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角的高层集合住宅传来清晰可闻、缓慢却响亮的脚步声。
没错，双脚交错，是人的脚步。
或是……同是双足步行的某种生物的脚步。
我和小路下意识地同时将光源朝音声来处打去，光照之处是楼梯入口，那里没有人，
可是有一幅悬在梁上的惨白色的塑胶布幽幽摆动，若是一个错眼，几乎会以为是幽灵，但
是我们确实听见了声响，看见被掀动摆款的布帘。
我倒吸一口凉气，正要举步向前，前脚都还没落下，就被小路扯住。
“你、你干什么？”她压低了的声量也像在压抑恐惧。
“……去看看那是什么。”我也有点毛毛的，但是……
好奇心会杀死的是猫，不是人吧？
为了确保每一步都不要踏出太大声响，我们如履薄冰缓步向前，同时竖起耳朵，紧密
追踪那道疑似人类脚步的动向。来到楼梯口，我用手电筒打量被风以外的动力摆弄过的布
，看得出来它原本是白色的，现在只是一块灰惨的脏布。
同一时间，我也不断偷眼瞄向阶梯里，月光不及之处的浓深幽黯。
小路的手电筒探著那块塑胶布的污渍。
我的手电筒照向楼梯的转折处，什么都没有。
我竭力不让倒吸凉气的嘶声被她听见，徒增小路的神经紧张。
楼梯转折处什么都没有──也就意味着，在我所看不见的二楼梯级──
可能什么都有。
回头望了小路一眼，炽白灯照与朦胧月光的交叠底下，她脸庞少了血色，却多了惶惶
的茫然。她直直地盯着塑胶布的污渍，乍看之下那些污斑正常不过，然而只要多花两三秒
端详，就会察觉其古怪之处。
所有的污渍轮廓都是不规则形，但是绝对左右对称。
像极了判别精神疾病专用的“罗夏克墨迹测验”。
瑞士心理学家罗夏克，发明了这套特异的测验法，办法是将墨水滴上白纸后任其流动
成形，接下来把纸对折，印成一张左右对称的不规则墨渍。受试者观看“罗夏墨迹”，自
由联想它们各自是什么物品、或是牵引出情绪反应。至于分析这些联想与反应，就是精神
医师与犯罪心理学者的工作。
比方说，看似紧密相对的两道人影，有人认为那是款款相对的恋人，有人则会解读为
那是剑拔弩张的死敌。
“为什么要把乌鸦从中间撕成两半呢？”小路喃喃道：“很痛啊。”
我连忙握住她的手：“哪有什么乌鸦，那只是自然形成的脏污而已。”
一点都不自然。
每个图形都是对称的。
正当着我们的注意力一时间被塑胶布的怪异污斑牵走，就在楼梯拐折向上的地方，距
离不到三公尺之处，脚步声再度响起，这次非常明确，那是胶底鞋的足音。那家伙现在正
往楼上走──现在才往楼上走。
那他刚才在干什么？
藏在我们视线死角之后，极近的距离。
有耐心的掠食兽类那般。
警戒感从无人岛的地盘深处，电击似地穿透足底，直接窜进心脏。
再怎么白目我也不会现在贸然追上去。
我和小路杵在原地，大气不敢吭一声，用听觉捕捉那个家伙的行动，判断与双方之间
的距离。既然他上楼了，那就表示离我们远了。
可是足音再度靠近。
就在我俩的头顶上。
那个混帐家伙才没走几步路，上到二楼，就再次立定我们正上方，宛如盯紧猎物的兽
眼，眨也不眨，动也不动。明明在物理上，彼此绝对不可能视线相对，但是该死的正是，
我感受到不怀好意的视线，极度强烈的恶意视线。
可恶，到底是哪来的？
我将光源移向一楼走廊，我与小路头顶上的天花板。手电筒惨白的圆形光圈徒然对比
出周遭有多么黑暗，光圈沿着墙壁缓缓爬上天花板。
该死，就不要给我看到有个洞，洞里是一张人脸。
还好没有。
天花板就是原本无漆无色的水泥砌面。
只是正上方就是那家伙。
只是没来由的就是感到被窥视。
我和小路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时，他又动了。
听声音，是往二楼走廊的另一端走去，又“离开”我们了。
“呼。”憋了那么久，我终于松了口气，掌中小路紧绷的手也松懈了些。
“接下来怎么办？”小路悄声。
“我想想。”我想想。
诡异归诡异，那是无疑是胶底鞋的声音，特别像是运动鞋。
所以……是人吧？
“喂！有谁在那边吗！”
我好像也没有想想就大喊出来，语音未落，后脑杓马上挨了一记爆栗，小路不可置信
地瞠目结舌，撑大双眼瞪过来。
一般情形下，人在瞪眼时由于眼球自然干涩和周围肌肉使力，仔细看的话，瞳孔绝对
不会死死不动，而是可以观察到非常细微却实在的颤抖。
但是小路现在的眼球完全没有。
就像人偶的玻璃眼珠那样，完美的丝毫未动。
是怕极了？还是又想咒骂我弱智？我当下判断不出来。
只觉得要不是有更怪异的玩意在二楼，现在眼前的女友──
也很吓人。
我在出现“第三者”的无人岛率先打破深夜的死寂。
可是对方没有回音。
“为什么要把乌鸦从中间撕成两半呢？”
小路刚刚到底在讲什么？
新世纪的焦虑病是即时通讯软件的已读不回，很多人对此坐立不安。
然而倘若你经验过在废墟荒岛之上，被存在却不现身的人已读不回──
那就不是焦虑或不安足以形容的了。
那叫恐怖。
因为你不知道对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沉默半晌，始终没有回讯。
然后，胶底鞋的主人又动了，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小路依旧用那副可能是恐怖可能是愤怒、透出空白感的目光瞪着我。
于是我对着脚步声终于消失的方向，对那家伙用国语说了一句：
“干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