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颠簸的马背上了历经了约莫半个小时的路程后,茹丝和父亲抵达了城外的墓地。
墓园周遭一片荒芜,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在这块一亩大的土地上同时陷入沉默。
穿着方便潜行的服装的两人迅速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然后把马匹系在颓倒的墓园拱门上。
茹丝把原本系在鞍带上的用具背袋背在肩上,父亲站在拱门旁边待她准备好后,两人便一起进入了墓园。
习惯在夜间行进的父女两人,虽然只凭借著微弱的星光,也不至于在黑暗的墓地中跌倒,相反地,在父亲的引导之下,两人很快地穿越了一排又一排的的坟墓。
父亲在一座已经严重毁损的墓碑前停了下来,茹丝知道他们已经到了这次的目的地。
破损的墓碑上除了某个家族的家徽之外,看不清上面刻着的名字或是铭言,甚至连死者的死亡年份也看不清楚,碎裂的石块崩塌在墓碑旁边的地上。
父亲向茹丝点点头,茹丝便从肩上的背袋将铲子取出,递给父亲,父亲果断地开始挖掘墓碑前的土壤,茹丝也拿起自己的铲子一起加入挖掘的行列。
茹丝与父亲协力掘开坟上厚厚的土,暗红色的棺木逐渐从泥土下显出样貌。
父亲踏进了洞中,将厚重的土壤挖起,置于地面之上,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土丘。
在父亲进一步挖掘的同时,茹丝转过身,她背对着父亲,站在墓碑的对面,在父亲挖掘的同时看看四周有没有异样。
茹丝很熟悉这样的合作模式,她和父亲之间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
他们两人已经以这样的模式合作过了很多次,父亲会在夜里叫醒她,他们一同前往某个墓地,父亲会确认好这次要挖的是哪一块墓地,然后他们便开始一起将坟挖开,父亲会打开棺木,然后察看里面有没有他们要的东西。
但是,目前的每一次尝试,两人都是空手而回。
这次也是一样,在确定附近没有人在看,也没有发生什么令两人必须放下手上的工作离开的事情之后,她转过身,看着父亲将暗红色的木头棺盖打开。
已经只剩白骨的残骸瞪着空洞的眼窝,望着一整个夜空的星斗,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她听见父亲暗暗咒骂了一声,然后把棺木的盖子尽可能小声盖回去,两人再度用铲子铲起土壤,将刚刚挖出来的土倒进洞中,将洞填平。
茹丝默默跟在父亲身后走出墓园,翻身爬上马背,朝着刚刚来墓园的方向趋马前进。
父亲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太好,沿路上,茹丝一直听见父亲咕哝著:“怎么可能不在这地方”之类的话。
她知道父亲是在找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道父亲找的是什么,而依照父亲的行径似乎不只是个单纯的盗墓贼。
有一晚,他们拿走了坟墓主人陪葬的金银首饰,但父亲却一点也不开心。
他就像今晚一样不停地咕哝著一堆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话。
父亲究竟在做些什么呢?茹丝一点也不明白。
茹丝知道他们在找一样特定的物品,但是,无论怎么问,父亲从来不肯正视她的问题。
他总是避而不答,然后将头撇开,没有任何色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墙上的某个点,但就是不愿正视茹丝的双眼。
父亲是个白子,全身上下除了眼睛以外皆是纯粹的白,为了避免脆弱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受到伤害,父亲选择在夜晚出门,白天待在家中休息。
虽然茹丝是个正常而健康的孩子,一头灿金的头发就像能够握在手中的日光,湖水绿的眼睛明亮而透彻,但这么多年来,茹丝都是按著父亲的作息过著日子。
而对于茹丝一家人的闲言闲语,茹丝一直都略有耳闻。
在这个城镇里,只有茹丝一家人从未在白天出现过,虽然茹丝在白天溜出去过几次,但是他们也不认得茹丝就是住在那栋大房子里的小女孩。
“......吸血鬼。”
某天的中午,她坐在窗边凝视著外头来往的人群时,听见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指着她家的大门这样说道。
虽然只是无聊的指控,但茹丝还是得奋力抑制从窗口扔东西下去的冲动。
有时候,茹丝会在白天醒过来,而心情好的时候,她会瞒着睡着的父亲,蹑手蹑脚地穿过家中的长廊溜出去。
她喜欢白天的城镇里溢散著的盎然生气,那些与自己同样有着五官与手脚的人们存在于此世间,他们在这个城镇里交易、互动、说笑、玩乐。
他们的生命中充满了喜、怒、哀、乐,茹丝觉得因事、物而产生情绪就像昂贵的香料一般,是人存在于世间所要追逐的东西之一。
白天的人们不像那些父亲与之打交道的死人,他们在世上的气息已经断绝,腐败的躯壳躺卧在墓穴之中,空洞的眼睛凝视著黑暗。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茹丝希望父亲是个正常人,她认为热闹的白天比死气沈沈的夜晚好得多。
如果父亲也能看到白天这样热闹、活泼的情景就好了,她这么想着。
而有时,茹丝踏上白天的街道有另一个原因。
通常,这种情况发生在被恶梦侵扰过之后。
在被那些格外真实的梦境惊醒之后,茹丝会开始说服自己那些不过只是梦罢了,然后试着再次沈沈睡去。
但是,如果茹丝再也睡不着的话,她就会溜出家门,看看白天的街道,然后告诉自己:“妳看,茹丝,那只是个梦罢了,这里的景象和梦里一点都不一样呢!”
梦中的街道是由石头铺成,在石砖与石砖之间,有细小的绿色嫩芽冒出。
那条街道上空无一人,在茹丝的梦中,除了茹丝自己以外只出现了给她匕首的老奶奶与不知名的少年。
而妳看,茹丝,这里很热闹,不是吗?到处都有人在叫卖著远渡重洋而来的香料和精细的绸缎,跟梦里的那条街道完全不一样嘛。
茹丝会走在熙攘的人群中这样说服自己,就算有那把匕首又如何?只不过是自己过于珍视的物品进入了梦中罢了。
那只是一个梦,只是一个梦而已哦,茹丝。
但是,茹丝却又抑制不了,她无法克制在深沈的夜里与父亲出门之后,在马背上赶路时从心底深处泛起的、无以名状的恐惧。
被预言的命运、被遗忘的姓名、从高处坠落的梦、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面孔、向彼此伸出却怎么也碰不到的指尖、在少年的瞳孔里映着的自己的脸。
比起这些,茹丝更害怕的是自己所信仰的一切皆为虚妄。
不断重复的梦境就像是内心深处发出的呼喊,像在华美的桌巾底下爬行的蜘蛛。
茹丝与其说是因为被过度真实的梦境惊醒而害怕,还不如说是害怕这些事情成为真实。
因为不管茹丝怎么回想,在自己六岁以前的人生都是一片空白。
人是一种善于遗忘的动物,但是,她却连半点琐碎的记忆都没有为自己留下。
她想不起父亲更年轻时的模样,也想不起早逝母亲的脸庞。
她想不起六岁以前她的每一个夜晚是如何度过,她想不起父亲曾不曾在她生病的时候在她额上放上拧干的毛巾。
但她却记得在梦中那个异样的街道上奇怪的店铺、老婆婆赠与的匕首和与那位少年之间的对话。
如果自己信仰的一切皆为虚妄,那么自己究竟是谁?而身为自己父亲的男性又是谁?
茹丝不愿面对这种恐怖,所以只好一直说服自己这是一个终究会醒的梦。
但梦境又一再发生,仿佛提醒并嘲笑着茹丝一般。
有时候为了抵挡对自己信念的攻击,加强对这个信念的信仰是唯一抵抗的方法。
茹丝无奈地想着,这种恐惧她无法与父亲分享。
茹丝与父亲并不是每个晚上都去墓地中“狩猎”。
当茹丝第一次问父亲这样的举动是什么意义时,父亲是以这个词汇回答她的。
猎人在阴暗的森林里,压低自己脚步的音量,避免擦撞树叶发出的啪嚓声,跟着目标猎物,然后在恰当的时机出手。
茹丝知道这是个比喻,但她不知道她与父亲所追踪的猎物究竟是什么样貌。
当他们没有出去“狩猎”的时候,父亲总是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凭借著微弱的烛光翻阅泛黄的古籍。
茹丝在白天时偷偷进去看过,羊皮纸上用深色的墨水记载着地图和看不懂的文字。
但是茹丝记得,不断重复出现的是一把斧头的图像,不管是握柄还是斧刃都被画得相当精细。
父亲和自己的猎物就是这把斧头吗?
斧头有什么好稀奇的,每个上山砍柴的人都有一把。
除了异常漂亮之外,这把斧头的特别之处是什么?
为什么父亲这么想要得到它?
茹丝不知道。
但是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这么说著:“若是找到这把斧头,自己生命中的谜团都能解开也说不定。”
茹丝选择相信这个声音,将这个声音当成自己的信仰。
因此,她会尽可能的协助父亲。
或者说,自己现在称为“父亲”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