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斯妲在逃，在森林里不断的逃。
什么东西都没带，只有一把紧紧握在手中的短斧。
那把刚刚将自己的父亲头脑劈成两半的短斧。
“那真的是父亲吗？”爱斯妲一边奔跑着，一边思索。
那是一个如往常一样普通的夜晚。
父亲从山上的森林里砍来了木柴，在家中的暖炉中升起了火。
他们按照惯例在餐前做祷告。
墙上的十字架与耶稣的雕像在火光的照射之下忽明忽灭。
今天的晚餐还是马铃薯，已经吃了两个月的马铃薯了。
差别只是从烤马铃薯泥变成马铃薯浓汤，然后又变回烤马铃薯泥。
偶尔父亲会带回一些碎面包或是碗豆当做佐料。
“如果有火腿的话就更好了。”爱斯妲心想。
很久以前，他们曾经连续好几天都有肉能吃。
但是从那时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吃过肉了。
天气越来越冷，田里的产物越来越少，肉类越来越贵，父亲越来越瘦。
肉类实在太贵了，就算是醃火腿还是很贵。
如果能吃到胡萝卜或是碗豆就应该要感激。
感谢天主，赐给我们今日的饮食。阿们。
爱斯妲默默念完祷词，然后用小刀切开了马铃薯。
父亲的白头发又更旺盛了，沉默寡言的父亲用汤匙舀起一勺马铃薯泥放进嘴里，下巴
的胡渣上沾满了米黄色的碎屑。
爱斯妲将手帕递了过去，父亲用混浊的眼神看着她，接着默默的拿过了手帕，将下巴
擦干净。
爱斯妲觉得不太对劲，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父亲擦拭著自己的脸，接着继续把
马铃薯泥切开，蒸热的气体从马铃薯泥的切面冒出来，然后在冷冽的空气中消散。
父亲今天意外的寡言，连餐前祷告都是以默祷的方式，虽然父亲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
人，但是爱斯妲以前总能在餐前祷告难得听见父亲的声音。
也许，今天父亲心情不好吧。
田里的收成越来越少，能换得的金钱也越来越少，而市场上的采购商则越来越刁难。
亲爱的天主，请赐给我们日用的饮食。
爱斯妲在胸口画了十字，然后吃了一口切成小块的马铃薯泥。
母亲离开很久了。
父亲说她是属于夏日的女人，所以她逃离了这个北风不灭的国度。
爱斯妲没有什么关于母亲的记忆，只记得她有一头棕色、细软的头发，她的声音也是
又细又软，像是在夏日阳光曝晒之下的亚麻布。
正如父亲所说，母亲适合夏日蒸热橘色的阳光，而不是冷冽的寒风与森林中阴溼的空
气。
爱斯妲不恨母亲，但也不爱，她对母亲一点感觉也没有。
母亲是来不及拥抱就离开的人。
当寒风开始在山上吹起，母亲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爱斯妲并不关心母亲去了哪里，是热风咸咸的海港？还是要戴着面纱的国度？
都一样。
母亲不在了，母亲离开了，她就这样从爱斯妲的生命中离开了，对于爱斯妲来说，她
只是个过客。
只是将自己生下来的女人而已。
是父亲坚毅的双手举起锄头、举起镰刀、举起斧头将自己养大。
肚子中的骨碌声是靠父亲才能停息。
爱斯妲感谢父亲，因为父亲的辛劳，爱斯妲才能活到能够做些手工艺攒钱的年纪。
父亲总是看着拿着刺绣盘的爱斯妲良久良久，然后说她像极了那个离开已久的女人。
每次爱斯妲都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难过。
父亲应该爱过母亲吧？
但爱是什么呢？是爱斯妲把做好的刺绣拿给大户人家小姐的少年仆从时，两人眼神中
流窜的那一种羞赧吗？
爱斯妲总是匆匆从少年的手中接过钱袋，然后低下头，很快地跑远，但她知道金发的
少年站在远方，用那双碧蓝的眼睛一直看着她。
有时候她独自走在森林中时，会希望那个少年在她的身边，她不怕森林里的动物，她
有护身的小刀，所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是爱吗？爱斯妲不明白。
父亲和母亲之间是否也有过这种暧昧不明的情感？
多年之前，那段有肉可以吃的日子，似乎是父亲难得去打猎的成果。
爱斯妲问父亲他猎到了什么，父亲没有回答，只抱着油纸包著肢解的肉块进屋。
那段时间，父亲总是亲自下厨，爱斯妲对于不用下厨感到非常开心。
爱斯妲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尝试不同花样的刺绣和缝纫技术，城里的大小姐喜欢她在洋
装上绣上的精细小图样，而这段期间金发少年给她的钱袋总是特别沈重。
而能够做更多手工艺，也表示她能够更常遇到那个脸上有着雀斑的金发少年。
有时候她会觉得少年给她的感觉就像母亲，温暖、亲切但又遥远。
有次她用剩下的布料绣了条手帕给少年，少年惊讶地想要从皮裤的口袋里掏出银币给
她，但爱斯妲满面通红的将手帕塞进少年手里后就一溜烟跑掉了。
后来每次看见少年时，都会看见少年衬衫胸前的口袋露出一截熟悉的刺绣花样。
爱斯妲看见那花样时，心中总是感到一种......充实。
不识字也没受过教育的爱斯妲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但是她喜欢这种感觉。
那天晚上，爱斯妲与父亲就像往常一样吃著晚餐。
父亲吃完他的马铃薯后就用那种浑浊不明的眼神看着爱斯妲。
爱斯妲觉得这样不太对劲，于是决定将自己的晚餐吃完后快点回到房间，继续未完成
的洋装刺绣。
爱斯妲将叉子放回桌上，准备收起盘子时，手却被父亲用力地按在桌上。
沾著马铃薯泥的叉子掉到地上，碎屑弄脏了地板，手好痛。
父亲用那种陌生的眼神凝视著爱斯妲的双眼，说：“我想吃肉。”
爱斯妲试图将父亲的手松开，但是父亲却更加用力地将她的手按在桌上。
“我也想。”她说。
父亲的眼神稍微犹豫了一下，仿佛在面前的不是小女孩，而是那个被北风吹离之前的
女人，但很快地又变成那种陌生而冷漠、混浊的眼神。
“我会努力做更多刺绣。”爱斯妲的声音颤抖了起来，“除了刺绣，我还可以编织袋
子和缝制头饰。”
“但是......”父亲沙哑的声音在冷冽的空气中更加沙哑，“......我现在就想吃肉
。”
爱斯妲看着自己的父亲，仿佛明白了一些自己过去从未放在心上的事情。
被针刺破的指尖和少年胸口的手帕。
那段格外快乐的时光。
那个母亲消失的冬天。
醃火腿、香肠和绞肉派。
爱斯妲朝父亲的脸把刚刚吃下去的马铃薯泥吐了出来。
父亲从她的口袋迅速地摸出了那把护身用的小刀，朝着爱斯妲被按在桌上的手砍去。
也许是肾上腺素急速飙升，爱斯妲迅速将自己的手抽离桌面，父亲扑了个空，小刀砍
在空空的桌面上。
爱斯妲往后跳了开来，呕吐物沾在自己洋装的领口，但她已经无暇去管。
小刀不在自己身上，父亲熊熊的目光愤怒地看着自己，他拔起小刀朝她走了过来。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父亲今天砍了柴，父亲将短斧放在门边后进来吃晚餐。
爱斯妲朝门口迅速跑了过去，父亲向她挥舞小刀，在她左手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爱斯妲大哭出声，但没有时间停下来了。
她赶在父亲之前拿起了短斧，她将短斧护在身前，父亲用那双陌生的眼神看着她，嘴
角微微上扬，拿着小刀朝她走了过去。
爱斯妲举起短斧朝父亲挥了过去，左手臂上的伤口撕裂般地疼了起来，爱斯妲忍不住
大叫起来。
父亲灵巧地闪过了爱斯妲的攻击，他低沈地用沙哑的声音笑着，泪水从爱斯妲的脸颊
淌下。
在模糊的视线之下，爱斯妲用短斧混乱的在胸前挥舞，父亲却一次又一次灵巧地闪过
。
但在父亲一次低下身子躲开爱斯妲的挥砍时，却被爱斯妲阴错阳差地敲中了额头。
父亲惊愕地看着爱斯妲，鲜红色的血从额头的伤口流出，爱斯妲粗重的喘着气，大叫
一声，从父亲的头顶挥砍下去。
爱斯妲在森林里不断地奔跑，她不敢待在那个地方。
那个父亲随时可能爬起来的地方。
“那真的是父亲吗？”
她一面哭泣，一面想着，一面往城里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