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电流与高分子塑料,他和鬼经常保持绝缘状态,不过倒是见识过赶鬼
的盛大场面,就在他们满十八那年暑假。
那时大学放榜完,丧门本来存了一笔钱,申请好学校就要出国游历,不料
他认识十多年都快发霉的好朋友突然病倒,而且是生病垂危的那种急病,把他
计划全盘打乱。
等陆祈安躺了个把月痊愈,丧门也只能哀怨地把所有游学资料打包好拿去
资源回收。他爸妈幸灾乐祸好些日子,炎炎夏日,脾气不好,逼得他放话要把
两个老不死扔去山沟自然葬。
“阿门,有人委托你阿爸差事,为期一月,红包我们已经拿了。”
“不要。”天气很热,丧门想去山下图书馆自修。
“你妈都还没说完,顶什么嘴!”丧父拿出父亲的威严,不准他把电风扇
抱去房间。
“你们开两台一起吹,为什么我不能借用一个?”明明他是独生子却老是
被压榨,两个老人指责他不孝,这么大了还不快去赚钱给他们花!
也许是高温的关系,丧门倍感无力。
“好儿子,那个工作很轻松啦,也许还会有艳遇哟!”阿母试着循循善诱
。
丧门脸皮颤动一下,他还以为两老记得国中给他找的好差事──把他介绍
给一个把初精当保养偏方的疯贵妇,害他十三岁就差点失身。
“我发过誓,绝对不再相信你们的鬼话。”丧门稍微回忆他过去的暑假,
每次都栽在鸳鸯老混蛋手里,而且事后都没分成给他。
“丧家列祖列宗啊,看看这是什么子孙!”两老痛心疾首,丧门冷眼以对
,看他们要演到几点。“对了,祈安少爷要住到什么时候?他好像没把租金给
我们呐!”
“我们跟陆家都几年邻居了?你们还计较这点小事!”丧门惊觉无耻的父
母为了让他屈服,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你不好意思赶他,就由我们出手吧!”阿爸阿母作势要往他房间走去,
丧门赶紧拦住两个老妖怪,他们却引颈大喊:“四少爷,我们家没地方收留你
,听到呒?”
“哎,什么事?吃饭了么?”陆祈安从房间探出无忧无虑的脑袋瓜。
“好,我做就是了!”事关好友,丧门不得已屈服无良父母。
两老奸笑嗤嗤,丧门无奈地叫脸色依然苍白的友人再躺回去休息。
“鬼门要开了是吧?”陆祈安没头没脑朝他父母问道,两老笑得很心虚。
“你们想请我做事,不必拖丧门下水呀,毕竟是阴七月。”
丧门嗅到阴谋的味道。
“祈安少爷,您大人大量,接下来又是开门又是普渡,公会实在凑不出人
去管,只能盼您菩萨心肠,救苦救难!”两老最会的特技就是假哭,一左一右
围在他朋友耳边恳求。“门仔憨憨,您能放心我们笨儿子一个去涉险吗?他可
是为了心爱的您放弃出国的机会啊!”
“不要把我当作算计的筹码!”丧门出声抗议,抗议无效。
陆祈安微笑冲开紧绷的气氛,对丧门捧来的温开水更是笑弯了眼:“不过
一趟路巡,又有什么?就算是为你死,我也心甘情愿。”
“不要把死挂在嘴边,我不喜欢!”丧门欲愤还羞,“你这条命是我养回
来的,除了我身边,不管是天堂黄泉,哪里都不许去!”
看他们儿子这个月在病床边寸步不离照顾四少爷,整个人变得神经兮兮,
丧家两老感伤地拭了拭眼角,叹道:“都到这个地步,你们结婚吧。”
“无聊!”
“呵呵。”
于是他们接下了巡路的夜差。
隔天一早,两个老人家不见踪影,丧门打开大门,发现一台崭新的蓝色小
货车,车前绑着喜气的红彩球,雨刷挟著祝贺他生辰快乐的信封和新车钥匙。
丧门好感动,这是他第一次拿到父母送的、实而不废的生日礼物,直到他
看见信封里自己被盗领一空的存摺。
人说百善孝为先,父母想花钱,就该捧著钞票让他们花个精光,花够了就
不会花了,他们还是深爱着子女喔!
丧门撇去报复性出家的念头,怔怔回头找陆祈安讨抱。
当天吃完晚饭,他们便着装出发。从晚上十点到隔日清晨,北上南下高速
公路一回。丧门不免担忧,像是日夜颠倒对病人内分泌的影响,还有他再三天
才满十八岁,在公路无照驾驶和在偏远山区无照驾驶可是有不同的心理压力。
丧门已经很烦恼了,还得三不五时要把瞇瞇眼打盹的友人抓回原位,可是
陆祈安总是会轻飘飘地往车窗通风处靠过去,不知死活。
“丧门,你看到几条路?”陆祈安摇摇晃晃把头顿在挡风玻璃上,又慢慢
滑下去。
“加对向车道和交流道,三条。”丧门稍微看向正在掐指头为未来数数的
友人,熬夜总是对身体不好,他有些担心。“怎么?你开始眼花了?我先停路
肩,你去后面睡。”
陆祈安摇摇头,从牛仔裤袋掏出金色的铃铛,拎出窗外,随车速卷起的强
风叮铃作响,音量远大于两颗小铃铛可以发出的极限,整条空寂的夜路都被清
脆的铃声所占据。
道士友人再次趴回车窗上,发丝被吹得乱飞,对黑夜露出笑容。
“七月朔,鬼门开,各路兄弟随我来。三牲献,城隍让,鬼行鬼路,鬼行
鬼路!”
四周刮起十七级阵风,小货车左右摇摆,丧门尽他最大能耐稳住四个轮子
。
“你们想知道这大道谁管的?是何居心?”陆祈安哼歌似地朝空无一物的
黑夜对话。“我,看守者就是在下,请诸位多多指教。”
窗外响起呼天抢地的哭嚎声,好似陆祈安说了足以毁灭灵异世界的坏消息
。
“另外这位是我的朋友,以及货车.发财君,大家这个月就和平相处吧!
”
陆祈安发话完,异空间的好兄弟大概是认了命,哭音消散下去,两人度过
勉强算是平静的第一夜。
他们到天大亮才归家,丧门一下车脸色就垮下来,车身前后被拍满手印,
新车都被抹成灰车,他花了一个多小时洗车。陆祈安没帮忙,从头到尾都窝在
副驾驶座睡大头觉。
这也使得丧门去图书馆学前进修的计划变成去图书馆补眠,关门时间还被
管理员阿姨好心摇醒。他们留下来帮忙整理书柜以示亵渎图书馆的歉意,但觉
得不好意思的只有他,陆祈安睡得一脸满足。
他们桌上还出现额外的纸屑,不少是粉红色的便利贴,写着联络电话和大
爱心。丧门不解,怎么会有人以为随意在公共场所制造脏乱会让他有好感?还
不如放两个便当。
睡掉中餐的他们,草草吃了晚饭再次上工。一坐上车,仿佛有所感应,无
线电响起,中心报告顺向下交流道处有死亡车祸,请求支援。
他们赶到国道和市区道路的交接口,下车查看情况。白线里,死者头部被
整个辗烂,旁边停著沾上血沫的白色轿车和横倒的脚踏车,轿车主人茫然无措
,魂都吓跑一半,旁边还有个小警察蹲在水沟干呕。领队的老警察和丧门挥挥
手,抱怨几声:“现在年轻人真不中用,拍个照也受不了。”请他们帮忙清理
现场。
丧门把大块肉先搬到车上,剩下的肉碎用特制胶带一片一片黏起来,而陆
祈安十指不沾阳春水,他的工作就是跟看不见的亡魂交涉。
“再怎么恶心,还是自己的头,放轻松……丧门,他也一直吐,怎么办?
”
“就跟他讲淋点酱汁就是鲁肉饭了。”丧门继续埋头工作,一旁的呕吐声
瞬间更加猛烈。
“他是说,从生物分子组成的角度,你的身体看似撞个稀巴烂,但依然是
一堆脂蛋白,没有改变,像我们今个晚餐就是鲁肉饭呢!”
“恁两尊别再讲啦!”警察伯伯哭笑不得地制止他们专业交流。
这对年轻的搭档在业界算是小有名气,一个包办死后事,一个处理阴间事
。基于对专业的信任,老警察向陆祈安提出咨询。
“小师父,借问案发当时的状况?”
陆祈安呆了好一会才看向老警察,偏透明的双眼瞇了下:“犯人么?”
“我真的不知道!”白色轿车车主放声大叫,神情慌乱至极。“碰!然后
我下车,就是这样了!都是血,好多血!呕呕呕!”
陆祈安恍神般回道:“魂魄很整齐,落地时就离魂了,‘他’说不是他。
”
老警察谢过。不久后,恸哭的家属赶来,丧门已经把尸首包装好,劝他们
不要看,却不听,打开来,又多一堆人制造呕吐物。
“真凶已逃逸,我们会尽力追查下去。”家属怀疑上轿车主人之前,警方
先持道士的观点澄清下来,省得无辜者被冤枉。
家属开始哭叫死者的名字,伤心之中还不停怪死者:“晚上出什么门!”
、“白痴!”、“家里情况都不好了,你还闹这出!”丧门试图阻止家属怒骂
,如果死者听得见,一定会很难过。
“乖乖,不哭不哭。”陆祈安哄个不停,可见死者真的受到不小的打击。
“哪位是母亲?”
人群中走出泪流满面的妇人,陆祈安握住她的手,妇人怔怔地看着这个男
孩子把一截红线安放在她手心里。
“牵紧,带他回去。”陆祈安带了几分命令的口气说道,妇人不由得点头
应允。“人死不能复生,别再责怪他了。”
家属的情绪就这样被安抚下来,丧门告知他们遗体会送到附近的殡仪馆,
请不用再站在大马路上吹风。
死者家属离开前,派了国中生模样的女孩子过来,把一只信封递到陆祈安
面前,好像弄懂他的身分。
丧门帮忙打开信封,里头装满皱巴巴的千钞,应该是临时凑出来的礼金。
陆祈安露出困惑的神情,由丧门代收下来,清点金额后回货车上开收据给
女孩,以丧葬支出的名义。
安顿完事主,两人继续上路。陆祈安无精打彩趴在窗边,望着无星的夜,
丧门叫了三次都没有理他。
“你哥哥都走了,没人养你,也该好好赚钱。公会里不是有公定价格?照
那个收人家也不会说你是骗子,清高喂不饱肚子。”
陆祈安做法事别人都欺负他年纪轻,比其他师父少算三成以上,但是单论
本事,他一个人可以打挂岛上所有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没道理穷困潦倒。
“现代人似乎偏好用钱财酬谢呢!”陆祈安不无失落地说,把手伸到窗外
抓风。
“不然以前的道士都收些什么?”
“几顿饭或是特异的听闻、嫁女儿啦、也有过共度一宿,每次都很期待人
们会回报什么奇妙的东西。”陆祈安遥望远方,缅怀说道。“如今的人创意真
是大大萎缩了呀,丧门。”
“别像个老头说话,所以你是嫌他们的诚意不够吗?”丧门有种被愚弄的
感觉。“可是相信我,你现在全身上下最欠的就是钱了。”
“是么?”陆祈安被逗笑了。
“我发现你对刚死掉的人……或称是鬼,特别好,算是道士的规矩吗?”
他过去观察下来,友人并不是对另个世界的物种都释出善意。
“丧门,你见到出世不久的婴孩落在路边,会伸出手么?”
“不管就不是人了。”丧门把陆祈安的头从置物箱挪开,从里面拿出鱿鱼
丝零嘴还有自家的山泉水冷泡茶,以度过漫漫长夜。
“而我只是扶他一把罢了。”陆祈安这么说,“举手之劳却得到意料之外
的馈赠,总觉得后头埋著祸事呢!”
丧门全身毛细孔瞬间绽放开来,对陆祈安口中的预兆起了共鸣,表示这次
灾厄非同小可。
就在此刻,碰地巨响,车子侧方遭受猛烈撞击,车轮开始打滑,怎么也不
受控制,货车被逼向路肩,车门和栏杆磨擦出刺耳的锐音。
冲撞他们的是一台黑色小客车,已经滑行数十公尺却依然紧贴货车车身,
好似恶犬紧咬不放,好死不死,他们正进入两县交接的路桥,桥下百尺是夏季
湍流的河水。
“祈安!”他每次出事都反射性叫这个,而这个就坐在旁座准备陪葬。
陆祈安往桥下望了一眼,竟然“唉呀”一声:“怎么全爬上来了?”
“什么爬上来了!为什么煞车没有用!我爸妈有帮新车保险吗!”
“你一次问这么多,我回答不来。”陆祈安终于转开水壶盖,自个得意一
会,微笑递向失控的司机。“丧门,先喝口水吧?”
“你这混蛋!到底发生什么事!车子被什么东西抓住啊!”
“真要现在解释么?”陆祈安扳住车窗上缘,半颗头在外边问他。
“不,先保命再说。”丧门强制镇定下来。“你要出去?”
陆祈安已经踩在窗边,整个身子攀在车门上,想阻止也无法。
“丧门,数三百。”
丧门顿时有些恍惚,他儿时曾梦见自己跌落一处举目皆红的地方,那里的
人四肢都干巴巴的,一发现他,顿时包围过来,七手八脚拉开他手足,咧开大
嘴,要吃他果腹。哭出来前,陆祈安他看不见的地方嘘了声,说:数三百。
当陆祈安身影完全从视线中消失,丧门回神过来面对现实,试图缓和货车
高速下的晃动。
挡风玻璃响起闷重的撞击声,虽然水痕被风立刻吹散,依稀可辨认出是手
印。丧门喉头发出微小的音节,然后用力按下雨刷键。雨刷刷过,手印又密密
麻麻冒出,呈等比级数成长。
丧门专心数数,相信数到底,恶梦就会消散。
车窗玻璃被击破一角,冷风拂面,带来黑夜的笑声,不是他朋友那种好听
的笑。丧门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破窗窜入黑手拉扯他的头发,欲图将他拖出
车外。他耐著头皮痛楚,紧抓着方向盘,拚命把车子维持在直行的路径。
它们放声大笑,车子左摇右晃,像是被两只大手互相抛掷。丧门确定它们
在玩弄他们,把人命当玩笑的作为彻底惹火了他,愤怒从丹田咆哮出来。
“也不看清楚我是谁?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那些“东西”被丧门吼得噤声,危机却没有解除,眼看车头往桥梁断口逼
近,丧门脑细胞快死光了,倒数十秒。
“三百!祈安!”
同时间,长剑从车顶刺穿下来,剑身流满腥臭味的水,淌满车座。
地面开始震动,它们恸哭一片,像是在哀求什么。丧门再试一次煞车,总
算及时在断桥前停下。
他开门跳车,直觉伸手去接,随即被陆祈安整个人撞在柏油路上,有内出
血的疑虑。
“呃,丧门,你还好么?”陆祈安把坚硬的膝盖从丧门俊脸挪走,颤颤退
开两步,全身上下都在滴水。
丧门捂著瘀青的脸颊站起来,瞪着好友,难掩杀气。
“回去再算总帐,先把你身子擦干。”
陆祈安松口气,然后被鼻腔的水呛到,咳了好几声,也不清楚该怎么处理
,只会用手去擦。
丧门记得以前在那个家里,陆祈安只要打个喷涕,三个兄长加一个小弟就
会自动过去帮他擤鼻子,好命到不行;很可惜,现在他身边只有臭脸的朋友。
“卫生纸拿去,慢慢擤,不要用力。好了就把衣服换下来,车上有你那件
做法事的袍子。”
陆祈安乖巧地照做,丧门试着发动引擎,却文风不动,只能打电话请人来
拖车。车行老板在睡梦中极不情愿,听了他们口中的地点反倒清醒过来,更加
坚持天亮才要派人过去。
丧门没别的办法,只能和友人待在车里过夜。他怕陆祈安着凉关了一边车
窗,就不能再关上自己这边窗子,试过几次手指就是忍不住发抖。
“丧门,让窗子开着,没事了。”陆祈安轻声地说。他那头发丝还黏在脸
上,看起来溼答答的很不好受。
“祈安,你会不会冷?”
“不会。”陆祈安婉好一笑。“你看,星星都升得那么高了,睡吧!”
丧门来不及抬起眼看,眼皮突然沉重起来,随那声“晚安”进入梦乡。
待他醒来的时候,鼻间绕着汽油味。原来车厂师傅天一亮就去拖车,他们
已经安然来到修车厂。
丧门借厕所打理自己和陆祈安,梳洗后,车行老板把他们叫去休息室,桌
上摆着红茶和饭团。
“阿弥陀佛,撞成这样人还活着,恁两个实在是好狗运!”
“黑叔,谢谢你带我们回来。”丧门替友人把吸管插上,省得他盯着红茶
杯发呆。“什么时候修得好?你估要多少钱?”
“等零件来,很快。”黑叔报了价钱,丧门呼吸滞了下,与他们昨天收到
的白包金额一模一样。“趁今嘛,跟你借一下安呆仔。安安、安安,回魂喔,
阿叔有小事麻烦你啦!”
“右边那台卡车。”陆祈安往吸管用力吹气,换得爆开的红茶,丧门就要
发火。“呃,丧门,就是昨天撞死那孩子的车。”
黑叔事不宜迟,打电话报警。
“昨天车厂一口气来了三台车,然后机器就一个一个故障去,我想是里头
有问题,但又不知道是哪个夭寿鬼。阿门,你就别再掐安仔的脖子了。”
“没事,我只是压力大。”丧门打完,有比较神清气爽一些。“黑叔,你
先去忙,不用招待我们了。”
等车行老板离开,丧门先把陆祈安挑出来的肉松塞回饭团里面,要他全部
吃下去,再询问他事情来龙去脉。
“说吧,一定要说到我听得懂才行。”
“丧门,不是有‘地盘’这个说法么?昨晚我站在它们的地盘上,收了钱
,于是它们以为我受托来除去他们,便决定下手为强。”
“祈安,我不知道收钱会坏你规矩,对不起。”
“那你回去别打我的头。”陆祈安小心觑着他的脸,虽然还有点痛,但丧
门不是真心责怪飞踢的意外。“它们沿路煽动其它的伙伴,说我打算斩草除根
,希望大家能同心协力来解决我。小心藏匿成在别的车里,在河道上一口气出
手,真是有勇有谋。”
丧门回想昨晚惊魂的一夜,还心有余悸。
“而且它们连我衰弱的事都知道,很有意思。”陆祈安摊开十根手指,又
握回掌心,留下一指。“不及往日的一成,却遭逢它们声势最为庞大的时节,
该怎么办呢?”
“避得开吗?”
“它们不打算放过我,连你也惦记上心。”陆祈安看着丧门,目光款款。
“关系到你,我轻纵不得。大道无碍,你是我的惟一。”
丧门略略别过眼:“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陆祈安笑了起来:“所以它们死定了呢!”
道士说话习惯隐晦,好像告诉你详解他会死一样。丧门大部分时候都由著
他去,像现在,陆祈安只说一句“往西”,他就一直朝日落的方向开去,也不
知道目的地会不会是台湾海峡。
好在货车最后停在一间庙前。
乡下每个村里都供著庙宇,规模很难说,有的和居民经济状况完全不成正
比。
他们选中的这座庙可能还没到祭祀大日,香火不太兴旺,不过建筑流露出
的庄严气息倒是不输丧门造访过的名胜庙宇。穿过前堂到大厅,没碰上香客,
只有一个在小院藤椅打盹的中年男人。
陆祈安做了止步的手势,自个跨进正门殿里,丧门站在外边候着,这算是
他们多年培养来的默契,怕丧门进庙会冲到人家大神。
他透过壁雕的孔隙中探看里头的情形,陆祈安一走近那男人,男人就开始
梦呓、左右翻身,然后从藤椅暴起,两眼瞪得老大。
“妖孽!”男人对他朋友破口大吼,声音泄露出一丝惊恐。“喝!左右护
法速速来!”
陆祈安徒手朝空气挥了两下,男人踉跄倒退两步,道士笑容又可掬一些。
“大人,可否借令牌一用?”陆祈安客气问道。
“哪间城隍你不去,偏要往我这殿闯?”男人握紧的两颗拳头,在陆祈安
面前平行挥舞,想打又不敢打。“唉哟喂,那么远招惹到的东西,跑来我这里
闹,是要冲啥伙?”
“大人,可否借令牌一用?”陆祈安像是跳针的音乐播放器,用同样的口
吻重述一遍,完全不听人家说话。
“娘喂,恁是安怎!不放过我是吧?谁叫你把地方神祇得罪光光,这次算
给你个教训,不然等你好全又开始嚣张。”男人声调高亢起来,总算意识到他
是被祈求的那方,可以摆架子。
“大人,可否借令牌一用?”陆祈安站累了,所以正大光明坐下来。
“啊啊啊!”男人崩溃了,如丧门预想。
“哎,没有点心么?”陆祈安翻看茶几上的漆盒,只有几个吃空的花生壳
。
“造孽呀,我当初宁愿去轮回也好过被你扶做城隍爷。”男人双手搭在背
后,焦躁地来回踱步。“不行,道士是人做的,城隍是鬼当的,没道理帮你屠
杀同胞,谁知你这老妖道是不是又在盘算什么?”
“想必其中有些误解。”陆祈安和缓开口,拂过眼前滑落的青丝。“陆某
无意破坏‘交替’进行,现在众鬼要由我来抵命。今个七月呀,大人。”
男人听完这席话,嘴巴张张开开好一会,消化不良。
“我不信你。”男人沉重做下结论。“你连神都敢杀,比黑水沟还黑,哪
知道你是真的死到临头,还是借机给公会下马威?”
陆祈安垂下眼,笑而不语。
“不好意思,厕所哪边走?”丧门看两人对话中断才现身打扰。
“哇啊啊!”不料男人放声尖叫,神明厅久久绕着高分贝的余音。“星君
大人,下官有失远迎,望请尊驾恕罪!”
“别这样,你吓到我了。”丧门看到可以当他爹的大叔笔直跪下,赶紧把
人搀扶起来,可是对方依然诚惶诚恐。“祈安,想想办法。”
“哎?”他朋友正从别人的茶几拿别人的茶来喝,没大没小。
“你、你这个混帐,连天顶这尊都敢弄下来,视三界何在!”男人指着陆
祈安的鼻子,手指颤抖不止,但都被无视过去。
陆祈安心满足意放下茶杯,过来凑到丧门耳边窸窸窣窣,丧门不懂为什么
,但还是照做。
“麻烦你把那个牌子借他,他会还你的。”丧门对男人开口说道,男人只
得掩面啜泣声。
迫于淫威,男人爬上神明桌,把神像拱起,抽出底下的金牌子,哀莫大于
心死地交到陆家道士手上。
“你会遭报应,你一定会有报应的!”男人哭花整张脸。
“谢谢城隍大人!”陆祈安灿烂笑道。
丧门从一开始就觉得,两方说话完全没有交集。
他们走出庙门,从门口回望,男人又躺回藤椅安睡,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
回到车上,陆祈安灿烂笑道:“丧门,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你才发现?没有我,你早死在水沟边了。”丧门不住扬起唇角。
没有丝毫夸饰,陆祈安小时候被照顾得太好,生活能力缺乏,一不注意会
自己饿死自己。丧门想到这里就能体会什么是君子任重道远,刚满十八的他正
在肩负一条人命。
“现在还缺什么?”丧门看友人拿着一张物品清单,给刚才拿到的金牌选
项用朱砂笔点上红点。
“童子身。”陆祈安陷入思考的胶着状态,随口照单子唸出。
“什么?”
“处男。”陆祈安不假思索地翻译。
“干嘛用省视的眼神看我?我是不是那个你会不知道?”
话说他们高中男校生活,难免对异性好奇,有同学趁自习课用班上投影机
播放带来的“好东西”。当萤幕上一丝不挂的女演员叫得正高潮,陆祈安却爆
出大笑,好气氛被破坏殆尽。
回忆过往青涩事迹,丧门不禁感慨他当时何必替友人道歉,让大家扛去资
源回收也是一桩美事。
“祈安,这次撞阴,你有把握吗?”
陆祈安卷动手上的纸轴,唸唸有词,“嗯啊啊”了三秒才反应丧门说了什
么,轻松地摆摆手:“只是方法旧了点,几个细节有些生疏,复习一会就行了
。”
“真的?”丧门指头点着方向盘。
“其实隔了一千多年,我也差不多忘光了。”陆祈安欢乐笑着,一点也不
像就要大难当头。“蓬莱和中原总是不一样,有的地方也许不适用,如果能借
得一盏星灯……”
大道士又把话说到一半,这让习惯追根究柢的丧门听了非常焦躁:“然后
?”
“丧门,你还是当处男就好。”陆祈安垂下眼,把纸卷收进衣襟。
“为什么结论是这个!”丧门用力戳刺友人的脑袋,陆祈安唉唉叫着。
车行一会,丧门又道:“祈安,我还是觉得鬼抓人去死不合理。”
“丧门,‘交替’自古行来已久,这是惯例,无论对错。”
“既然知道不妥就要改进,你不是最讨厌墨守成规?”丧门想起昨日哭得
悽惨的死者家属,身为元凶的鬼应该去那户人家磕头谢罪,没想到陆祈安会赞
成这种破事。
“我没有认同这件事呀!”陆祈安一脸冤枉。
“祈安,说过多少次不要回应我内心的想法,别人会以为你是疯子。”丧
门提醒友人。“总之,这说服不了我。”
“嗯。”陆祈安从口袋掏出一本旧书,是那种古代人常用的蓝皮线装书,
漫不经心地看着。
丧门又在大路上安静行驶五分钟,身旁只有寂寥的翻页声。
“祈安,这说服不了我。”丧门重述一遍。
“嗯。”陆祈安忙着给书写注解,新的笔迹和斑驳的原文一模一样。
于是,丧门放开方向盘,不顾交通安全去掐陆祈安的脖子。
“我都说我听不懂了,你这个该死的臭道士还卖什么关子!快把前因后果
解释给我明白,听见没有!”
书掉了,笔掉了,陆大师在副驾驶座上挥舞两只求救的手臂:“呃啊啊,
丧门前面前面!”
丧门及时煞车,及时停在路上排改装机车前,技术高超,没有撞歪半台车
尾。他闻见一股血味,又听见幼犬的呜鸣,引颈望去,十几个少年围着一只小
黑狗,以弄痛牠哭叫取乐。
陆祈安二话不说跳下车,推开人墙把狗抱起。小黑狗伤得很重,染得他白
衫一片鲜红。
不良少年开始叫嚣,这时,丧门也跟着下车,随手带着一把十公斤的大榔
头,众人瞬间噤声。
“他真的会打人喔。”陆祈安好意提醒,但小混混还是仗着人多势众,朝
大帅哥扑了上去。
世间太多残酷不仁,应以慈悲为怀,所以丧门没动真格砸破他们脑袋,只
希望他们能记取众生平等的教训。
丧门挺直站在横倒一片的小混混之间,严肃道:“人必须吃食其他生物才
能活下来,是生命的原罪,不应该再增加万物的苦痛,明白了吗?”
“神经病!”他们扶著鼻青脸肿的彼此,骑车逃逸。
丧门过去探看陆祈安怀中的小黑犬,身上的伤全不见了,毛皮复归完好,
活力十足地蹭得陆祈安嗤嗤笑,只余那身血衣证实牠曾经遭受人为伤害。
他们带狗回到车上,丧门还没提醒,陆祈安就把染红的T恤脱了,换上出
任务用的道袍。
“救命之恩,就拿这个付清,汝之意何为?”陆祈安对着小狗晃晃血衣,
丧门不明究理。
小黑狗顺着友人的话“汪”了声,精神奕奕。
“黑狗血,得矣。”陆祈安握著朱砂笔,郑重在清单打上红勾。
丧门把小黑狗送到认识的殡仪馆安置,驱车前往昨晚案发地点。
开工前,他们选择在临近村子填饱肚子,由于时间不早了,小吃店只有他
们这组客人,老板娘好奇地省视两个男孩子,端汤过来顺便搭话。
基本上,陆祈安只要是“无缘”之人,半个字也不会开口,交际的担子就
这么落在丧门头上。
老板娘连续夸了他们“小帅哥”三分钟后,丧门才有机会和她询问那座断
桥的事。根据老板娘的说法,当地人都会避免到断桥附近,不得已也会挑大白
天日头正大的时候。
“那桥很久了,我嫁来已经在,不知道请过多少法师,但就是消不去那里
的煞气,政府也不敢拆。每年七月都会有几台车坠河,好像吸人来这里死一样
,很邪门。你们等下走,记得绕道啊!”
老板娘说完,赶着看八点档,丧门谢过。
“祈安,这也是交替的一种吗?”
陆祈安张着眼睛发呆,咬著筷子要掉不掉,丧门踢了他膝盖,大道士才幽
幽转醒。
“丧门,七月何为鬼月?”
“我以为和佛家盂兰盆会有关,起源目连救母。七月开鬼门,让地狱无尽
受难的亡魂有喘息的机会。”
“既然感念为善,人为布施者,何需惧怕?”
“因为民俗流变吗?七月是为亡魂普渡的日子,辗转冠上鬼的名目。后人
一听见鬼,心里自然回避,使得原本被怜悯的鬼跃居主导地位。”丧门试着对
陆祈安的问题提出合理的假设。
“那么,为何非得是七月?若说源于释教,梵地古历法有别于中原。”
“礼俗出自佛经,而时间点是汉人政权定下的?”
“然而,为什么是七月?”
丧门被问倒了,见陆祈安唇边那抹笑意才知道他发问不是不解,而是像师
长循循善诱,引领他认知那个世界。
“祈安,为什么?”
“兴许七月本就是鬼月。”
“你是说形成的原因不是风俗累变,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陆祈安从袖口掏出刚才在车上殷勤翻看的古册,喃喃低语:“泰山下,有
鬼之国,此‘鬼’类人死之‘鬼’,后遂不分。七月出,以人为偶,民多扰,
恶之。”
“什么意思?”
“自古冥府有两处说法,一在阴曹酆都,另一是泰山地府。”陆祈安手指
往上一点,往右一点,知道这人方向感有多烂的丧门还是凭自己印象来定位他
口中两个地方。“异世鬼之国度,相传在东岳泰山的下方。鬼国的子民看起来
人模人样却没有形体,阴历七月出阳世,与人交替,百姓深感困扰,皇帝便下
诏,灭鬼国。”
故事说得轻描淡写,但丧门还是抓住“灭国”这个惊悚的点。
“真的灭了?”
“灭了。”陆祈安笑了下,丧门提醒他不可以幸灾乐祸。“两边的鬼本质
有些不同,阴曹不想收也收不下,失去居所的它们只能流连在人间暗处,找机
会窜夺人的位置,某方面来说也算报仇。虽然后来鬼都混在一起了,但交替就
成了轮回中的特例。”
“怎么这样?”
“丧门,你觉得它们可怜么?”
“当然,想想樱花钩吻鲑。”
“可是它们现在要杀了我们。”陆祈安把玩手中的竹筷,让筷子上下规律
摆动。“就算我们死了也无处申冤,不停徘徊在暗无天日的角落,感觉不到光
和热,一片死寂,你看不到尽头,也永远没有出口……”
阴风阵阵,好像有什么随着他朋友的话围绕过来,丧门竖起寒毛,浑身僵
硬。
“吓到你了吧,呵呵!”陆祈安噗嗤笑道,丧门作势抽起板凳。“好嘛,
不要紧的,一切有我在。既然千年前杀得了它们,现在也一定没问题!”
“祈安,可是你生病还没好全,不要太勉强自己。”
陆祈安微笑,他的笑容没有许诺的意思,只是让丧门安心。
丧门略略收拾餐具,带着饱食的道士上车,驶往桥头。
就定点下车,丧门脱下陆祈安披挂的运动外套,理了理他道袍的衣襟,除
此之外,没有他能帮上忙的地方。
整理完,丧门看陆祈安一双透明眼珠凝视着他,他脸上没菜渣才对。
“星星。”陆祈安以充满情感的口吻呼唤道。
“怎么了?”丧门不觉得现在是撒娇的时机。
陆祈安在胸前做出捧花的手势,再将双手摊向他面前。丧门看了好久也看
不出一个所以然,直到陆祈安从指间抽出火柴,划过指尖点火,他才“见到”
友人手中的东西,是盏琉璃小灯。
只是烛光亮度不足,如萤火般,快熄灭似地,丧门直觉这盏明灯非常重要
。
“你拿着,站在这儿别动。”陆祈安捡了根树枝,低身在丧门脚边划了一
圆小圈,再加上几个方形,逐次地把图形扩展成繁复的法阵。
丧门捧灯站立,张望他们所在的地方。明明是燥热的孟秋,从桥下窜上的
溼气却阴寒刺骨,河水激泠作响,听来像是从某种生物空腔发出的咄咄声,彷
彿鬼在哭嚎。
丧门不知道这是哪来的念头,只觉得桥下的声音非常痛苦。
“丧门,不要听、不要看,想着开心的事。”陆祈安轻声嘱咐,转过身,
曳著青袍长䙓,一步步往桥中央走去。
“祈安……”
陆祈安回眸一笑,那双阳光下灿烂的眸子,竟和可怖的环境融在一块,幽
光微微。
一时间,丧门还以为眼中的友人,已经不是活人。
“陆某也就一条贱命,并不稀罕赔给它们。”
“笨蛋,别乱说话!”丧门总觉得那场大病之后,陆祈安对于生活总显得
意兴阑珊。
“可是呢,这群无知之徒竟然斗胆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不稍稍惩处怎么行
可以?”
陆祈安双手一拍清响,随即,十指窜起万丈烟火,从桥上往河道四散开来
。
丧门透过手中的明灯望去,水泥桥下密密麻麻爬满黑色的物体,贪婪看着
落入河水的烟花,再顺着烟花的轨迹望向桥中的那个人。
陆祈安拍拍胸口,露出一抹媚惑众生的笑靥。
“这儿,有一个位置呢!”
话没完,群鬼万舞,黑色践踏着黑色,疯狂涌上桥面,四面八方,伸出黑
黝的上肢,抓扯陆祈安身上的袍子,衣襟被狂暴撕裂,袒露出胸膛,鬼手不约
而同抚上他左半边微微起伏的胸口。
而陆祈安只是合著眼笑,任凭自己的皮肉被啃咬出血花。
一片黑漆染上艳丽的红色,有种令人目不转睛的美感,而丧门不在意破坏
这片混乱又丑恶的美景,他只想把不要命的朋友叫回来,可是双脚却被法阵牢
实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陆祈安!”丧门厉声大吼,违背夜时不能唤名的禁忌。
鲜红的血液从那张苍白的脸庞淌下,血腥味引得黑暗更加癫狂,其余伏在
河底伺机而动的鬼物再也忍受不住,全数攀爬上来。
它们不是不怕天地法则,实在是这个人类的味道,太过鲜美。
桥底硕大的鬼物爬上桥面,鬼手挥舞,把啃咬道士的小鬼们一把捏碎,将
自个狰狞、没有五官平面的头颅迎向陆祈安,然后一口咬下。
丧门眼睁睁看着那人的四肢和头颅活生生被分食开来,只剩下一团血肉模
糊的躯壳在地上抽动几下,不一会,也就不动了。
乌云散去,从云层露出的星子映着河水点点明亮,让这个夜有了可以真正
视物的光源。他紧盯着桥上的尸首,不对劲,那个不是死人,也绝不是他的好
友,他认得出来。
大鬼和周围的小鬼们开始呛水似的咳嗽,试图把吞下腹的美食呕出。桥上
尸体在星光下化成撕烂的血衣,它们攻击的对象从来不是陆祈安这个人类。
清灵的笑声响起,丧门顺着声音望去,发现他的道士友人好端端坐在半身
高的桥杆上,星蓝道袍不染尘埃,根本毫发未伤。
陆祈安从左手虎口抽出一把青紫古剑,往星月的夜空高举过头,呢喃咒文
。
鬼魅察觉将至的灾难,往四方飞窜,但无论它们怎么逃,都越不过断桥的
界线,好似有看不见的遮罩拦住它们,一张张凄厉的鬼脸推挤成黑色的面。
丧门听见发丝发出嗤嗤静电,眨眼间,霹雳电光,随咒召唤而来,轰隆巨
响,雷锤砸落。数百道雷电形成紧密的网络,齐齐刷下,金色、青色、紫色闪
动不绝,把黑夜刷成斑斓的彩布。
鬼群被电光打出窟窿,一道光凿出一个中空的洞,无法闪躲,怎么逃都是
徒然,天罗地网,没有半处空隙,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存在,消灭殆尽。
陆祈安恬适坐在落雷的中心点,笑看这片世间炼狱。
“祈安。”
“哎?”
“已经够了,它们不敢再接近你了,就到此为止吧?”丧门捧着明灯的双
手不自主发抖,不全然是害怕的情绪。
“你还要人世活很久,我要永绝后患。”
“枉费你念自然组,用人类的利害来控制物种存亡的自大心态有多不可取
,你难道不明白吗?”
“丧门,我兴趣不是理科。”
“高中三年都过了,大学都放榜了,你现在才来抱怨有什么用!”从以前
到现在,两人升学的志愿卡都是丧门一个人填的。“你根本不怕鬼,你想除掉
它们都是我的缘故,我知道,所以,我认为,已经够了。”
陆祈安收起轻佻的笑容,无奈地听进丧门的说情。
“祈安,网开一面。”
“唉。”
丧门不希望今日变成陆祈安日后的罪过,不希望他留下酷厉无情的恶名。
“丧门,我早就不差这一件了……好吧、好吧!”陆祈安挥下左边的袍袖
,让西方的雷电略为缓下,残存下来的鬼物便从这个缺口逃离栖身的河床。
鬼哭和雷响全都静下,天地再也没有其它,惟桥上两人遥相对望。
陆祈安拍拍身上残余的电光,从桥杆跃下,轻步回到丧门身边。就在此时
,一只属于女性的雪白手臂,从桥下穿透桥面,攫住陆祈安脚踝,他本来就不
是平衡感多好的人,顿时摔得五体投地。
丧门听见极尽怨恨的咆哮声──终于让我等到你了!
陆祈安撑起双肘,陷入思索好一阵子,才露出大事不妙的干笑表情。
“东岳?”
“你竟然把我封在蓬莱溪底的事也忘了,想必灭了鬼国在你心底也算不上
什么大事,陆大天师!”
女声就像快把牙龈咬出血来的狠厉,陆祈安哎哎叫着。
“祈安,怎么了?”丧门手中照出鬼形的小灯忽明忽灭,让他又变回异世
界的睁眼瞎子。
陆祈安比出噤声手势,半路杀出的隐藏魔王由他来交涉。
“这次你落到我手上,就别想再走,郎君!”女鬼柔荑般的双手缠绕住陆
祈安双腿,如巨蟒勒紧猎物不放。
丧门从零星字眼推断,找上门的女鬼可能是陆祈安前女友。
“君上,其实当初我俩没拜过天地。”
“那种虚礼不重要,我把你的魂吞了,我俩就能永远厮守。”
“君上,都因美色亡国了,为何还执迷不悟?”陆祈安抚著腰上那双鬼手
,像个正人君子叹息,但他就是那枚倾国祸水。
女鬼还记得当年占有这男人是多么地快乐,像得了醇酒的酒鬼,越饮越是
饥渴,任由他以相爱的名义予取予求,就为搏得他展颜一笑,让他像个孩子欣
喜吻她,进而求欢交缠,曾令她三日没走下御榻,将政事置之枕旁,只愿张开
双足承受他的爱意,听他在她身上呻吟喘息。
她想听曲,他唱到咳血也不休止;她想看他的真心,他就剜出心捧上,死
心塌地,她以为这就是爱。
直到城破国灭,他拖着血剑逼她退位,不从,就一剑剑将她斩落宝座,连
著头皮拔下她顶上的王冠,细细亲吻她冠上装饰的星陨石,她才发现过去那些
迷恋的眼神从不属于自己。
“执迷不悟的是谁?你以为把星石拼回来,那一位就会既往不咎,还当你
是那个美好温柔的小人儿?”
陆祈安没有回应,没有回头去看丧门的脸。
“爱你的、你爱的都不复存在,就算你弑杀本命星君,挣扎千年也改变不
得,结果惟有毁灭!你就是一条烂命,到死都只有自己一个!”
陆祈安呼口长息:“妳和太岁真像,一起性就咄咄逼人。”
女子最痛恨与别的女子放在一块比拼,细白的双手蛮横贯入他身子里,感
受得到肉体痛苦的颤动,里头却空无一物。
“你的魂魄呢!”
“寄放去了。”
陆祈安拿出预备好的血衣,盖下女鬼。就像西方神话中英雄的后脚跟,他
也是从枕边套出鬼君的罩门,辗转变成后世对付恶鬼的利器。
“君上,恐怕得委屈您一些时候,陆某会重新找个收容您的处所。”
“你敢收我!”女鬼嘶声怒吼,无奈被黑狗血压制在地。
“说实在,陆某还没什么不敢的事。”
陆祈安从宽袖抽出一把旧纸伞,摊开来,伞面往己方一收,再将巧取豪夺
的城隍令牌挂上伞尖。等女鬼在伞中情绪缓过,回过神想到自己一开始就直接
出手,以鬼君强大的力量赢面十足,也已无力回天。
等空气中无形的压力消弭后,丧门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双手早已淌满
汗水。经过刚才一役,手上的明灯似乎又黯淡几分,好比陆祈安几无血色的脸
。
“祈安,它要是熄了该怎么办?”
“你朝它吹口气看看。”陆祈安微笑鼓励。
丧门闻言照做,可他一吹,烛火晃荡,差一点就熄灭了。
“丧门,死在你手上也算不错。”陆祈安捂住胸口,随即瘫倒在地。
丧门听父亲说过,道士有种叫命灯的东西,修道者把魂炼成灯芯、以性命
为火,再看向手中这盏小灯……
“陆祈安!”
“闹着你玩嘛!”陆祈安爬著过去,总算来到两人触手可及的距离。
“你快解开这个鬼阵法,我一定要揍人,绝对要!”
陆祈安不敢照做,现在放丧门出来,他今晚不可能好过,比满河鬼魅都还
要恐怖。
丧门意识到自己捧著的是陆祈安的生命,清眸满是戒慎恐惧,蹲下身把明
灯圈进怀中,不敢让一点小风渗进去。
“丧门。”陆祈安轻声唤著。
他只是抱得更紧,整个人都在发抖,就算陆祈安解了阵,把命灯收回体内
,也没有冷静一点。
“对不起,吓着你了。”
丧门克制不住满面泪水,哽咽吼道:“你走开!”
陆祈安没有退走,伸手抱住他,明白只有碰触才能让他安心。
“你不要再胡闹了,跟我安分去唸书,什么鬼呀、妖怪都不要管了,平平
凡凡地过日子……祈安、祈安,你答应我好不好?”
丧门贴着陆祈安耳畔哭求,毫无保留让他感受他的心意,必须先撕裂他的
心肝才容许他拒绝。
“你别哭了,天底下,我就怕你哭。”陆祈安嗓子轻颤,抚住丧门后脑,
两人维持拥抱的姿势。“好吧,等你厌腻了,我再回头去做大道士。”
“所以只要我一直喜欢下去,你就不会离开吗?”
陆祈安无奈笑了笑:“你会吃上苦头的。”
丧门隔天抽空到监理站考驾照,监考官正巧是城隍庙的庙公,见了他们眼
珠一翻,上身摇晃起来,再次起乩,凶恶指着陆祈安鼻头,大吼七月才初二就
让他收足一整年的鬼尸,真正是世间祸害。
“真的很抱歉。”丧门躬身道歉,陆祈安只用一个哈欠回应夜间的城主。
“星君大人,别别别,您这样会折煞小神,真的会折成两半啊!”城隍监
考官尖叫不止。
丧门笔试的时候,陆祈安也坐在隔壁桌陪写卷子;接着路考,丧门架式十
足坐上熟悉不过的驾驶座,陆祈安躺在后座睡大觉,城隍监考官咬牙切齿。
“大人,您手臂怎么都是肿包?”监考官把项目全评为满分,堆著恭顺的
笑容向丧门献殷勤。
“蚊虫咬的,昨夜我们露宿外头,没喷防蚊液。”
监考官看向后头好梦正酣的陆祈安,裸露出来的肌肤依然细皮嫰肉,总不
会虫子认得出这是披着人皮的妖魔,一肚子坏水,咬不得。
丧门有些不好意思,他昨晚情绪一爆发,也不管荒郊野外,抱着陆祈安哭
到睡着,合眼前只记得把友人的脸和手收拢入怀,袒著自己臂膀喂饱蚊子。
监考官听着昨日派去监看的小鬼打小报告,得知丧门献肉始末,连骂三声
夭寿,红颜祸水!
试毕,丧门顺利拿到驾照,陆祈安也靠恐吓威胁拿到一张,监考官拜托丧
门为了交通安全,千万别让那家伙开车上路。
丧门应承下来,反正他们去哪都在一块,副驾驶座就是陆祈安的宝座。没
想到一到停车场,陆祈安就兴致勃勃吵着要当司机,丧门拗不过他的笑脸──
今早醒来之后,陆祈安又回到病前的开朗,让丧门不由得心软。
“发财君,出发!”
陆祈安踩下油门,手指在方向盘敲打节拍,小货车扭出八字舞步,完全不
符合一台车该有的机械力学。
货车飞驰出监理站大门,当丧门发现车轮没在马路上跑的时候,就知道今
天不会善终。
“祈安!”
小货车笔直撞进街角预售屋的大型广告看板,牢实卡进板子里,离地三尺
,整台车像是翘翘板前后摆动。
丧门掐住陆祈安的脖子摇:“我车才修好多久?你这个穷道士哪有钱赔我
?从你给它乱取名字我就该发现了,当你家的财产是吧?把你剁成四块寄出去
看你兄弟会不会来赎你!”
“对不起嘛!”
他们狼狈下车,被警方当作危险分子包围起来,所幸负责的是前日遇见的
老警官,先告知他们肇事逃逸的凶嫌已经抓到了,再问他们怎么会闹出这么荒
唐的车祸?
丧门艰难地向老警官撒谎,求一个无罪释放:“我们……遇上捉交替。”
<交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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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旧文新修,以此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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