师最疼你了,麻烦你去跟他解释一下哟!”
“真是我们研究室之光!”
“没什么,随手之劳。”丧门拨开湿透的刘海,衣背也被汗水浸溼了,冷
气孔直对着他,让他一阵激灵。
“这件给你换。”
可能蹲太久,头有点昏,丧门谢过便随手套上。穿上那瞬间,耳边响起女
子的诡笑,他没多想,还依值日表留下来做最后的清扫。
丧门过了晚饭时间才回到宿舍,四四四寝今个特别安静,只有上官榆一个
忙着临行前的化妆,美白乳液抹得比早餐店奶酥厚片还厚。
“阿丧,你回来啦!正好,你再晚一点可就看不到我了。”上官榆特地跑
到丧门面前摇屁股,想趁其他室友不在讨关爱。
丧门随口应了声,上官榆有点受伤。大帅哥到座位放下背包,扶著椅背休
息一会,才有余力看向提著名牌包、频频回眸的上官榆。
“小榆,钱包和手机都有带吧?在家遇到什么不开心,随时可以回来。”
上官榆顿时心满意足。虽然他也明白自己幼稚,但就是想听丧门这样给他
唠叨几句。
“阿丧,难得清明连假,你不回家吗?”
“最近时节转换温差大,死了很多老人家,有的烂了三天才发现,我抽不
开身。”
“哦、哦!”上官榆完全不想知道细节,“然然也跟流丹学姊回老家祭祖
,你一个人没问题?”
一间寝室四个男人,照理说还有另一位神通广大的神祕室友,但只要丧门
身边没看到陆祈安,等同陆某人已从人间蒸发。
丧门环视住了一年多的闹鬼房间,沉默半分钟后才说不要紧,就刑法上,
他已经是自立自强的成年人了。
上官榆察觉丧门脸色不太好,但又觉得自己这个废人担心万事通的丧门有
点多余,踟蹰一阵后还是说了再见。
丧门独自留宿,因为身体不适,睡得比平常都早,却寐而不眠,从床头拿
起垂著两颗星星吊饰的旧式手机。虽然电磁波有害脑袋变笨的风险,但李福德
总会在他睡前打电话来笑嘻嘻地道晚安,被他嫌烦;等他习惯了有人挂念,转
眼间,情人就音讯全无。
女朋友和好朋友一样都是言而无信的混帐,丧门迁怒瞪着幽然发亮的星星
吊饰,慢慢失去意识。
他梦见小时候的自己在老家钉棺材板,旁边搁著一具大体。他从小就知道
死透的死人并不可怕,可是那具尸首却让他眼皮跳动不止,原因是死人身上那
件华丽的衣裳,一反常俗,色泽鲜红亮丽,用金丝绣著松柏的吉祥图样;而背
光一看,绣纹竟成了排列齐整的符文,这些咒文又拼凑出一个“寿”的古字,
非常漂亮。
年幼的他被吸引过去,想要碰触,问身边的人可不可以,但没有人在,因
为梦里的他才五岁,还没认识陆祈安。他想了想,还是谨守本分好了。
这时,年轻的母亲带了点心过来,比记忆中温柔一些,俐落扒下死者的七
领大衣,像是对待名牌服饰,捧在手心,爱不释手。
“儿子,阿母替你穿上。”
“好。”既然他最依赖的母亲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再坚持下去。
母亲替他套上半边的衣袖,他穿上厚衣袍反倒觉得冷,冷得他想退开,母
亲却掐紧他的手臂,强硬着衣。
“穿上去,阿母带你去玩。”母亲微笑哄著,他看得陌生。“恁阿爸也在
那里等你,来,穿上去,阿母带你过去。”
丧门茫然了,下意识挣脱母亲的臂膀,口袋掉出双星吊饰,抬头再看,母
亲丰润的脸倏然变成惨白的死者面容。
他惊悸看向棺木,光溜溜的亡者蹦起身,对他龇牙咆哮:“穿上去!”
“祈安!”
丧门惊醒,满头大汗。他睡过一觉,身子似乎比昨晚更加沉重,对面的床
依然是空置,床头闹钟显示七点钟,手机没有未接来电。
像是应证那场怪梦,电话在他咳嗽完下一秒响起。
“阿门呀!”来电者为丧家老母,“店里有两批货,人家中午就要,去的
时候记得系黑领带,小费多要点。”
“我头痛。”丧门有种快死掉的感觉,欲振乏力。
“哈尼,你儿子不舒服,欲按怎?”丧母对着话筒大声和丧父商量,丧门
耳膜被震得嗡鸣不止。“小星星,恁爸叫恁把课本烧烧掉别装死,速过去。下
次回家记得买沙拉油和洗衣粉回来呐,妈咪爱你,啾啾!”
“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生的!”
“嘟──嘟──嘟──”
丧门瞪着挂断的手机,再怎么不甘愿,毕竟是家里的生意,他不做也没人
可替。他只得认命地下床洗漱着装,把退烧药和车钥匙一些必需用品装进黑提
箱。
扳上箱扣时,丧门怔了下,他好像多塞一件衣服,重新打开箱子,全部翻
过却怎么也找不到。
等他套上外衣,感觉身子比平常厚重不少,才发现原来那件衣服已经穿在
身上了。脑袋不再发烫,只是十指变得冰冷。
清明这种公定的扫墓假期,他家传了十八代的传统事业总是工作量倍增,
而爸妈接了一大堆订单之后就跑去埃及看金字塔,说是要研究不同文化的特色
以开发新的棺材样式,把店里生意丢给他一个人顾。
事情比他预计的多上许多,加上临时出了不少状况,灵堂垮台、送来的讣
闻印刷失误,打开来血红一片、家属中邪口吐白沫……等等,诸事不顺。
丧门做到一半撑不下去到医院吊点滴,吊完继续赶工。往年勉强有个从小
同穿内裤长大的好友可以分担杂务,而自从他交到女朋友,人就顺理成章撇下
他四处乱跑,也不想想他又不能叫李福德来扛棺木、扒腐肉或是脱上衣和土公
仔师父搏交情,想到就生气。
他忙到半夜才回到棺材铺,几乎是用爬的躺上休息室的木板床。
有时候他在店里夜读累了就会先到这张床瞇一会,林然然知道他怕闷,便
过来摇罗扇给他搧风。久了,他也不再说谢谢,自然受下。
林然然临走前,折了很多星星给丧门,告诉他一天烧一颗可以保平安。但
是那些星星如折纸人一样小巧可爱,又是小室友的心意,他舍不得,便放进他
最喜欢的黑金石骨灰坛收好。
丧门反思自己是不是这半年过太爽,身边的人全心为他设想着,他习惯了
这样的好,一没有人在身旁,就觉得好寂寞。
他辗转入眠,梦里张灯结彩,完全不是他熟悉的环境。有人喊道:“新郎
新娘入洞房!”不知名的力量促使他推开大红门板走进喜房,里头红纱床栏上
坐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娴静得美,令他困惑。
“福德?”
新娘自个揭开头纱,却是笑得促狭的道士友人。陆祈安特意扬起涂得红艳
如妖的双眼,朝他眨了眨。
丧门一见到他,警戒心就完全抛开,口气也变得像儿时一样幼稚无理。
“看吧,就说你是新娘我是新郎,以后不准再叫我公主殿下什么的,哪个
男人比你更适合穿裙装?”
陆祈安笑得灿烂,长指拎起大红喜服漫步走来,像是盛开的扶桑花精,丧
门看得目不转睛。
“祈安,你穿什么都好看,我很喜欢……”丧门不像对方花言巧语惯了,
夸了两句就辞穷,“很喜欢你。”
新娘子带笑的眼神表示收到,他与他不分彼此,他明白的。
然而,越是接近,陆祈安的脸色越是灰白,在丧门触手可及之处,颓然倒
下。
丧门大叫出声,惊惶失措伸出去扶,却只捞住一件漂亮礼服,衣裳袖口漏
失出灰白的骨粉。
“不可以!”
他任衣服缠绕住自己脖颈,只顾著抓拾地上那堆骨灰,徒然哭求“回来、
回来”,即使整个人被衣服勒得无法呼吸也不想挣扎,疯狂悲伤,无法自已。
“祈安!”
丧门这次是头着地狠狠摔醒,捂嘴咳了几声,不用温度计他也知道又烧高
半度,感觉身体被什么缚住,喘不过气。
他听见铁门传来碰碰声响,拖着脚步到门口察看,听见有人求助,病昏头
的他没多想就拉开铁门。
门外站着苍白的男人,西装染满铁锈色的斑块,哆嗦发紫的唇,朝他拜了
两拜:“星君大人,小人想回去照料妻小,再给我几年阳寿就好。‘它们’说
可以来这里求,我有千万存款,全都可以奉献给您,求您了!”
丧门压下眼皮揉了又揉,却揉不去眼前的亡魂。他天生是灵异绝缘体质,
怨气再重的鬼魅依然闻声而不见影,应该“看不见”才对,怎么会?
不寻常即是怪异,他大概明白又出事了。
丧门略略喘息著,并非对亡魂的乞求无动于衷,实在是力有未逮,叹息道
:“抱歉,你找错人了,我可以指给你最近的宫庙。”
男人一听不能如愿,猛地张开血盆大口,直往丧门颜面咬去,腐败的气味
扑鼻而来。
“星君肉……延年寿……返生死……”
丧门压根不想成为食物链的下层,一边堵住那张嘴一边解释:“请不要相
信没有根据的谣言,想一下平常我们所食用的牲畜,鸡只生长一年就算老肉,
更何况是将近二十岁的男子,能吃吗?”
他儿时家里餐桌总会出现啃不动的肉块,难吃死了,丧门只能基于不能浪
费食物的俭约原则硬吞。直到陆祈安被邀来吃晚饭,还没动筷,那双清灵的眼
直盯着他爸妈瞧,丧家两老冷汗直流,再三和陆祈安道歉,说他们再也不会动
无名尸的歪脑筋。
年幼的丧门惊声尖叫:啊啊啊!你们煮死人肉给我吃!
丧家无良父母:因为宝贝儿子需要蛋白质嘛!
该死,他怎么会想起这个自我封印的恐怖回忆?
丧门拔不开男人掐在皮肉上的冰冷十指,对方也无法突破他已经怪力减半
的防御,双方僵持不下。
“先生,很抱歉,这件事我真的办不到。”
男人的眼球随着血泪坠下,徒剩两凹眼眶,朝他仰首祈求:“对不起,请
可怜、可怜我……”
丧门看着忍不住同情,昏沉的脑袋嗡嗡作响。
耳边有人嘲弄:哭什么?死即是自然。
又有人嘻笑道:没有死,哪有生呀!
怯弱的声音响起:死总比久病痛快吧?
那一位也为此发了话,告诉他一切都是徒劳,之于不存有四苦的祂们,穷
极无尽岁月也不可能明白死亡的悲哀。
但他已经和祂们不同,他曾真正死去过,亲身体验濒死前躯体挣扎抽搐痉
癴、无意识痛哭哀嚎求饶,却仍然咽著血沫悽惨结束性命。
才知道,死真的很痛、很折磨。
丧门松开手,亡魂怔怔望着他。他依道士友人过去的超渡手法,脱下男人
那身血迹斑斑的西装外套,把血衣穿在自己身上。这一穿,他脸色又刷白一层
。
“你在人间的罣碍,我已经替你承担下来,走吧。”
男人朝他深深鞠躬后,消失无影。丧门随即跪倒下来,呕出满腹酸液,原
来过去陆祈安都是独自揽下这些苦痛,让他觉得更加难受。
丧门跪坐在地,等他稍微回过神,放眼望去,尽是没有足踝的裤管,密密
麻麻一片,无声地往他靠近,想要他为它们“穿衣”。
凭他眼下的状况,负荷不了一域孤魂野鬼。丧门虚弱地抬起头,仰望夜空
,不到生死关头,连记忆和幻觉都厘清不了的他,实在不想向那片超然物外的
“天”求援。
“太岁,你一直看着,不是吗!”
深夜的天空微微亮了,透出斑斓星光,柔和地洒在他和众鬼身上,亡魂受
其沐浴,慢慢分解成微小的白辉,挣脱出牢罟,湮散于世间。
丧门恍惚起来,可见他质问的对象不是幻象,真实存在于天外。
他没有彷徨太久,趁著那点天光还在,拔腿奔回学校宿舍。这是他第一次
感谢父母把棺材店开在离学校这么近的所在。
丧门回到寝室,跌跌撞撞爬上床,在被窝里蜷缩著。身子好冷,病了更突
显没有人在,如果有个万一,他不甘愿,他不要这么孤伶伶地死去。
“祈安……”
他喃喃低叫,但怎么呼唤,那人都没有回应。
他倒在荒岭的山沟中,冬季的溪沟只有石块,感觉得到虫蚁爬过唇鼻,不
时咬上几口。看来,这一世的结局就是如此,和上几辈子大同小异。
他身上仅有一件单衣,衣不蔽体,很冷,拨了拨两旁的干草覆在身上,但
根本抵不住冬夜的严寒。只是冻馁的不适都比不过胸口的剧痛,他的心被相依
为命的孩子一刀贯入,鲜血不停从伤洞涌出。
人们、陆家都不要他了,他一时想不起来存在的意义。
他明知自己是罪人,撒了千年谎言的大骗子,仍然直直望着无星的夜,小
心翼翼轻唤一声:“丧门……”
可是世间惟一不会舍下他的星子,已经被他亲手毁去,他早就一无所有。
说起来实在好笑,于是他笑了起来,最后笑中混著的叹息吐到一半,即戛
然而止。
丧门被室友激动摇醒,发现自己陈列在寝室地板,难怪冷得四肢僵硬。
“丧门!”上官榆一开门就看到大帅哥倒地不起,差点以为发生命案。
“小榆,只有祈安能喊我全名……”
“你还计较这个做什么!要不是我半途折回来,你真的会死在这里啊!想
想,死在男子宿舍当地缚灵是多悲哀的一件事。”
“别担心,祈安一定会带我走。”丧门想起身,却站也站不稳,好像双腿
已经不属于自己。
“好好好,祈安万岁、祈安棒棒!”
上官榆着急扶起丧门。一碰触到,丧门立即发现身体异常,他感觉不到呼
吸心跳,压在地板一夜的左手臂出现紫红色痕迹。
丧门按著紫斑好一会,也不见它们散去,他身上死亡迹象几乎齐全了。
“小榆,你看我的眼睛有没有斑块混浊?”
“什么混浊?”上官榆千辛万苦才把硬邦邦的大帅哥扳成面对面。
丧门气若游丝地举例:“就是像不新鲜的鱼眼珠。”
“呃,我只见过煮过的熟鱼。”
丧门叹口长息,上官榆脸皮一热。
“都什么时候了,拜托你先别管我见识浅薄。总之,你眼睛还是很亮。”
“那就好。”丧门动手撑著不停受地心引力垂下的头部。“小榆,你先别
怕,听我说。虽然最后见到的人是你,我还是很高兴。”
“我早就被你的真心话伤得千疮百孔,你不用这么客气。”上官榆自认上
大学这一年多来,住宿加社团活动三不五时的惊吓体验,他的心脏已经被训练
得强健许多。
“你以我的眼睛判断,等它开始失焦,你就往外逃,那时的我就不再是我
,我怕这个身体会伤害到你。”
“阿丧,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上官榆从头到脚打量过一遍,怎么看都
是他认识的温柔体贴好男人。
“我正在死去。”
上官榆听懵了,愚人节刚过,丧门也不怎么开玩笑。
“我马上叫车送你去医院,给你找来最好的医疗团队,你可千万别死在我
面前,我会一辈子睡不好觉。”
丧门想想也有道理,因为怕寂寞就要人盯着去死实在太残酷,陆祈安不行
了的那时候,他也宁可什么也看不见。
他揽过不知所措的上官榆,待他像自己小弟,轻拍他的后背。
“小榆,你虽然荒唐过,其实是个好孩子,好好对待亦心。”
“你不要这样,真的吓到我了……”
丧门说完就把上官榆往外推,上官榆用尽吃奶的力气跟他扭打起来,跟自
家大哥吵婚约都没这么拚命,把丧门那身蓝色直条衬衫掀开一角──不是傲人
的六头肌,而是一件宝红色的女人衣服,与他的皮肉上下交错,几乎融为一体
。
上官榆吓得连退三步,见丧门站不稳又跑回来扶他,几乎要哭出来地问他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穿错衣服。”丧门从两夜一日的折腾中归纳出症结。“我要是注意一
点,就不会犯这种专业性失误,枉费我家十八代做棺材。”
上官榆搭住丧门肩头,一字字从牙缝挤出:“阿丧,我不是祈安,我听不
懂你们的大宇宙思维!”
丧门神色黯然:“我知道你不是祈安,我不该奢望最后还能再看他一眼。
”
“对不起,我错了,求求你不要哭!”
“我身体这件是寿衣,是入阴世永眠的衣物,只有濒死之人和亡者才能穿
上;既然我穿上了,表示我成为它的所有者,等同死亡证明。”
上官榆对灵异现象没有概念,但活人的尔虞我诈看过不少,一件死物不会
凭空去附活人的身子。
“阿丧,说吧,哪个混蛋故意害你?”
“我不知道……”丧门感觉腹部一阵抽搐,痛得超出他的忍耐限度,意识
开始抽离。
上官榆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丧门大帅哥,冷笑一声:“很好,嫌犯一定是你
认识的人。你看看你,都变得人不像人,还想去维护谁?”
“这不算什么,没有比他还痛……”
他只是想,只要他承受得了就有本钱原谅。这样日后若有一天,他站在审
判台上,就能理所当然赦免那人的罪过。
丧门栽下,上官榆这一刻突然很后悔过去那么恣意地跟他讨感情,早该知
道好人不长命。
“咻咻,小鱼儿。”
上官榆从门边看去,福德双手捧胸,光溜溜地冒出上半身。
“吓!”
“大白天,可以交班了,可是人家进不去。”
“妳、妳……”上官榆说不出话,不知道该先问福德社长怎么会在?还是
怎么没穿?
“好在昨晚星宫殿轮到我值夜,不然小星星和太岁老大碰头就死定啦!”
福德拉哩拉喳讲了一堆,但凡人根本听不明白。
上官榆明知情况危急,眼神还是不停飘向福德胸前那条沟,先去衣柜翻出
风衣请她穿上,又到丧门衣裤找了件四角裤,给她凑合著用。
“嘻嘻,你别紧张,我们从不在意别人来看,毕竟人类也是趋光性动物嘛
!”福德拨开长发,雍容地穿上衣袍,将一身曼妙身姿包覆起来。“麻烦你把
小星星带出来,外面才方便‘动手术’。”
上官榆死拖活拖才把失去意识的丧门拉出寝室,那么低脂肪率、全身几乎
由肌肉组成的一八零大帅哥,福德一碰,丧门身子就变得轻盈起来,让上官榆
可以轻松扛上肩膀,前往新据点。
一直到出宿舍,上官榆都没遇见半个住宿生,难怪福德社长敢光着身子在
男宿顾门,她有不坏事的狗屎运护身。
“社长,妳在外面守了他一夜?”
“嗯嗯!”福德一脸理所当然,把这算在女朋友的本分里。
“阿丧不知道,妳要记得告诉他。”
“嗯嗯?”
“我和然然打赌,我赌妳和丧门奉子成婚,他说丧门最后会跟祈安私奔。
”
福德歪著脑袋:“二选一的话,你不太可能会赢。”
上官榆听了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可怜。
丧门又做了梦,梦见他在为人穿衣。
他一边和亡者闲聊日常琐事,一边支起他腰身,拉过三层衣衫,把他生前
最喜欢的漂亮道袍,从袖口套进他垂下的双臂。
“祈安,我在给你扣襟扣,太紧要说。”
亡者合眼微笑,这次还真乖,丧门揉了揉那头软发,继续动作。
他爸妈却拉过他,忧戚有如丧家,叫他不要勉强撑著,太伤心就给别人去
做。但这是他最好的朋友,当然要亲自送他最后一程。
“祈安,好了,早跟你说过,只要你好好穿衣服,就会很好看。”
入殓后,他没有盖棺,因为这样亡者才能继续看星星。
亡者没有一子半女,都是丧门为他守夜。漫漫长夜,总是无聊,丧门轻敲
棺木,拜托他别睡那么熟。
“祈安,我想听曲子了,快唱给我听……一小段也好,再唱给我听……”
他攀著棺木,哀求不已,几乎无法喘息。
因为亡者久病,身上都是伤口针孔,尸身烂得特别快,但他成日混在一块
,从不觉得难闻。林然然哭着把他拖到医院去,但那里没有他,他又回来大厝
旁,陪亡者说话。没有他在,他可是会很寂寞的。
出殡前一日,他振作起来,把自己打理得像个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除
了李福德。
“请妳照顾我父母。”
她说好。然后,梦就醒了。
丧门以为自己时间差不多,才会在生命的最后幻听到父母围着他碎碎念,
半睁开眼,还真的是家里的老头子和老婆子。他从宿舍又回到棺材铺来,躺在
穿衣用的水床上,父母一左一右,居高临下鄙视着他。
“夭寿喔,这么大一件寿衣嵌进肉里拢不知样,实在是读书读到头壳坏去
。叫你留在厝好好做棺材师傅就不听人嘴!大学毕业薪水是有卡高呒?干脆休
学休一休,行李款款跟我们返来去!”
“才不要,我要做生化学家,研究有机体老化死亡的调控机制。”丧门忍
不住反驳母亲的刻薄话。
“你呒适合啦!”母亲直接否定他的理想。“那么爱死人,咱厝天天都给
你玩够本。”
父亲紧接着嘲弄:“对咩,听起来多无聊,又不能到处跑拿佣金。关在实
验室里,如果你那个便祕恐惧症发作起来,不就惊死别人?”
“是‘幽闭恐惧症’,现在好很多了。”丧门跟两老讲话真的受不了,亲
子代沟已经跟银河系一样大了。“老师好不容易才答应要收我进门,我一定要
把握住,做出一番成果,说服老师连祈安一起收,绝不让他一个人逍遥。”
“哼,我们就不信底下出那种弟子,险险害死咱子,会是什么好先生?”
“反正新闻都报大学老师到处污钱,一定要给那个无能教授狠狠敲一笔!
”
“这是我和学长之间的问题,拜托你们不要出面丢我的脸!”丧门由衷请
求老妖怪俩住手。
他母亲一声哽咽、父亲深深叹息,再混蛋也是最爱他的父母,见到他出事
怎么可能不烦忧?丧门安静下来。
“咱家甘生你一个,乖巧、心地好、生得水,哪是别人家囝仔比得上?你
可是上苍赐乎咱的宝贝子,本来没有却得到了,应该要知足才对。可是一想到
老天随时都会收回去,实在是搥心肝。”
“恁阿爸本来想给你取‘丧星’,不过和‘伤心’音太像,怕你歹命。门
仔,别把阿爸阿母丢下来,自己走了呐!”
“乖子,撑著,灾厄很快就会过去了。”
丧门听得鼻酸,虽然他们一家子总是吵吵闹闹,但他何尝不明了父母疼惜
他的心意?
“阿爸、阿母,我想祈安……”
“好啦好啦,你自己想,哪一次祈安少爷不是飞天遁地来救你?”
等他们把丧门哄得昏睡后,棺材铺里间的人拨开珠帘,提剑走来水床。
两老恭迎大道长为爱子除煞:“四少爷,接下来有劳您囉!”
陆祈安在床边止步,伸手碰了碰丧门睡容,确认他不再受到疼痛侵扰。
“伯父姨母,接下来场面可能有些血腥,请回避。”
丧家两老有些犹疑:“祈安少爷,阿君说阿门二十岁有大劫,一旦离了庄
头,大概就回不去了。”
陆祈安温言保证:“这绝不会是你们见他的最后一面。”
闻言,丧父丧母便乖乖往休息室躲,只露出颗头探看实况。
陆祈安右手翻起衣袖,绕着棺床吟哦起咒,每逢转角就用剑尖点地一声;
一点地,丧门身子就在棺板一震,如此四个圈数过后,丧门上身渐渐浮现一抹
红色的魅影,穿着宝红法袍的幽魅现形出来,恶狠狠瞪向来驱鬼的道士。
陆祈安不怒不嗔,反倒朝“她”绽开笑容,魅影看得双眼发直。
“打个商量,他身上没什么恶念,干净剔透,让妳寄居起来很辛苦,必须
不停编织吓人的梦才能让他产生一些喂养妳的执念,没想到天一亮他又看开了
,明亮得令妳束手无策,再虚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换个宿主。”
衣魅子被说得有些动摇,但她主子诅咒的对象换不得。
“可以换的,我与他不分彼此。”陆祈安微笑游说著,“妳也见过他梦中
的我,我对这个不公平的世间可是恨之入骨,妳在我身上一定能变得非常强大
,来嘛,让我穿上。”
缠绕丧门的衣服开始抽搐,往表皮处游移上来;而陆祈安解下华美的靛蓝
外袍,又脱下青衫和单衣,赤裸著,徒手覆住丧门不停淌血的胸膛。
衣服顺着他沾染的血液缠绕上他的身躯,与他紧密结合一体,隐隐发出满
足的赞叹。
他的皮肤裹上一层血衣,血筋的脉动成为衣服的花纹,他不再是主体,而
是彰显它风采的衣架子。看着红衣随着胸口起伏,贪婪吸食他的生气,他依然
笑得那么迷人,怡然欣赏衣饰的美丽。
然后,他扬手反举长剑,一剑贯穿红衣裳,没等它嚎叫出声,再刺一剑。
衣魅再次现影,想要逃离道士身躯,他却连衣带皮揪在手上,整片削下。
宝衣黏着死皮,在空中扭动淌血,而道士露著肋骨和血肉,还是笑容满面。
它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能这么轻易穿上死人衣服。
陆祈安两指蘸血,在脱下的白衣画咒,将血衣包里其中,打结后,以长剑
贯入,响起气爆声,白单衣没多久即染满血色。
陆祈安身子一歪,丧家两老连忙冲来扶住血流如注的大道士。
他脸色如常,从白衣布包抽拉出那块破烂的皮肉,重新覆在自己胸腹,指
诀划出金咒。金咒化做两条细金线,在他的伤处穿插交勾,不一会即缝补回原
状,完好得就像他上一刻没拿剑捅得自己皮开肉绽。
“四少爷啊,您怎么对自己这呢狠!”
陆祈安对长辈的指责充耳不闻,只是望向沉睡的丧门,嘱咐道:“别让他
知情。”
另一边,福德抱膝镇守在门口,维持空间稳定,晃着长马尾等待时光流逝
。当陆祈安语毕倒下,她仰首看了看天,想它究竟抢不抢得赢一个疯子?
丧门醒来,腹部包著纱布,全身赤裸,盖了条薄被,躺在棺材铺休息室,
枕边倒了一颗脑袋,是他失联许久的女朋友。
“小星星,早安!”福德灿烂打上招呼。
丧门轻声地问:“妳一直在我身边吗?”
福德天人交战好一会,才艰难地说了个不算谎言的实话:“呃,算是吧,
我全程看着,到现在还是觉得肚皮痛痛的。”
丧门抬起手,覆住福德的后脑勺,顺着她马尾安抚轻拍。
“对不起,我就是这么带赛,什么不可思议的衰事都会碰上,吓到妳了。
”
福德觉得自己声音有些闷:“不会啦,人家最喜欢的就是不可思议了,只
是不喜欢看见你受伤。”
丧门看她略显憔悴的痴呆模样,不禁心生怜惜。
“身在世间、身为人,或多或少都得承受苦楚,妳只是不太明白这种感觉
;又或许妳是下意识强颜欢笑,不想我担心。”
福德拉拉心爱男友的手,想学连续剧的哭戏,却只发出一阵怪笑。
“我只是忍不住想,就算明知徒然也还是想个不停:如果当时有拉住你衣
服的话……你的深衣明明长得像流星尾巴,我却只碰上衣角……如果有拉住就
好了,就算害得你们从此分道扬镳,你永远恨着我也无妨……”
丧门强撑起身子,把福德用力揽在怀里。
“笨蛋,妳这样子好可怜,总是被当作笑话、总是被我排在后头,妳可不
可以不要喜欢我?”
可是千年来,不论妖鬼神魔,谁跟陆祈安抢东西只有尸骨无存的下场,就
她一个活蹦乱跳,还一起开心地聊小星星。福德自认过得很惬意,但丧门既然
哭着提分手,她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那好吧,我去追小安安。”
“不准!”
福德很无奈:“喜欢你不行,喜欢他也不行,我贵为星君,眼高于天,总
不能随便迁就个路人甲吧?”
丧门很生气:“我在跟妳谈感情,妳在跟我说什么歪理!”
“不要捏脸啦,呜呜呜!”福德切身体会到投生为葱抓饼的悲痛,脸皮麻
麻作疼。“呃,打个商量,我们还是在一起好了,不论健康生病、贫穷富贵、
喜悲皆与共,一直一直,不要分开。”
不知道这番情话又触及他哪个泪点,丧门悲伤地凝视着她,福德每次被他
这么望着都只能缴械投降,真亏陆祈安能撑到他掉泪才举白旗。一个哭一个笑
,让她很怀疑他们两个互相在磨练对方的极限,由此幻惑众生,称霸宇宙。
这时,丧母奋勇跳了出来:“李小姐,先回去休息,咱儿子没要紧,扔去
垃圾车也会活,但妳是千金之躯呐,别累著身子。”
“对、对,门仔乎咱从小操到大,哪里有危险我们都叫他去,皮粗肉厚,
查甫仔一个,不会有事啦!”
丧门被父母没良心发言刺激到,挣扎着要下床和他们理论,被福德哎哎叫
拦著。气头过后,丧门只能无力地靠着福德柔软的身子,恍如隔世般,重新和
老爸老妈问候一声。
“金字塔好看吗?”
“普普通通。”看来两个老人家对世界遗产评价不高。“阿门,我们活到
这把年纪,感觉地球太平凡了,爸爸妈妈想去外太空。”
“你们对中邪初愈的我说这些干嘛?”
福德倒是会意过来:“据我所知,我妈为我准备的嫁妆,可以让公公婆婆
去两趟喔!”
“不愧是咱们的好媳妇!儿子,这样的好女人快娶下来,爸爸妈妈已经没
钱花了!”
“你们就是整天想着这些,老家才会被雷劈、你们儿子才会倒在这里要死
不活,反省一下好吗?”丧门听得都快内出血。
“阿门,人生在世就是吃好料的、穿漂亮的,你说我们不对,就是瞧不起
所有人类。”
丧门肃然反驳:“物欲没有错,只是天地造人,人又造物,到头来人却被
物质支配。祈安说,以前的人分贵贱,衣着有所别;现在的人只要有钱就能买
到最好的衣衫,以为自己做了主,却不自知成了挂衣服的支架,我不知道该怎
么形容心里那股颤栗。”
“就好像人要被什么取代一样!”福德精神奕奕附和。女朋友说得没错,
但丧门实在没法由衷夸奖她。
丧父丧母挖著鼻屎,对人生哲理完全不感兴趣,丧门从小就体认到什么是
对牛弹琴。
“你摸著小鸡鸡想想,会不会努力赚钱买好衣服给祈安少爷穿?”
丧门不想摸鸡鸡,只是凝重地回:“会啊。”
“但是,祈安少爷穿破烂还是你最心爱的小祈安对不对?”
丧门明眸大睁,该死地无法反驳。
“要知道,人也有百百款,得道的真人才不会被一件衣服困住。你吃饱太
闲为著随波逐流的凡夫俗子烦恼的时候,祈安少爷已经往前裸奔去了,你还不
快点脱了追上去?”
“哈哈,裸奔好,我喜欢!”福德搂着丧门肩膀,用力拍两下。
丧门从两老和女友的良好互动,已经预见到他婚后被孤立的窘境,还有无
止尽的口头性骚扰。父母不是他能决定,但女朋友是自己交来的,怨不得人。
不过像这样吵闹说浑话的确冲散他大半忧思,不再去想那人最后的结局,
或许这就是他们开导他心结的另类方式。
丧门任女友挠他头发玩,望向店面,随口问了声:“外面那具棺木,是不
是躺着谁?”
丧家两老呼吸一滞,不愧是相爱十来年的第六感。小时候两个孩子把棺材
当滑草板,玩得不亦乐乎,哪有什么禁忌?那场病后,丧门就坚决不让陆祈安
睡棺材,再累也一样,实在是被吓得神经兮兮。
“我去看一下。”丧门行动力向来惊人。
福德却拉住丧门,当他回眸对上她的眼,陡然金光大盛,光芒由她的体内
透射而出,使她丰润的唇瓣呈现一种蜜蜡的光泽,像是庙坛上俯瞰世间的神尊
娘娘。
“丧门,你真的要看?不后悔?”
这次他没有斥责她直呼他姓名,因为福德的神情如此肃穆。
祂们只是恰巧投影在这个世界的星体,实际横著好几个银河,可说是毫无
瓜葛,照道理无权干涉对方的决定。但是,她实在看不下去再一次玉石俱焚,
那种决绝的悲伤,就算物换星移了千年也仍然历历在目。
丧门才微张开唇,福德倾身以吻堵住他的回应,啪地一声,金光消去,视
线一片黑漆。
丧家两老走出暗房,多亏好媳妇拖住那个笨儿子,不然出来看了,还不哭
瞎一双眼睛?
他们把店面的杂物打理干净,空间全都挪来停放中央那只金丝棺木,那是
他们丧家棺经典之作,镇店用的无价非卖品。
陆家不知道流放到哪里的老爷子开口过,就算最后只剩一件衣袍子回来,
也想葬在这么漂亮的工艺品里头。于是丧父弃了工具,没有棺材,就没有那个
最后。
但技艺总要传承下去,丧门嘴上爱做不做,可每次唸书累了,就去工房打
板纾压。他高中苦读三年,也敲敲打打造出一只良棺,工活无比细腻,棺盖内
面依照星舆图,镂空刻上满天星斗,让人死了也能看见星星。
陆祈安就睡在那只棺里,十指平揽著星蓝长袍,青丝披散在雪白得毫无血
色的纤长颈侧,琉璃双眸半垂未合,真是办过无数死事的他们见过最美的风景
。
丧父拿起棺盖,仅覆上半边。两个孩子从小就形影不离,他们夫妇常以为
生了一对双生仔,心内也是足疼惜这个陆家的小老四,哪个没了都会碎心肝。
“四少爷,您要是从此睁不开眼,二十岁都没活过,就算您再神通广大,
人们也只会说您是可怜的孩子。”
春寒未退,丧门再醒来,床边烧着一炉火,还有个可爱的小人儿做他的看
护,让他安心不少。
小看护见他醒了,放下手中的线装古书,露出无助的瓜子脸蛋望向他,眼
眶略略发红。
“小然,你假期和学姊过得如何?在家乡有遇上什么事吗?”
林然然虚应几声,没打算介绍恶心的师门给丧门知道,只是微弱地询问:
“丧,好些了吗?要不要喝水?”
丧门伸手接过水杯,坐起身来证明他状况良好。
“小然,我爸妈有照算工钱给你吧?”连照顾儿子都交给助理工读生做,
丧门觉得他父母的爱真是短暂。
“保护你本来就是我的职责。”林然然垂下眼,纤细的肩膀些些颤动着,
“可是我们结契以来,每次每次,都让你置身险境。我还真是什么也办不好呢
,你会不要我吗?”
丧门不太能理解小室友的话,但人看起来很可怜,他得安慰一下。
“祈安和那女人可恶的地方是没有交代行踪,但你有告诉我要去哪里,我
知道那里不是危险的地方,就不会增加心理负担,所以不关你的事。”
但林然然还是鬼打墙地道著歉:“对不起,都怪我太无能。”
丧门心底认为精通诗词书画的小室友是名难得的才子,来棺材店打工算是
屈就他的能力。看林然然的脑袋垂得老低,他得想想办法。
“小然,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的原委?我不太了解那方面的事,不停做奇怪
的梦。”
“因为那件衣服。”林然然满是书卷气的嗓子轻喃出声。
百年前某些地方因为笃信道教,特别保有道士免役税的特权。那时兵荒马
乱,不少人看上这点好处入作道籍,却没有实际的道行,便想出邪门歪道的捷
径。他们去挖冤死的坟,扒下沾染怨气的死者衣物,有的甚至用劣等的术法把
冤魂困在衣服里头,再将衣服供养起来,可以知道冥间的事,也可以诅咒他人
。
“有些人家把衣服留着,过了几代,也不知来由了,只记得害人这回事。
”
“原来如此,小然,你懂的真多。”
因为从前他在师门专学阴损事,只要是源自古中原的毒咒,他都会两手。
林然然知道丧门中招,总觉得是冥冥之中他过去的恶业加诸在丧门身上,这种
衰尾星护,不要也罢。
说完,林然然仍恹恹的,丧门摸摸他的头说:“等一下我带你去吃焢肉。
”
林然然精神依然萎靡:“丧,我要大碗的,白菜卤加笋子汤。”
丧门下床穿戴整齐,正准备带着小室友出外觅食。走到铺子前,店门口却
跪着一个油头垢面的男子,是他研究室的大学长,脸上鼻青脸肿,一副被围殴
过的样子。
“请原谅我,我是不小心的,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没想过要害死你!丧
门学弟,我不想死,不要把‘衣服’烧掉,求求你!”大学长对他连着磕头,
额头都撞出血来。
“无心的?”身后传来林然然拔高八度的声调,丧门看小室友拿着一团铁
锈色的破布招摇挥舞。“这是我看过最残忍的咒杀手法之一,你很纳闷吧,为
什么他能撑那么久?谁教他存有的恶心大概就和你剩下的善心一样多!”
“我知道错了,学弟,请你原谅我,我和你道歉!”
两人也认识了一年多,丧门苦涩地说:“衣锦学长,你先起来,告诉我哪
里做错了。”
大学长抬起头,眼神毫无悔意,倒是露出像是憋笑的古怪表情。
“你啊,再好不过,聪明又认真,大家都喜欢你。才来一年,老师就忙着
帮你找国外学校推荐,却对我这个跟在他身边九年多的学生不闻不问。”
“因为学长总是对老师虚应故事,学长对研究没有热情了。”
大学长嗤笑一声:“看看你,多恶心!”
林然然要冲上去追加几拳,丧门拦住他。
“学弟,你就放过我吧,当作没这回事。不然我死了,你也会不舒服吧?
我做鬼来找你,你就能活得比较快活吗?”
“丧,火已经起好了。”林然然甜甜笑着,指著给他取暖的火炉,“烧了
,衣服就会回去找它的主子讨工资,皆大欢喜。”
丧门叹口气:“小然,就给他吧。”
大学长面露喜色,林然然千百个不愿意:“他不值得活着!”
“可是他想活下去。”丧门从林然然那里拿走血布,叫小室友去洗手,再
交给狼狈的大学长。“学长,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快点做完。像老师交代的MS
实验,少打一点游戏。”
大学长随便应和两声,便头也不回地跑离棺材铺,那张发黑的面容在丧门
脑海挥之不去。
“丧,我生气了,要吃两大碗!”林然然扯了扯丧门衣摆,丧门低身拉好
小室友的衣领。
“走吧。”
大学长两个礼拜后猛爆性肝炎走了,大家认为这是他沉溺网络游戏造成的
苦果,没有亲友来处理,指导教授自个掏钱替学生办丧事,请的是离学校最近
的丧记棺材铺。
丧门成功遏止父母对他老师敲竹杠,他的老师一把年纪了,发生这种事心
里也不好受。学长入棺时还抱着那件衣服,他拿不走,就一起进炉子烧了。
卢教授郑重向丧门父母致歉,叫丧门休息两个月后再来研究室,无论如何
,绝对要回来。
于是,丧门把空出来的时间恶补连假睡掉的读书进度,被上官榆激动吐嘈
。
上官榆不自觉成了这个事件的英雄,亦心知道后,对他的脸色好了三成,
还亲手帮他补了松脱的衣钮。
“上官谢谢。”林然然不情不愿地表示。
“小榆,谢谢。”丧门感激不尽。
上官榆有些受宠若惊,他在寝室从来都是地位最低的那个,只别扭地应了
声:“不客气啦!”
陆祈安就像不知道丧门出过事,自得其乐地在座位上笑哈哈看漫画。丧门
放下课本,起身转身,双臂勒住后座白目道士的脖子,让他感受一下自己的愤
怒。
“哎哎,会断掉的!”
“祈安,老实招来,你跑哪去了?”
陆祈安脖子挂在丧门臂膀上,没有正面回应,只是悠悠望向被水泥屋顶遮
蔽的天际。
“我在南边看着另一半的星子,总想起我俩小时候,我数一半,你数一半
。星星,要是你也在我身边就好了。”
“哼。”只一句话,就抚平丧门心灵。
丧门最后放弃了例行夜读,打算来补足前些日子没共同参与的观星时光。
但两个大男生挤不进半边窗的视野,他只好拆下碍事的玻璃窗,两面全开,一
边他倚著,一边给他跨坐上去摇晃双腿。
上官榆颤抖指着他们俩,林然然在后面鼓譟喊著“好啊,亲下去”,闪光
没有极限。
丧门不理会大惊小怪的室友们,挨着陆祈安身侧说悄悄话,感慨他和福德
本来家世已经够悬殊了,千金大小姐和棺材铺长工,这次又舍命救他,他婚后
真的得把她捧在手心上才行。
“你知道吗?我还梦见你死掉了。”丧门闷闷地说,连回想也不愿。
陆祈安听了,淡淡一笑:“丧门,人都会死。”
“废话,但你可是一名干掉全公会的大道士,不能去修个仙什么的吗?”
“唉,说到琉璃仙境,仙子们研发许多把人永远关在仙宫的法术,我一进
便是有去无回。”
丧爸对丧门讲过数个男人把一个女人囚禁起来的恐怖故事,不知道反过来
是不是一样可怕。
“丧门,我跟你说个故事吧?”
“说吧。”
陆祈安朗朗说起,从前从前,有个大坏蛋,母亲死了也不哭,仗势有父兄
疼爱,不受任何道德规范,为所欲为。后来他家里人认清他顽劣,赶走了他,
他竟然怀恨在心,以为全天下都欠他,直到他遇上一位闪闪发亮的大圣人,他
才明白己身的存在是“恶”。他既然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不仅没有悔改,还把
大善人杀了。
丧门凭心而论:“的确是个混帐。”
“大善人死后,世间再也没有人能遏止大坏蛋的恶行,包括他自己,只能
一而再犯下罪孽,无穷无尽。”陆祈安迎著夜风,笑谈他的寓言,“幸亏呀,
大坏蛋最后死了。这种情况,死也就成了一种善果。”
丧门情感上不太能接受,又说不过陆祈安堂皇的歪理,他就只是想听好友
答应他从此会好好活着过日子。
他凝视着陆祈安似乎又削瘦一些的身影,放空脑袋,双手环住友人腰际,
作势往外跳;陆祈安立马攀住窗框,双眼大睁,似乎没算到丧门会来这么一手
。
“祈安,你是理论家,而我是实作派。不管你对生死的体悟多高,事实上
,你真的不想活的话,不会不带着我,因为你就是只想着自己好过的大混蛋!
”
陆祈安鲜少有哑口无言的时候,但眼下就是难能可贵的一次。
丧门放开手,脱下自己外套给陆祈安披上,再冷淡地拉开半步距离。
陆祈安罩着带有体温的暖呼呼外衣,变得格外乖巧,拉拉丧门的衣袖:“
星星,手也要加衣服。”
丧门面无表情揽过陆祈安冰凉的双手,捂在怀里摩挲生热。以前他们小时
候,“穿衣服”就是冷天抱抱取暖的暗号。
两人依偎好一会,丧门才发现寝室异常安静,转过头,室友们目瞪口呆望
着他们。
“怎么了?”
“你们两个刚才不是差点殉情去了?不要在宿舍玩这么大啊!”
陆祈安嗤嗤笑着,丧门一脸严肃回应:“小榆,我和祈安在山村长大,山
崖都跳过,四层楼不算什么。要知道生命可贵,我怎么会开那种玩笑?”
“对不起,竟然以为你们是普通人!”
林然然左手捧著一本“烈焰龙虎情”,右手推了推鼻梁不存在的眼镜。
“丧,你对‘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有什么看法?”
“小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好友和情人应该无法衡量轻重。”
“举例来说,有一天,你工作回家,打开房门,发现小陆和福德社长光溜
溜躺在床上……”
丧门毫不犹豫:“我会毙了李福德。”
<衣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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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夜晚,best看小说时间!
也差不多该来开新连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