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儿不见叶。’
‘花与叶、荣枯退,生生世世不相见。’
*
刘曼珠没看见她右边的小清正对她打眼色,只是自顾自地拄著下颔盯向窗外茂密树冠
里的鸟巢,没察觉老师已经警告地瞪了她好几次,而且隐约有想扔粉笔的趋势。
细细的啪一声,纸球落地,曼珠转头白了小清一眼、俯身捡起打中自己而落地的纸球
,摊开。上面潦草书著:‘曼曼、老师快把妳盯出洞了!’
第一句看起来还很正常,像是一个好学生小清劝善坏学生曼珠,不过第二句:‘小鱼
说的那个鬼故事是真的还假的?’就彻底出卖了女人从来无法避免的八卦心态。曼珠再度
白了小清一眼,敢情李清华大小姐妳也把我当魔神仔探测仪?
小清接收到白眼里的讯息,她干巴巴的笑了笑、抓抓乱翘短发,一脸尴尬地接住曼珠
丢回来的纸球,然后看她指了指前方。小清转头看向台前,发现老师正不怀好意的盯着自
己笑,随后就被叫起来念课文。
支支吾吾了一阵才在曼珠的暗示下唸出正确的段落,小清很悲愤地想、本来不是我在
提醒曼曼吗?为什么背课文的是我?
始作俑者刘曼曼懒得揣测小青心中的泪流满面,转头继续盯着鸟巢,嘴角带笑。那让
她想起亚马逊的小家庭。
柔软的植被、潮湿的窝,树冠高耸茂密紧紧遮住毒辣的阳光,虽然也造成树林的闷热
,但是曼曼一点也不觉不适,那是她该在的环境。奔跃在树丛间觅食、俯身于溪边饮水,
有时爸爸或妈妈会大声呼喊她回家,回到那个三只猴子的小窝,温差大的极冷夜晚,环抱
著对方入睡。
生活在亚马逊的日子里,曼曼只见过四次其他同他们一般的卡克塔伶猴家庭,甚至还
不算上曼曼成年后、与其他同类所共组的那个。可想知这个古老物种已经濒临灭亡。
但是新生命的诞生总是令人振奋的,尤其是当自己的猴宝宝、在怀中呼噜噜撒娇的时
候,曼曼就会觉得、没有投生成人类一点也不惋惜,因为少了的并不重要、多了的却更加
纯粹。
“曼曼!”小清雷响的声音炸醒怀念中的曼珠,她一脸兴奋地坐到曼珠前面的位置,
也没问座位原主人给不给坐,就自顾自叽叽喳喳起来:“小鱼讲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啦?她
家真的有鬼喔?”
刘曼曼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下课了,回过神来发现小清已经眼神闪著好奇的光芒,
盯着自己良久。曼曼哼了几声开口:“她家有没有鬼干嘛来问我?关我屁事。”
小清瘪瘪嘴:“因为妳看的到啊…啊!”哒一声、附带惨叫,曼珠弹完小清的额头后
、故作姿态的在手指上吹吹气说:“跟妳讲过几次了,我是感觉的到、不是阴阳眼。”
其实更确切的说,我跟他们是一样的。曼曼在心里默想,没有说出口的打算。
揉着额头一脸悲愤,小清从来没搞懂过"看的到"跟"感觉的到"有什么不一样?但
她还是可怜兮兮地继续她不改的八卦天性:“…啊所以妳有没有感觉到嘛…?”
曼珠转着笔,实在是败给小清额头发红都还要继续问的好奇心:“妳说小鱼第二节下
课、哭哭啼啼说的那个?”
“嗯啊!就她说她姊堕胎,结果婴灵闹到家里来,大半夜的锅碗瓢盆齐飞耶!还有婴
儿哭声,超可怕的。”小清边说边搓搓手臂冒起的鸡皮疙瘩,一脸爱惊又爱听。
曼曼转头看了看小鱼,清秀的脸带着憔悴、眼下泛青,看起来是几天没睡好了,只是
……呿。
“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啦,可是她再这样演下去、就是真的了。”曼曼哼了几声,手
上转着的0.38原子笔倏然捏紧。
小清缓缓瞪大眼睛,满脸写着有卦!有卦!的兴奋神情,压低了声音说:“…我就知
道是假的!最近香蕉的人气超过她,所以她想引起注目吧?”先是同意了曼珠的见解,然
后又一脸虚心求教地问:“妳说她再这样下去会变真的,为什么啊?”
香蕉……曼珠倒没听见小清后面问的那句重点,只是突然听她提起香蕉,所以下意识
望了一眼。小鱼和香蕉都是班上数一数二的正妹,只是小鱼偏清灵静态、远观不可亵玩的
类型,香蕉则是大喇喇、和所有人都处得很好的活泼类型。
香蕉一如往常地跟男生在教室后面玩小型躲避球,她丢起球来一点也不含糊、力道跟
男生有得比。曼曼看了她几秒、随后发现有一道视线聚焦在自己身上,便回望过去。
是小鱼,被女孩们围在中心、轻声安慰关心的小鱼。她被女孩们挡住,但是曼珠知道
她在看着这边,看着自己看向香蕉。
曼曼心底冷笑一声,手上的笔继续转了起来,顿时那道视线像失去焦点一样,被卷入
混沌中消失在曼曼身上。
“…怎么了?”小清小声地问,她至少已经练就看曼珠脸色的技能了,看刚刚她说不
出哪里奇怪的举动,小清直觉的感到异常。
曼曼耸耸肩,转头对着小清:“…妳这样不好,别继续感应我,接触多了妳会被拖进
来,因为妳不属于这里。”曼珠严正地说,神情肃穆不容拒绝,然后伸手轻轻的、弹了小
清的额头。
轻轻一弹,小清感觉到脑中像是一阵狂风席卷,很多她从没意识到的深沉被飓风吞噬
绞碎,小清打了个冷颤,一直烦躁的心灵沉寂下来,归于平静。
“…咿…”她细细叫了一声,全身的沉重和压抑被洗净一空,本来混沌的脑袋也倏然
一清,小清不由自主地放松身子,眼中蓄起解脱的泪光。“曼曼…?”
没有对小清多做解释,曼珠只是揉揉她的头,说:“没事了,我会处理。”然后看小
清不知所以然的抹著脸上的泪,低声叹了口气。
曼曼厌烦自己的心软、却也不得不对这些可爱的人们心软。
*
距离曼珠说会处理,已经过了一个礼拜。香蕉请病假已经三天了、小鱼的脸色依旧青
惨黯淡,连带着班上的气氛也奇差无比……只剩下小清一个人嘻嘻哈哈、照样在午餐时间
卢别人的甜点来吃,其他人都无力且无心拒绝她。
桌子上堆著布丁,小清很大度的分给曼曼两个,边吃边继续逼问每天的话题:“啊妳
不是说要处理,啊处理勒?”活像监工。
曼珠慢条斯理的撕开塑胶盖,再舔掉上面残留的布丁屑,享受完小汤匙刺入布丁的软
Q触感之后才开口:“我是会处理啊,就看那个谁认不认命囉。”
最后一个字才刚落音,那边就发出砰的一声,小鱼一拍桌面、朝着曼曼走过来。班上
的人都傻楞楞的看着怒冲冲的小鱼,走到曼曼桌前、居高临下的瞪着那悠闲吃布丁的女孩
。
“跨三小?”曼曼很不文雅的把布丁在牙缝里挤来挤去直到变成渣才吞下去,然后更
不文雅的用她不轮转的台语这么说,一边的小清狠翻白眼、教了她那么多句台语,结果拿
来用的是这句。
小鱼本来病美人的神情顿时被气歪,嘴巴才张开还没发出个音,就被曼珠厉声断喝:
“搞清楚妳的立场!现在乱装闹鬼生灵暴冲的不是我,我也没有义务帮你解决她!”
曼曼清冷的斜睨小鱼,便见那本来趾高气昂的女孩突然一阵失措,然后肉眼可见的萎
靡下来,盛花瞬枯。
“…我不是故意的。”颓丧低声地说,小鱼摀著脸、遮掩多日来的疲惫与惶累:“我
知道我错了、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得到注意,现在我家真的闹鬼了……而且……”
“那个鬼还是妳自己!”一个不合场面的惊喜语调,小鱼和曼曼都转过头去看向发声
者,小清一脸尴尬的笑了笑,继续吃布丁。
“跟妳说过不要感应我。”狠瞪了小清一眼后,曼曼将注意力转回小鱼:“然后呢?
"妳"做了什么?”
小鱼干涩的咽了咽口水,但发出的声音仍是低哑的:“做了我会做的事…”她红著脸
,羞愧地低下头。
“…嚣闹着想得到注意?”曼珠笑了几声,实打实的欢快:“肯定是闹惨了,而且还
闹到香蕉那里。”然后摇摇头、不可置否的哼笑。
小鱼诺诺的说:“…我没有要她那么做,我只是不想让她比我抢眼受欢迎……”结果
曼曼挥挥手,神情厌烦:“妳没要她做、可是她做了,何尝不是妳的期望?”
“不要跟我装小白花,要不要我帮妳、一句话。”曼珠吃光手上的布丁,顺手叠上小
清手里也空了的杯子。
“…帮我,拜托。”小鱼哭了出来。
曼曼一笑,掏出一张纸和笔,放在桌上:“好,这是合约书,妳看完能接受再签。”
小鱼一楞,低头一看合约、上面斗大的字体写着报酬一万台币整,顿时真的掉下眼泪
:“一万…一万?!”然后她不敢置信的软倒在地,小白花的哭了起来。
“是啦好像要妳拿一万出来会死一样。”曼珠哼了一声,继续吃下一个布丁:“在我
之前妳没找过其他神棍?他们收费最好比我便宜齁,我还不会开符水给妳喝。”
小鱼的哭声顿时噎住,梗了好一阵子没说出话来,最后只伸出一只手在桌上摸索到笔
,无奈地签下合约还盖了手印。
“合作愉快啊、金主。”曼珠笑嘻嘻的扶起小鱼,一个响指、全班的人倏然打了个机
灵,同时感受到一股郁气瞬扫而空,积压已久的沉沉深重被清空,整个人都活泛了──然
后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如普通的午餐时间。
唯一没感觉的只有小清,她还一脸错愕的看着曼曼威逼完小鱼、小鱼盖下手印,全班
突然活过来这一连环事件里,手里汤匙上的布丁都滑下来了也不自知。
“…曼、我不知道妳还会他心通…”小清看向把小鱼推回座位上后、回到桌前继续吃
布丁的曼珠,一脸敬畏。
“妳当然不知道。”曼曼哼笑:“因为我根本不会,瞎猜的。”
小清难以置信的瞪着曼珠,但在她要伸手拿第三个布丁时倒是回过神,拍开那只窃爪
。曼珠嘟哝了几声,放弃打第三个布丁的主意。
*
然后?
然后曼曼什么也没做,让小清帮忙找了个学校里的储藏间,在里面碎碎念了几句,手
一推把小鱼扔进房间里,落锁。
“刘曼珠!”小清尖叫、里面的小鱼也拍著门尖叫,但是没有人听得见。“…妳这是
霸凌?”被曼曼扯著离开储藏室门口的小清,表情很精彩,
曼珠打了个呵欠:“没啊,让她饿两天,身体机能下降了、生灵就不得不回来啦。”
瞪大眼睛的小清,脸上写着怀疑:“妳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妳是要整她。”
“生灵的主体还是在小鱼身上,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杀掉小鱼,生灵自然消失──欸、
妳那是什么脸?”曼珠看着小清的脸皱成一团,噗哧笑了出来。
她从口袋里拿出发圈、梳了梳头发随意扎成马尾:“活人比死人麻烦多了,尸体比活
体更不会抱怨。”
“妳不会那样做。我是说、杀掉她。”小清说,神情笃定。
“……”曼珠嘴角一扬:“对,因为我杀人还要造册登记上书长官,太麻烦了。”
*
香蕉回来上课了,失踪了两天的小鱼也是。香蕉看起来大病初愈、依旧吵吵嚷嚷的跟
大家打闹,小鱼看起来是半死之人、病美人进化成重症病患,一点也不美。
小清还以为小鱼会来找曼曼声讨被关两天的冤屈,但是小鱼宁可离曼珠一公尺也不敢
靠近她,一万元报酬还是小鱼托小清转交的,小鱼光是提到曼曼这个人、就一副立刻可以
出殡的脸,连坑都不用挖,瞬间就地风化。
“…给,一万块。”小清在曼曼前面坐下,把手上沉沉的信封袋推过去:“我点过了
,十张,一张不少。”
“谢啦清清小秘书。”曼珠拿起信封,点也不点直接收进书包,顺手拿出下堂课的课
本:“下午跟我去冯哥那里,好久没去看他了。”
小清歪了歪头:“冯哥?妳要买金纸唷?”然后又被曼曼弹了一额头。
“跟妳说过几次了,是银纸。”曼曼吹了吹指尖:“我要拜的是鬼,不是神。”
背对着她们忙忙碌碌的高大黝黑男人背影,是冯哥。他正轻手轻脚的扎著纸人,在竹
条弯曲至优美弧度所形成的骨架里,填塞入丝棉,将肤色绢帛刷上浆液、服贴在骨架全身
。
直到冯哥细腻的完成一个半身高纸人的整身皮肤,甩甩酸涩的手让纸人放置等干时,
才发现曼曼和小清已经来了。
“来多久了?怎么不吭一声?”冯哥面容同样黝黑发红,看起来很有精神二十多岁青
年模样。他爽朗笑着,招呼两人坐下,忙乎著去倒茶。
“看你扎纸人总看不腻,不小心就发呆啦。”曼曼笑道,捧起如今没多少年轻人使用
的茶具、喝起没多少人懂评的茶:“嗯…羊脂墨唐梅杯、栀香乌龙。”
冯哥腼腆一笑,表示又被曼珠猜对了。一边的小清呼哧呼哧的喊著烫,每次喝茶总学
不到教训的一口灌下,曼珠都懒得可怜她了。
也是,如今现代,极少人愿意静下心来,用茶具规规矩矩冲泡一壶茶,用繁琐的程序
沉淀心灵,用茶香养润心神。
泡茶的礼仪、喝茶的礼仪,都不比古代了……垂头盯着手上的羊脂墨唐梅茶汤,曼珠
好像看见一个繁华盛年在里面绽放,虽然当时的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曼曼?”冯哥轻声打断陷入回忆的曼珠,对她疑惑一笑。
“没事。”曼珠甩甩头,轻啜一口茶汤后说:“一綑足千吧,我要祭拜我叔叔。”
冯哥点点头,起身去取。旁边的小清终于好好地喝了一口茶汤:“…渡叔喔?”她没
头没脑的问,但曼珠知道她在说什么。
“嗯。”就关系与亲密度来讲,不能叫他爸、也可以叫哥哥了…但是她才不让那家伙
显得一副很年轻的感觉,谁叫这一切都是他…他们!吃饱太闲!
握著羊脂墨唐梅的手紧了一紧,曼珠将杯子放回桌上,免得捏爆冯哥养了很久的茶具
组,让他以后再也不卖自己冥纸。
冯哥提着一大袋冥纸过来,亲切的问曼珠要不要她帮忙送回家,曼珠摇摇头说不必,
反正小清会帮忙。
直接被画入劳工范围的小清翻了翻白眼。
“曼珠。”在两人各提着一边袋子,要离开时,冯哥说:“妳上次说的那件事情,我
做。”
曼曼的身子顿了一顿,转过头灿然一笑:“谢谢,除了你我找不到手艺更好的人了。
东西找到的时候,我会通知你。”语毕,便和小清一起离开了。
返家路上,夕阳西斜,两人的影子打得很长。
“找什么?”小清一贯的好奇心,曼曼觉得她总有一天会害到自己,不过…要有那天
得先经过她这关。
“人骨。”曼珠轻描淡写。
“……”小清麻了麻、在心里默念十次我不怕我不怕,才压住颤抖开口:“…谁的?
我顺便帮妳找…”
曼珠转头看了吓得要死、兀自逞强的小清,笑得那叫一个烟花灿烂:“我不知道这一
世他是谁,有可能是妳也说不定。”
“………”
小清开始思考,是不是该戒掉好奇心、方能长命?
TBC.
我坑品超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