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文有附图,此举实可嘉。
http://moritsukilin.pixnet.net/album/photo/171301662
第二话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
我完成了在京都的影视专门学校的学业,因为许多考量,不打算在日本找工作要直接
回台湾,不过没日没夜地打工唸书后就这么一走了之有点可惜,所以趁著毕业后的暑假,
我想给来一段旅行──从京都往西走,一直到九州、冲绳,然后再回台湾。
决定回台湾的“许多考量”之中,最主要的因素就是小路。
小路是个命运多舛的女孩。如果要挑个字眼来形容她,我会选择“可怜”这个字。“
可怜”在中文是值得同情、在日文则是惹人怜爱的意思。
正如这个词汇的双重面向,她是台日混血儿,因为父亲的工作关系,童年的生活时而
在台湾、时而在日本,在她身上看不到混血儿通常拥有的双语双文化优势,更多的是日语
讲得不精、中文说得不顺,找不到身分认同的徬徨。
“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朋友,只有……”
“不要说了。”我搂着她的头,她连发梢的气息都是悲伤的。
一个无法正常交友的漂亮女生,身边自然会聚集许多企图趁虚而入的男性,而且他们
泰半也得逞了。如果不透过这种方法,徬徨的女孩不知道怎样与他人产生连结,不知道如
何感觉被爱,不知道如何感觉被需要。
遇到她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好大的空洞。
像黑暗宇宙一样,凝视过久会感到恐惧的空洞。
那份特质在当时深深吸引着我。
我们来往了好多年,从来也没有上过床。
所以我们最终交往了。
那时的我真心诚意想要填补那份空虚,只是就结果来说,我失败了。
在学期将近尾声之际,我就透过网络隔海告诉小路我的旅行计画,问她要不要出来走
走,西日本对她来说应该也很新鲜吧?困在台湾,学业也不顺利、工作也不顺遂的小路连
声称好,只是她身上还有一份兼职无法马上加入行程,所以我们约定在九州的福冈机场见
面,一起把九州绕一圈。
在那之前,我把杂物用海运寄回台湾老家,扛起简单的一个背包,从京都搭电车,慢
悠悠地沿着兵库、冈山、广岛、山口县等所谓“中国地区”行旅,我很爱一个人旅行,自
由自在,毫无牵挂。
造访发生过骇人听闻屠村案“津山事件”现场,也就是在途经冈山县时转乘当地私人
铁路绕上去的。
三个礼拜后,我在福冈机场的入境大厅,看见头顶草帽笑靥如花的小路。
“什么夸张的打扮。”我看了有些好笑,这里又不是冲绳或夏威夷。
“你第一次带我出国玩耶!”她行礼似地捏起洋装裙摆。
我本来还想吐槽日本不也是妳的祖国吗?但是思及她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台湾人的尴
尬身分,一阵心酸就忍住了这句话。何况看她难得露出那么开朗灿烂的神情,这让我比什
么都开心,别的小事也不想计较了。
我伸手替小路接过行李拖箱的拉杆,看见她的后背包忘记拉上拉链,正要出提醒时就
被她敏锐地截断话头:“故意的啦,鲁敏在里面,要给它通风。”
“鲁敏也来了啊……”我苦笑,这个非洲风格的名字的主人,属于一只绒毛玩具熊。
那是小路小学时,唯一的好友送她的珍贵礼物。
“鲁敏当然要来。”
“是、是、不过它没护照吧?这算偷渡喔。”我拖着行李箱:“好啦,我查了几家很
棒的拉面店……等等,妳不会已经在飞机上吃过了吧?”
“没有喔,因为我知道你会带我去找好吃的。”
“还真是打好主意吃定我了是吧。”
我们有说有笑地搭上驶向福冈市区的电车,当时我一定以为那就是人生最幸福的一刻
了,和年轻的恋人单独在国外旅行,不用想昨天,不用想明天,只有快乐的满满的现在。
依照计画而行,我们从福冈开始,绕行顺时钟路线,先往东部以温泉闻名的汤布院、
接着往南到鹿儿岛有怪异收藏的神社、仍在喷发的樱岛活火山、北行到熊本吃日本第一浓
厚拉面、参观西南战争中的熊本城,再去爬阿苏火山……再来,就是日本最早的外贸港口
、世界第二个遭到核爆的城市──长崎。
抵达JR长崎站的时候已经超过晚上八点了,我们直接到旅馆报到,途中一句话也没有
说,也一点吃晚餐的胃口都没有,两个人的肚子都被无聊争执的怨气给填满,就像高压装
罐的易燃气体,要是再吃错个东西,火药就会引爆。
像许多太年轻的情人,规划时期想像的旅途是那么美妙,哪知道之后每走一站就多吵
一架,每吃一餐就翻一次脸,每面临一次抉择就闹一次别扭,我知道小路很纤细难搞,我
自己也是固执傲慢,但是边玩边吵还是让我很呕。
“要我说几次没洗过澡不准上床啊?”
又没要碰妳,累瘫了想睡觉都不行吗?何况我打从出生就是晨浴派的。
“您慢慢洗。”我悻悻然从床边站起来。
“去哪?”
“买饮料,很快就回来。”
我在走廊转角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生啤酒,到旅馆大厅坐下,掀开拉环,飒爽的气
泡迸裂声让心情好了不少,不过我嫌室内气闷,就又走出旅馆找了个花台坐下,在静静的
夜晚小酌深思。
旅途上当然也不是一直在争执吵架,否则大可第一周就干脆地提前结束。中间也有许
多的快乐时光,我喜欢她看见新奇事物时绽放的童稚笑容;我喜欢看她被人称赞日语毫无
口音时,好像找到认同的满足感;我喜欢她在开心的一天结束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温
软手掌向我的手掌贴来,用无声的动作表达感谢;我喜欢我们肩并著肩,惊叹深山里的满
天星斗,宛如绕着两人世界打转……
可是她的歇斯底里症不时发作。
她有时候不能容忍我离开太久,所谓太久,大概是五分钟。
“之前我在京都妳在台北,隔了几千公里都没事,妳现在是怎么了?”
“现在我们在一起。”她的口吻比钢刃还要理所当然。
她常常心血来潮临时改变行程,所谓改变,是我连车票和旅馆都得重订。
“我今天哪里都不想去,我们在旅馆看电视吧。”
“可是……”哪有人旅行是宅在旅馆里的?
“陪我看电视,陪我看电视……”她双眼空洞地像唸咒。
她心情不好时,会对于我的长处或兴趣,给予极其羞辱的否定。
“欸我想去指宿skyline看看,那边有都市传说的高速婆婆耶~”
“……”她居高临下木木不动地看着我三十秒:“你是弱智吗?”
我掉进名叫“小路”,这个巨大也黑暗的空洞,自不量力以为可以填补她。
“蠢透了。”我把喝干的铝罐捏扁,没有马上回旅馆,而是往大街上寻找便利商店要
买第二罐。第二罐我买了八度的重啤酒,如果还有第三罐我猜我会买威士忌hi-ball。
在大街上一个像是当地政府告示牌的板子上,一张海报吸引了我。
海报照片拍摄于夜晚,漆黑无光的海上。密集塔楼分布成巨大的山形,从漆黑之海升
起,一盏一盏点亮刺眼的灯火,规模壮阔慑人,好像要塞……不,它在海上,所以应该说
是军舰,备齐复杂舰桥、雷达阵、砲台的高吨位战舰。
传说中的大和号在它面前,也只有直打哆嗦的份吧。
~传说的复苏~
军舰岛
海报的大字体这么写着,底下是观光码头的电话和地址。
我大口将剩下半罐的重啤酒喝干,将罐子捏扁攒在手里,快步走回旅馆,这下可是意
外让我发现好东西了。就如我提过的,现实世界太无聊,乡野传奇、僻地怪谈、远古遗迹
、现代废墟……这些糟粕玩意儿最能引发我的热情。
见我风风火火地跑进房间,在床上抱着玩具熊鲁敏看电视的小路也吓了一跳,我也没
什么解释的意思,立刻从行李中抽出笔记型电脑,上网搜寻“军舰岛”。
快呀快呀……这家旅馆的wifi怎么这么慢啊……
“欸……你怎么啦?”小路的音声放软了,好像以为我还在生气。
“查资料。”
“查什么资料?”
“刚刚发现一个附近有个有趣的景点,是一座海上的废墟。”
“废墟咧……”她的口气中充满嫌恶。
“妳可以不跟,长崎市区还算满好逛的。”我无所谓,而且也受够了每次到我有兴趣
她没兴趣的景点时她没完没了地闹脾气了。
检索网页跳出许多令我怦然心动的照片集,阴森庞然的集合建筑群、空袭之后的断垣
残壁、海风侵蚀的落败屋落……这一座无人岛,究竟蕴藏如何惊心动魄的往事……
网络资料是这么写的:
“军舰岛,原名端岛,是位于日本长崎县长崎市外海的半人工岛屿,该岛屿可直通地
底海床的煤沉积层,一八九○年代该岛矿权被三菱财阀所收购,由于外型与三菱重工建造
的战舰土佐号相似,因此获得了‘军舰岛’的别名。军舰岛在战前战后,都是日本重要的
煤矿供应地,人口最多的时期,全岛共有5267人,人口密度是当时东京特别区的九倍
……”
我聚精会神地阅读资料时,冷不防肩膀被磕了一下。
小路默不作声地贴在我身后,下巴亲暱地搁在我肩上,盯着电脑萤幕。真是的,标准
的猫型女就是这样,说冷就冷,说热就热。
“……军舰岛的煤矿于一九七四年一月十五日关闭,所有居民于同年四月二十日离开
,从此该岛的居住地区成为鬼镇……”
她一个字一个字幽幽唸出来,像电子辞典的发音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