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少年与少女拿着护身的短斧上山。
他们决定回到少女的家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带上旅程的东西。
严格来说,这并不算是旅程,因为他们现在只是单纯的在逃。
少年砍下了大小姐的手掌,而这个举动不仅让他成为警卫队员追踪的目标,还让他的顶上人头被标上了价码。
杀了父亲的少女与断人手掌的少年,他们必须远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少女带着少年进入森林、上了山,来到那栋灰蒙蒙的小屋。
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开了家门。
餐桌上遍布血迹,沾著马铃薯泥的叉子还是掉在地上。
但是父亲不在那里。
爱斯妲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只是砍伤了父亲,而没有杀了父亲,要是父亲活下来了该说好还是不好?
亚契为了带自己逃走而砍下了大小姐的手掌。
在那个时候,她看见大小姐的衬衣领子上有着自己刺绣的花样。
亚契站在她身后,一脸彷徨。
照理来说,这么大的出血量人应该活不了才对,但是爱斯妲的父亲就这样消失了,像是烟一样,或者根本不存在的幻影。
眼前的景象实在太不真实,爱斯妲与亚契面面相觑良久之后,爱斯妲走到碗橱前方拿起抹布沾了沾水,试图将桌子上的血迹擦掉。
亚契默默的拿起另一条抹布帮忙,爱斯妲父亲血的颜色比一般的血还要暗沈,他很清楚,他今天早上才让大小姐溅了血。
如果没有爱斯妲,他还是迟早会做出这件事情的,史卡莱特家族有钱但并不友善,无论对外对内都是如此,他们比雄狮更骄傲,比蛇还狡诈,比黄鼠狼还无赖,在这个城镇里,人们害怕史卡莱特家,但这种惧怕并不是出自于敬畏,而是一种轻蔑。
两人机械式的用抹布擦著桌子,那些血快干了但还是有些黏稠,花了一段时间才清理干净,现在呢?该怎么办?
爱斯妲用剩余的木柴升了火,然后从橱柜里拿出装着马铃薯的袋子,马铃薯的量足以让他们在旅途上活过一个冬天。
她从袋子拿出两颗马铃薯,开始削皮,亚契坐在椅子上静静的看。
爱斯妲熟练地将马铃薯的皮削干净后切成小块,放入水里蒸煮,过了一阵子后,她将马铃薯从锅中取出,放入碗中,用大汤匙搅拌成泥,她将马铃薯泥放进烤箱里烤,然后到桌子边坐了下来。
“抱歉,我们有的不多。”爱斯妲说。
亚契微微一笑,“已经够了,我去砍些柴来,今天先待在这里,决定以后该怎么办吧?”
爱斯妲点点头,将油灯点亮后递给亚契。
亚契拎着斧头,推开了又轻又薄,无以阻挡寒冷的门。
爱斯妲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一整天他们两个什么也没吃。
她把马铃薯的袋子再次搬了出来,试着找找橱柜里还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捞了很久才找到一颗又干又小的洋葱。
爱斯妲剥了洋葱,切片之后在锅内倒入几滴油后煎了,她把烤好的马铃薯泥分成两团之后,把洋葱分好放进盘子里。
她拿了大汤锅的锅盖将两盘食物罩起来,以免食物在亚契回来之前就冷掉了。
她搓着手,把椅子搬到炉火旁边坐着,家里的衣服不多,她找了件披肩盖在自己腿上,等亚契回来。
亚契是第一次独自进入森林,他有点担心自己会迷路。
他从斧头在每棵他经过的树上都轻轻划了一刀,他的时间不多,必须去找细小、能快速砍伐的树,就算找不到,也得捡足够的树枝回到小屋才行。
今天发的事情感觉实在太不自然了,仿佛是一场梦,但是这一切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如同亚契此时此刻身在森林中一样真实。
凭借著油灯的光源,森林中的一切都看起来昏黄、有如油画一般。
沈静的森林里没有生物活动的迹象,连一只狐狸的脚步声也没听见,在亚契手中的灯火摇曳之下,更添了一分诡谲。
“亚契,千万不要去山上哦,”记忆中,母亲是这样跟他说的,“山上的森林是怪物的巢穴,是妖魔的栖息地,不听话的孩子跑去山上,是会被抓走的。”
母亲唱着歌的声音和她微蜷、灿金的发丝在自己的记忆中都如此清晰,甚至连母亲柔软、温暖的手掌,亚契都还记得,但是亚契无论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母亲的脸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曾经数度梦过母亲,但母亲转过身、面对他的时候,她的面容总是模糊不清。
母亲的生命中充满了病痛,父亲为了能够治好羸弱的母亲身上的病花了很多很多钱。
一开始,父亲赚的钱清清白白,就如同农夫贩卖农产品一样正当,但是父亲开始带着酒气回家,除了一身恶臭之外,他带回来的钱袋有时大、有时小,有时甚至什么也没带回来。
父亲开始赌博,他把赚钱的希望寄托在脚上绑着铁链的公鸡身上,他把工作得到的金钱拍在斗场桌上,看公鸡撕咬彼此的羽毛。
有时,他也赌马,在赌马场呼喊马匹身上鲜艳旗帜上的数字。
一开始,他发现这样赚到的钱不但有乐趣,还能偶尔让家里吃好一点,但是人的运气总是有用光的一天。
他的钱越赢越少,有时候还会赔钱,然后逐渐越赔越多。
父亲不相信,他不相信自己的实力仅只如此,他开始投入更多金钱,他把家里的积蓄从深深锁上的箱子里拿出,他看着脸颊消瘦的妻子苦苦哀求他不要再赌,但他没有听进去。
他没办法听进去,他抓起钱,甩上家里的门。
然后那天晚上,亚契一家破产了。
但是生活还是要过,父亲开始恢复正当的工作,但是不够,钱赚的永远不够多,他开始跟富有的商人亚隆.史卡莱特借钱。
史卡莱特很慷慨,无论父亲想借多少钱,他都慷慨解囊,但他没有告诉父亲借钱还得还利率,而一个银币、一个银币,终究堆成一座他们此生再也爬不过的山。
母亲病逝、父亲自杀。
亚契和他的妹妹艾莉孤独的被抛在这个世上,他们被卖到史卡莱特家,用他们一生的劳动偿还父亲的负债。
艾莉很黏哥哥,对于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来说这很正常,尤其在这个孩子除了哥哥以外已经没有别的亲人的情况之下更加正常。
那个时候亚契十二岁,以世俗的标准来说是个长得很可爱的孩子,史卡莱特家与他同龄的大小姐也这么觉得。
不成熟的孩子通常是最残酷的一群。
“父亲,我不喜欢那个小妹妹,”她说,“让她去艾伦叔叔家服侍叔叔吧。”
溺爱独生女的商人答应了,隔天早晨,艾莉从哥哥的怀抱中大哭着被拉离,拖上一辆马车,那是亚契最后一次看到艾莉。
他不知道艾莉在哪里,也从来没再听过艾莉的音讯,过了几年之后,他悲哀的选择相信艾莉在千里之外、海洋彼端的另一个史卡莱特家,还活着,而且在做一名女仆。
至于其他的可能性,他不愿也不敢去想。
亚契逃离了史卡莱特家,他想把艾莉也一起带走。
“向爱斯妲提议去海的那边吧!”亚契一边走在森林中,一边这样想着,“她应该会答应的。”
然后,亚契听见了森林深处传来树叶沙沙声。
有人在那个地方,是谁?
那个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寻找什么一般,脚步声的主人很小心,每一步都踏得确实,像是刻意压低过音量一般,但还是被亚契听到了。
除了脚步声,还有刀刃划过树木的声音。
亚契开始谨慎,将发出的声音将到他所能达到的最低音量,他矮下身子,躲在他物色到的树丛旁边,然后捡起地上细瘦干枯的树枝。
那个声音虽然并不快速,但似乎是在以一个稳定的速度向这边移动,亚契有点担心,那会不会是来抓自己的人?
还是像母亲说的那样,是妖魔鬼怪?
他仔细地聆听附近发出的声响,然后他发现有另一个声音。
另外一个脚步声肆无忌惮的在森林中大响,仿佛在昭告天下自己正在森林之中。
那个谨慎的脚步声停止了,停在离亚契约莫五十公尺远的地方,仿佛也在聆听另外一个声音的走向。
但是第一个声音的主人并没有尝试像亚契一样躲起来,反而就此站定,至少亚契没有听到任何蹲下或是找寻藏蔽处时发出的细小声音。
他在等待另外一个人。亚契脑中浮出了这个念头。
第二个声音以非常快的速度靠了过来,拨开了离亚契不远的另外一个树丛,亚契偷偷抬头一看,那是一个男人。
一个头部被劈成两半,脑部、喉头和舌头根部都裸露在外的男人,难道那是爱斯妲的父亲吗?
为什么他还活着?
然后,响起了刀剑挥砍和仿佛野兽嘶鸣的声音。
亚契去了很久,爱斯妲在炉火边已经等到快要睡着了。
待会得把食物再加热一次,不然冷冷的实在不好吃。
虽然马铃薯和洋葱真的不会好吃到哪去,对于史卡莱特家的仆人来说应该是这样吧。
爱斯妲看着窗外,天色很黑,亚契有灯,应该找得到回来的路吧?
就当爱斯妲快要睡着的时候,门口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
这是亚契和自己约定好的敲门暗号。
爱斯妲欣喜地跑了过去,将木门向内拉开。
亚契站在门口,手上提着油灯和斧头,他的身边有个一身黑、仿佛要融入黑夜的男人,男人的肩膀上扛着另一个没有头的男人,男人的头被一身黑的男人夹在腋下。
是父亲的头,那张脸维持着昨夜被砍成两半时的悲惨模样。
“小姐,很抱歉把妳父亲的头给弄掉了。”
一身黑的男人冷漠地看了自己一眼,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