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由一株有些年岁的香椿树累积的落花中孵化出的花魂。
那株香椿长著又香又鲜嫩的香椿叶,每年春天初发嫩叶的时候,附近的邻人总会一个接一
个、一家接一家地过来摘取嫩叶,直到枝枒上只剩枯枝这才纷纷带着半满地篓子满足地离
开。
香椿叶在战乱、贫穷的时代是很受欢迎的穷人食物,加在蛋里炒成一盘香椿炒蛋就是一盘
营养丰富的豪华菜肴了,香椿嫩叶又被称为“贵芽菜”。也因此这株香椿树总是空枝对月
,辛苦的香椿树仍是努力的在战乱的时代里存活下来。
因为嫩叶总被摘走,香椿树每七年才累积够足够的力量开花。
每七年的花期,香椿树像是将所有的美丽和香气在一夜间绽放开,大穗大穗的米黄香花沉
沉地压着枝枒,邻人总讶异香椿树会开花而奔走相告。
他们说,香椿开花就像竹子开花,还有人说香椿开花就表示有大灾难要降临了,每天都有
很多人围着香椿树七嘴八舌地讨论著,没有人欣赏香椿的花、赞美香椿花的香气。香椿树
的花不过多添了一桩乡邻传说罢了。
每次开完花,人们见香椿树还活着便无趣地摸摸鼻子走掉了,乡野传说也变得模糊。没有
人相信,香椿树本来就会开花,而且会开出美丽芳香的花朵,开花结果本来就是再自然不
过的事情了。
人类很健忘,又因为是不安的时代人们迁来迁去少有在同一个地方住久的时候,所以每七
年的香椿开花仍是引起很大的骚动,每次都会多出一桩茶余饭后的乡野传说。
就这样,每七年香椿树便用尽全力绽放花朵,它是那么努力的开花,每次花期后落花在树
下积成一层厚厚的花毯,或许因为香椿树对于开花的执念是那么的强烈,每次花期后总会
从花毯中孵出一位花魂。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艾出生时已经少有人会在春天的时候摘取香椿嫩叶了,但香椿树已
经太老,艾刚从花毯中伸展腰肢张开慵懒的眸子时,最先入眼的却是整树枯黄树叶飘落的
景象,夕阳将落叶染上火烧的颜色,乍看下仿佛坠落的星火一样将她的视野照的明亮非常
。
却也是不祥的亮、不祥的美丽。
黄昏的灿色下、米白色的花毯上,黑发的少女有着比牛奶还洁白的肤色,她睁开初生婴儿
般的眼,眼底倒映着火烧似飘落的落叶,落叶里还夹杂着落花如绕着星火的白蝶。她困惑
地望着四周,却见到不远处有一人提着酒瓶对着落叶与落花自斟自饮,她不禁看的痴了。
她刚出生不懂得分辨美丽与丑陋,但她仍是觉得那个“人”好看的让她无法移目。他穿着
宽松的白袍还有一头奇异的银发,周身透出无形风雅,微风也围绕着他不肯离去。
他就这么旁若无人的品酒赏花,不过确实也只有他一个人在赏花而非对着树指指点点,其
他人也仿佛看不见这么一位耀眼的美人,只有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直到他发现她的存在
。
他看到她的时候眼中只是闪过一瞬诧异,但他很快又忘记她的存在,继续对着花树自得的
对饮。
是个很高傲又很自我的人,她很羡慕那么自在的姿态,或许是种雏鸟心态,尽管那人不久
就离开了,他的影像却烙在她心里不曾离开过。
香椿树就这么枯死了,她成为香椿树最小的孩子,还好邻近的老槐树善心地接纳了她们,
上头六位姐妹带着她搬到槐树上居住。
十年过去,老槐树被许多屋子围了起来,人类为了要不要保留这棵树吵来吵去总是达不成
协议,最后老槐树还是被保留下来,但花魂都已被扰的纷纷离去。
只剩下最小的花魂还继续待在树上,她从小就对人类很感兴趣,她总是花很多时间偷看人
类是怎么生活的,而她的姐妹们也总受不了她对人类世界的向往。
她时常坐在槐树的树枝上透过窗子看一位人类少女的生活。那是个很可爱很单纯的高中女
生,喜欢追星和打扮,她的房间里贴满喜欢的明星海报,对于自己的腰围和体重也像是年
轻女孩那样斤斤计较,对于讨厌的男生可以跟好友就著电话骂上大半个时辰。
艾很羡慕,她很羡慕当个人类的孩子可以简单的拥有父母的爱,可以有朋友一起追求喜欢
的事物,可以不必单只是为了活着便用尽全力,不必怕被更强大的存在吃掉、也不会为了
活过另一个夜晚而恐惧到天明。
好羡慕、真的好羡慕,能够当个人类是那么幸福的事情,人类拥有这么多美好的事物--
音乐、演唱会、学校、书、明星、电脑、化妆品和漂亮的衣服……还有好多好棒好便利的
东西、有趣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她对人类的一切都好喜欢、好有兴趣,却因此总被其他妖
族嘲笑。
怪胎。其他妖怪都是这么叫她的,她想找人讨论人类的一切,却永远只能得到白眼与嘲笑
。于是她在妖怪里格格不入,总是感到很孤单。
当天九大人被槐公邀请来参加酒宴时,他们就是这么向他介绍她的。
“这是我们最小的孩子,这孩子从小就是个怪孩子呢,没见过对人类这么好奇的小花妖。
”
“艾真是个怪胎。”
“她还蒐集了很多人类的东西藏在自己的神秘洞穴里,我有次偷偷看到了喔!”
她还没来的及抗议槐木姐妹们的话,一见到天九大人便睁大了眼,这是她刚出生那天看到
的那个美人。
“哦?”这个被众人拥簇的美人却好奇了:“我可以看妳的珍藏吗?我有个朋友也是对人
类很感兴趣,他花了好几百年假扮人类又蒐藏了各种东西,我看过他的藏宝处,真的很有
趣。”
她不曾让其他妖怪进去她的地盘,但这个人只问了一句,她便无法克制地将自己所有一切
都与他分享。
他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九尾狐妖,刚到人类世界的他对什么都感到很新奇,艾的性格和兴趣
和他一拍即合。
尽管身分高贵,天九却像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孩子似的,就是粗浅的人类小玩具也感到惊奇
,他很快便受到艾的吸引,喜欢上这个活泼可爱的解语花,虽然这种喜欢比较像是想将鸟
儿关在笼子里赏玩的那种情感。
但她只是连实体都没有的小花妖,而他是尊贵的青丘族裔,为了让他一直对她保有新鲜感
她已费尽全力。
“我喜欢妳,所以我可以允许妳对我说谎。”有一日,他板着她的脸凝目道:“可是如果
我厌倦妳了,那我会将妳吃掉。妳是个聪明的小妖怪,现在我给妳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
不想继续下去妳可以离开。但如果妳选择继续下去,那将来我不会再给妳反悔的机会。”
她究竟没有离开,因为她是真得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小九的。
这时她从槐木姐姐那里听说,像她这样的小妖怪可以借由人魂来聚形,然一旦开始便无法
停止,而且每月必须要猎捕一人魂才能够维持人形,如果超过一月没有摄取人魂便会魂飞
魄散。
她很迟疑,她无法像她的同类那样轻易的诱拐人魂啖食,毕竟她也很喜欢人类。
正当她挣扎着无法做决定时,她时常观察的那个人类少女却自杀了。
艾很困惑,她不懂为什么这个女孩拥有一切她渴望之物,却仍因一件小事便放弃了自己的
生命。
她哭着将女孩的魂魄吃掉了,她终于下定决心,她要借由女孩的魂魄替她活着,她实在很
想知道人类是怎么生活的。
于是她有了人类的形体,可以和小九一起手牵手的约会、逛街、看电影,她从来都没有这
么快乐过。
每个月她也都必须要找到新死的人魂来支撑她的生命,每个夜晚她都在寻找有着强烈死志
的人类,守在窗外等着他们丢弃自己宝贵的生命、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从来都不懂,为什么当个人类这么幸运,却有这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贵重、多么
令人羡慕?
槐木家的大人是这么说的,曾经有个很有智慧的人说过,要当人类很不容易,就像是一只
每五百年才冒出水面的龟在浮出水面时将头刚好伸进海上的一个小木环中,能够成为人类
的机率就是这么小。
但这些人类却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艾吃他们也吃的理直气壮,她需要人类的形体才能够
继续维持和小九的感情,所以就是吃掉再多人,她也会继续吃下去……
她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这个月,她夜夜在窗外听着那名少女的挣扎,听着她痛苦的歌声,她才恍然大悟,即
使外表像个人类,她却也不曾懂得人类的情感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少女就快要死掉了,但是她的挣扎却是那么美丽,她歌声中的情感浓厚的令人心碎。
于是艾每天晚上都在窗外听着她唱着因痛苦而美丽的歌,她一直听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这
些人类会如此痛苦?他们拥有她所希冀的一切,却活得这么痛苦、如此挣扎、如此浪费?
终于她知道了,这个少女有个既脆弱又坚强的灵魂,她活在无法见到阳光的病痛中,她的
精神比蝶翼更加纤细而脆弱,但她一直在和自己奋斗,她并不是不知道生命有多珍贵,这
个少女很清楚,所以她才会活得如此自我,如此挥霍自己不多的岁月、如此燃烧自己脆弱
的灵魂。
比起活着,她只希望自己能被世界所听到,就算死亡也带不走她的精神和创作。
原来有比活着还要重要的东西、还要珍贵的事物,那是人类愿意赔上一切也想要拥有的东
西。艾很困惑,却仍是动容了。死亡舖了张大网困住这位人类少女,少女却仍是振著蝶翼
,挣扎地对着世界发出嘹亮的声音。
她听着,就这么一夜夜地听到最后,浑忘了她原本的初衷。她原本应该要诱著这少女走向
死亡然后撷取她芳香的灵魂,她却像原本要杀死宰相女儿、却被故事所蛊惑的萨桑国王一
样,她虽然没有停留一千零一夜,她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 ,只为了听这三十夜的音乐。
“小草儿,这是最后一个夜晚了,我不知道明天之后还会有没有人会记得我,但是我还是
想说给妳听……我、我很害怕。”
“像我这样的小花妖,死了就死掉了,也不会有人记得我、为我难过,可是我还是会很害
怕。”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月光下,纤美的手已经变得透明,芳香的泪水穿过手心落下如晶莹的露珠。
“最后一个夜晚……这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一时反应不过来,她伸出小手去抓她的大手却抓了个空。
“骗人……”她愣愣地瞪着半透明的少女,脑子里仍是无法吸收适才听到的一切。
“我不懂,艾姐姐,我不懂妳的意思。”她求救地往四周看去,却只见月光下的树影平静
的摇晃风里。
“小草儿,就像是月有圆缺,花也总有一天会谢的,我只是开的比其他的花还要更久……
也该是时候了,我应该要感谢这个世界,给了我这么多时间……让我能和小九相遇、让我
能跟他相爱一场……”
“对啊!还有九叔,他一定有办法的!”
“不行的。对小九来说,人类的生命和妖族的生命都太轻贱,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快乐。如
果让他知道的话,这个屋子里的女孩也活不了了,人类的性命对他来说无足轻重。”她苦
笑:“小草儿,妳懂吗?我不想这么活着。”
“可是、可是……”阿华对这一切都感到很不实在,她慌了起来:“艾姐姐,一定还有办
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
“小草儿,就陪着我一个晚上吧,就一个晚上就好。我想听她的歌,我想我有一点点懂了
。”
阿华感到喉咙很紧,头脑还因为艾的故事而一片空白。她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树枝上,直到
身体因寒冷而麻木却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艾在风里摇曳如一朵脆弱的小白花,少女垂眼看着被月光染的明亮的庭院、听着屋里那首
被一遍又一遍播放著的歌,她的神情是那般的平静,阿华感到很困惑又很恐惧,一定有什
么弄错了。
时间怎么过的,阿华也记不太清楚了,她坐着一动也不敢动,睁着眼睛不敢从艾身上移开
。但或许是太冷的关系,夜最深的时候,她仍是忍不住打了瞌睡,等她再睁开眼时艾已经
不在树上了。
阿华惊走了沉重的瞌睡虫,还差点从树上摔落。
背景的风声簌簌,月光将一切都染成无温度的银白,阿华用力揉了揉眼睛,她一定是睡糊
涂了还没有清醒,又或者刚才所听到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个恶梦罢了。
阿华摸了摸身旁的树干,树干上没有人坐过的温度。
唯有不知从何而来、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后记)
图书馆的地板很冰凉,小女孩就赤脚坐在地面,脸颊泛著不正常的红晕,她还一面用小手
压着闷咳。
这几天阿华受了风寒,平常灵活的大眼睛有些呆滞,反应也比平常慢上好几拍。
她面前的地上摊著一本厚重的植物图鉴,她一页一页地翻著,有些心不在焉,时常盯着某
张植物的图片发呆上几分钟之久。
实习的自然老师坐在桌边改作业,不时停下来查看这个唯一会趁著午饭后到图书馆读书的
小朋友的情况。
自然老师唤了她几声她都没听到,只见她一直闷闷地咳嗽著,突然停在其中一页上顿了很
久很久。他干脆离开座位走过去,想要催生病的小朋友回教室休息,要不然也不应该坐在
冷地板上添重病情。
阿华却抬起头看他,语音因感冒而沙哑:“老师,你知道香椿树吗?”
他在她旁边蹲下,那本植物图鉴正好摊在香椿的那一页,他抚著下巴回想:“吃过一次香
椿叶拌豆腐,味道很香,可惜这附近都没有注意到有香椿树呢。”
“那老师,你知道香椿的花,长怎么样吗?”
“香椿花倒是少见了。”
“很香,只要闻过一次就永远都不会忘记。”
“哦?妳闻过吗?”自然老师好奇地扬眉。
“我不会忘记的。”她垂下小头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自然老师看到她像是正在忍泪一样,忙扯开话题:“下次我找棵香椿树,摘些嫩叶炒蛋给
妳试试看,那也很香喔。”
“不要摘!”小女孩哑着声音叫道:“不要摘它的叶子!摘了香椿树就不会开花了!”
“好!好!不摘!不摘!”
“老师不要吃掉香椿的叶子,让它长大,它才会开出很香的小白花。”小女孩有明显的鼻
音。
“好!好!不吃它、让树长大。”
听到他的承诺,小女孩像是扁掉的气球一下,这时又两眼无神地盯着图鉴发呆。
自然老师看了看时间,午休钟就快响起,他正准备赶她回教室时,这个古古怪怪的孩子又
咳了两声,闷闷地开口问:
“老师……上次你说……那个快要、快要死掉的好朋友,还、还能够活多久?”
自然老师愣了愣,苦笑:“我也不知道,或许几年吧,我当然希望越久越好。”
“那,如果老师的朋友,真的、真的死掉了的话,老师会怎么办呢?”
自然老师沉默了许久才回答:“……我会离开这里吧,毕竟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带着他
的回忆继续到处教书,我想。”
“喔。”
小女孩不再问问题,午休的铃声适时的响起,她昏昏沉沉地告别老师后回到教室里。
阿华午休的梦里有朵优雅而脆弱的小白花静静地在日光下摇曳著,鼻端隐隐有熟悉的芬芳
缭绕不去,于是她相信,她的朋友始终都不曾离开过。
“有一朵美丽的小白花--有一朵美丽的小白花--”
她听到这首曲子不断地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小白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