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思一个人顾棺材,好无聊,他蹲在棚子外,盼呀盼的,总算盼得两个小
萝卜头牵着小手回来。
“阿爸。”丧门也注意到父亲,远远唤了声。
“有!”丧思咧嘴笑了起来,让那张干瘪的老脸显得更加怪异,吓跑几个
好奇旁观的小朋友。
虽然丧门从来不觉得他父母有哪里像老人家慈祥、和蔼、可亲,但可能婴
儿时期爸妈老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让他好奇地伸手去摸,明白到他们脸皮底下
和任何父母一样温暖,就算他们再混蛋也没法真正讨厌。
“阿门,恁母啊打电话来,讲有水姑娘啊来找你。”
“是晴空哥吧?你们明明知道人家性别,就不要老是盯着他下面看。”
“呒是,真正是母的,比三少爷还要清纯动人。”
“唛假,看你笑成这样就是有诈。”丧门从小就从他父母身上了解到什么
是人心险恶,以致于他再笨再傻,还是多少能看出别人的心机。
“哪会,阿爸阿母拢是为你设想,那么小就收了个小老婆,说出去不知道
会羡慕死多少人。”
丧门往陆祈安看过一眼:“我不用。”
“你就可怜人家还没拆封就给火烧死,伊不嫁不甘心。”
“烧死?”
“身体给烧到而已,脸还很漂亮,放心放心。”
“爸爸。”丧门用小学老师教的标准国语回话。
“嘿?”
“人家包了多少白包仔给你们?”
“呒、呒啦!你怎么如此看待你阿爸咧?五十万算什么,抵得过我儿子的
幸福吗?”
很明显地,就是抵得过。
“不要再随便给我冥婚了,每次判官哥看到我背后跟了女鬼,就算是你们
害的,他还是会揪着我耳朵骂。”丧门每次都被陆二哥打得很不甘心。
“牺牲小我,让你阿爸阿母的私房钱变多,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丧
思摸摸丧门的小脑袋,希望他体谅一下父母的辛劳。
“尚好是啦!”丧门气得大叫。
“其实阿爸是在唬弄你,要是有,我们会把钱吞下来才不会跟你讲实话,
笨儿子。”消遣完毕,丧思满足地点了一根七星。
丧门抢过父亲的烟,丢到地上用力踩熄。
“不孝子!”丧思心疼他的烟啊!
“相信天公伯也能体谅我为什么不孝!”丧门一直认为这世上没有比他父
母更无解的物质。
陆祈安打了一个哈欠,时值下午四点整。
“四少爷,爱困吼?棺材是空的,给你躺。”丧思大方表示,陆祈安也毫
不客气爬进棚内的童子棺里窝著。
“那我也跟祈安……”丧门还没说完,就被丧思一把捉住。
“阿爸好多工作没做,都是留着等你回来。”丧思阴森森笑着,丧门只好
认了童工的命。
丧思准备了一包木片条,各种粗细长度都有,坐在矮凳上编出嫁娶所需的
小玩意,而丧门负责在一旁将木片磨光上漆。
“阿门,虽然丧事那一套到今日大致定下,但还是会依各地习俗而有所不
同,你要学着变通。咱虽然主卖棺材,但入敛、出殡的礼俗都要明白。我们丧
家能够延续至今,就是能因应客户的需求。像这次,他们要把尸体留到成尸水
才肯进棺材埋掉,我们也得默不作声,安份应承下来。”
“不肯入棺?”
“尸体一定有古怪。我看这户人家应该没有给山下警察大人知样死了人。
”
“阿爸,不如我们回去吧?”丧门再次劝说惟利是图的父亲。
“啥伙?咱丧家有不赚的死人钱吗?还不是为著给你娶媳妇、存聘金?”
“我不是早就辗转入赘给好几个鬼小姐了吗?原来你们还想要骗好人家的
千金进来我们家。”
“那是恁阿母为你想好退路。你以后即使和四少爷作伙,在外面也能掩人
耳目说你有老婆,这拢是我们一片用心良苦,知呒?”
“知你咧头!无聊!”父母三不五时就拿他和陆祈安的关系开玩笑,每每
让丧门气愤不已。
他们被迫留下,主人却没有给他们应有的待遇,晚餐比午饭更简单了,泛
黄的米饭和两三样粗菜,连茶水都有臭味。丧思抱怨连连,丧门知道他爸会把
这笔账算在真正的账单上。
丧门把棺中小憩陆祈安摇起来吃饭,陆祈安看了菜色,又倒头回棺材里头
。
“祈安,你要跟你哥哥说一声,不然他们会暴动。”
陆祈安模糊应好,丧门把米饭塞到他嘴里,充当陆家兄长的角色。
“丧门,有电话可打么?”
“你家又没装线。”
“不,是打给山下的衙差。”陆祈安趴在棺材边,瞇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些
什么。“伯父,千万别打草惊蛇。”
“遵命,祈安少爷!”丧思把陆祈安的话当作最高命令,堂堂陆家风水师
的金口,怎敢不从?
饭后,丧思点了烛火,继续赶工,而丧门脑袋一顿一顿,已经到了小孩子
的极限。
丧思拍拍右腿,丧门靠在父亲如木石生硬的大腿上,昏昏欲睡。
丧思爱怜挠著幼子的发丝,与其说他同情死者年幼,也许更因为死去的小
女孩和他儿子同年,才会让黑心肝的他和妻子兴起一阵感慨。
“爸爸,我想跟祈安睡。”丧门往上睁大黑亮的眼珠,丧思失笑应好。
“去吧,从来都是有了美人忘了老杯,爸爸会习惯孤独的滋味。”
丧门瞪了父亲一眼,才蹑手蹑脚爬进童子棺里。
陆祈安早料到丧门来访,挪了半边位置给他,但两个人还是稍嫌拥挤,手
脚和脑袋几乎是挨在一块。
“祈安,我觉得这里有些可怕,不是妖魔鬼怪那种。”
陆祈安抚著丧门的背脊,要他放下心来。
“睡吧,夜,我会为你守着。”
丧门不想友伴搅入危险的事,他只是想两个人待在一块壮胆。
“你不可以去睡水妹的床。”
“傻儿子,这么小就爱吃醋,长大了不就变酱油?”棺外传来丧思的笑声
。
“你不要偷听我跟祈安说话!”丧门恨恨吼回去。“祈安,你不要只顾著
笑,我是认真的。”
“有道是妖孽易除,人祸难防,我自有分寸。丧门,晚安。”陆祈安弹了
下响指,指尖亮起一盏萤光,慢慢地上升悬在两人上头。
丧门抓住陆祈安的袖口,一脸担忧。
软唇轻碰了下,陆祈安向丧门漾起大大的笑脸:“一二三,睡!”
“你又来这招……”丧门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意识到牡丹花下真的很容
易出事,即使他朋友现在只不过是枚花苞。
天濛濛亮,丧门隐约闻到酒臭味,睁开半双眼,发现他们所休息的棺材上
,赫然站着一名黝黑的中年男子,两眼直溜溜瞅着他们。
丧门记得这人,是丧家的主事,也就是死者的父亲。
“娃娃,你也想同阿叔玩吗?”男人的声音听来有种黏腻的恶心感。
丧门觉得身体比平时起床的时候都要来得沉,只能略为偏头看向被唤作“
娃娃”,如琉璃人偶一般漂亮的友伴。陆祈安没说话,那双眼瞇起笑,没有抗
拒男人碰触。
“真可爱,比我查某子还要可爱。”男人热切地称赞著,伸手想拉陆祈安
的衣裳。
丧门惊觉到他那卑劣的意图,正要起身喝斥,却被陆祈安死死护在身后。
“你已经不算是人了。”陆祈安唇角还是笑着,食指往男人头上一点,男
人就像被抽出灵魂一般,张著双眼,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祈安,他是个变态!”丧门一能动就慌忙检查陆祈安全身上下有没有少
斤肉。
“看得出来。”陆祈安拉开右手,往男人脸上重重甩了一掌、再一巴掌,
打出红印后,又天真无邪地转过头来。“丧门,你也要试试吗?”
“不了。我觉得离他远点比较妥当,他好臭。”那味道丧门形容不来,很
像是长时间浸在水里腐烂的肉类。
“也好。”陆祈安笨手笨脚爬出小棺,从外头拉出丧门,带着他窝到一旁
打地铺、睡得打呼的丧老板身边。
丧门理所当然把头压在丧思左肩,就算父亲醒来抱怨骨头酸痛,他也没在
怕的。陆祈安跟着轻靠在棺材老师傅的臂上,闭上眼睛,像在怀念某些事;不
过没多久,陆祈安就放开丧父的手臂,拉开微小的距离。
“丧门,我现在年纪尚小,很多事力有未逮,还请你忍耐些。”
“不懂,解释清楚。”
“这里不是我们熟悉的土地,在地神祇会袒护侍奉祂的人,我的法术施展
不出。这种时候只能倚靠莫邪、天诛,可是我太小了,没有道术辅助,使剑的
气力不足以与成年男子抗衡。”
丧门听了直皱眉,把手横过丧思的肚子,指尖轻碰陆祈安的脸颊。
“祈安,你整晚没睡,就是为了我吗?”
“哎,这你也看得出来?没办法,我的宝贝别人可是碰不得。”陆祈安拉
起丧门的手,十指交扣,彼此轻晃着。
“我不喜欢你这样,我比你高上一些,我会保护你。”
陆祈安清灵笑着:“丧门,你在我眼中,就是个小孩子。”
“我们本来就是小孩子!”
“说得也是呢!”
丧思幽幽醒转过来,总觉得头有些疼,定睛一看,两颗小萝卜围在他两旁
打情骂俏、眉目传情,丝毫不把他这个长辈当一回事。
丧思揉乱丧门的头发,还不小心顺手捏了陆祈安的脸,好软好嫰真可爱。
在丧门抗议的眼神下,他才放开两个小朋友,坐起身,终于发现被定在棺材旁
的那个男人。
“村长,有啥代志?”丧思问了声,男人才倏然惊醒。
“没事,只是怕你家两个孩子受寒,准备一些衣物过来。”男人勉强勾起
笑,放下手上的衣物便仓惶离开,走的时候还往陆祈安流连望来,陆祈安也不
吝惜回以笑容。
丧思等男人走后,一连“呸”了三声,他用屁眼也看得出来对方不怀好意
。
“恁娘咧,青蛙神呒来,哪知来了真正的变态!”
丧思左右各拉一个孩子就往货车走去,生财的棺材也弃之不顾。
“阿爸,你还没收钱。”丧门握著父亲的手,不难发觉丧思沁了满手的汗
。
“等到那时,你屁股就不保了!”丧思心心念念都是他这个天赐的独生子
。“夭寿,真正夭寿,早知死囝仔就不该带囝仔来,会牵魂啦!”
陆祈安一直没出声,直到丧思试了车钥匙,怎么也发不动车子,才哭丧脸
向陆小师父求救。
“他们把车子的油漏了。”陆祈安抚著车身,朝丧思抬高那双琉璃眸子。
“他们本无意害你,可你带了可以当作献祭的童子来,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大
礼。”
“四少爷,你就保庇咱父子俩,千万别让咱三人死在这个鬼地方!”丧思
搥首顿足,卖力表演他的懊悔。
“伯伯,一切交给我吧,不会有事的。”陆祈安翩然一笑,胸有成竹。
丧门本以为父亲会露出谄媚的嘴脸,没想到丧思干瘪的五官却皱在一块,
似乎对陆祈安不太高兴。
“看到你这样就让我想到你老杯!我是指望你指点我前路,而不是要你把
事情尽往身上揽!”
“阿爸?”丧门从没见过父亲向陆祈安这么大声说话。
“彼当时,你爸爸才那么小而已,他才我腰际大就死了父母,我们夫妻俩
想收留他,他却怕连累我们,哪里都不敢久留。后来廷君走的时候,再三拜托
我们照顾你们一家大小,一句话都没提到他自己。被公会流放不准再回来这座
岛,有家归不得,父子永不相见,他还不到三十岁呀,在我们看来,一直都是
个孩子啊,他离开时,你才多小?想到就切心!”
丧门不是很明白陆家的过往,而关于陆叔叔的事,陆祈安也绝少提起。
陆祈安只是笑了笑,右手搭上丧思激动揽住他双肩的手腕。
“伯父,您现在,是要打我么?”
丧思倏然惊醒,面对陆祈安的笑脸,连忙摇头。
“祈安少爷金枝玉叶,小的哪敢冒犯?失礼啦,门仔抵给你陆家。”丧思
说著就把丧门往陆祈安面前推。
陆祈安眼神一撇,隐约带有嫌弃的意味,让丧门看得很火大。
丧思不敢教训,但丧门却是从小打着陆老四出气,陆祈安的手背都被他用
力拍红。
因为被打得很痛,陆祈安只好出声安抚一下。
“丧门,请你明白,任凭春日的蝶起舞、或是秋天的雁飞过,只要你在,
我就不会多看别人一眼。弱水三千,你是仅仅让我止渴的一瓢。”
丧门不太了解友人到底在胡说什么,似懂非懂,但听了心里的确舒服许多
,把陆祈安那只红肿的手抱进怀里捂著。虽然说是自己揍的,还是有一点舍不
得。
“憨子。”丧思悲叹一声。
“做啥?”丧门想起事态危急,不该沉浸在儿女情长中。
“嫁嫁去,尬意就嫁去!恋爱自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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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我的人生就是从这篇开始歪的,小.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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