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这场大雨,丧门才从庙方手上逃出生天。
他循原路回去,到半途,雨转小而停歇,算算距离,差不多是他来时避雨
的位置。但丧门往草丛望去,不见小庙踪影,他以为是庙的原址停著一台蓝色
小货车,就是他被坏心父母劫走那一台。
车上还多了个人,陆祈安靠在副驾驶座闲适地发著呆,丧门眼眶一热,快
步走向前去。
“祈安!”
“丧门。”陆祈安绽开笑,轻巧地跃下车,一双手刚好搭上丧门肩头,拂
开他身上的水气,还他一个干燥清爽的大男孩。
丧门近看,陆祈安额头似乎沾上什么紫红,伸手挠高那片遮头遮脸的刘海
,竟然是半边大的瘀青。
“你怎么会撞到头?会头晕、想吐吗?”
丧门急急发问,陆祈安摇摇头。这时,丧门没良心的父母缩手缩脚从车后
踱来,哭丧著脸,少了平时杀人放火的为恶气魄。
“四公子突然从天而降,你老杯老眼昏花,来不及踩停就给他撞上去。”
“什么!”
陆祈安垂著淡眸,无辜道:“我以为开着发财君的是你,想给你一个惊喜
。”
“笨蛋!”
丧门用掌腹揉着陆祈安额头的肿包,陆祈安吃痛地瞇起眼。
简而言之,就是陆祈安传送定位的目标锁定失误。摆这种乌龙,还敢自称
是天地无敌大道士?
丧家两老围着儿子哭嚎,丧门忙着给陆祈安散瘀,没心情理他们。
“阿门,你一定要救救阿爸阿母!我们把金贵的四少爷撞进车下,另外三
位大公子绝对不会放过我们!”
“我有什么办法?祈安他哥哥从来帮亲不帮理,以前祈安闯祸都是我被打
,而且本来就是你们不对!”
老人家继续没眼泪的痛哭:“没办法,只好把我们含辛茹苦养大的小星星
赔给陆家了!”
“每次都来这招,有点新意好吗?”丧门听了就生气。
“伯父姨母,没关系的,反正我是没爹的孩子,撞成烂泥也没人会心疼。
”陆祈安故作忧伤地叹口气。
“装什么可怜?”丧门去掐友人的颊肉,像他就心疼得要命。
没想到这招正中丧家两老软助。他们老奸巨滑的一生中,惟独说起遭公会
流放的陆家老爷可以不带半点利字。他们看着那苦命的孩子长成仪仪君子,受
尽磨难却仍是那么善良而温柔,长久对陆家老爷的怜惜构成人生仅有一点的良
心。
“祈安少爷,小的知道错了!”
陆祈安露出一抹神似陆老爷的温煦微笑,看得两老热泪盈眶。年纪愈长,
长得愈像,宛如其父分身,他也从未客气去利用旧人对生父的情谊,包括自家
兄弟。
“实在话,祈安无妨,不过小伤尔尔;但您们陷丧门于险境,我不能坐视
不管。他若是有个万一,要祈安怎么独活?”
丧门定定看向为他出头的好友,他本来还以为自己应付得来,不过是被父
母偷车、被性骚扰、毁了一间庙又被追杀罢了;但陆祈安一来到他面前,心头
的委屈就冲上鼻腔,呛得他眼眶发涩。
“别哭、别哭,皮肉伤尚可治,可你一哭,我心都碎了,这心口的伤,无
药可医呐!”陆祈安十指平贴左胸,温秀的眉眼强抑着心痛。
“祈安!”丧门情不自禁扑了上来。
陆祈安本来还笑呵呵地陪丧门转两圈,转到一半却猛然变了脸色,一把拉
开丧门后领,半趴在他肩头,直盯着他背脊瞧。
“怎么了?”丧门鲜少见到友人严肃的模样,不是好事。
陆祈安双臂还挂在丧门颈后,喃喃不止:“那不是凑巧,我当时抓不准你
的气息才以发财君代替,原来你已经陷入网罟……这机会真是千载难逢,难怪
祂们甘愿知法犯法……”
“祈安,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
“丧门,阿福姑娘在哪?”陆祈安没正面回答,只是把脑袋贴在丧门侧脸
。
“我说过了,她到离岛实习,星期二才回来。她出发前还向我确认这礼拜
你会跟我一起顾店,结果你临时说有事要走。”丧门顿了顿,“为什么你们好
像在商量排班?我是需要看护的麻烦吗?”
陆祈安伤透脑筋,看来晚一步告假的他没法推卸责任。
“丧门,反正你都中了,暂时不会有别的小邪小疠找上门,那我就──”
陆祈安退开来,朝丧门屈身一勾手,脚下亮起光阵。
丧门眼明手快抓住就要跑掉的好友,一碰就让陆祈安感受到他满腔的不安
,不得不托出几句安抚的话。
“你许这个愿,祂们不过是一群衰败的小神小仙,不可能达成得了,只是
营造出实现的幻觉。”
“许愿?我什么时候……”
“有求必应,这是信仰的基本规则。”
丧门不自觉想起那间小庙,祸事未平又起。
陆祈安伸手轻抚丧门的脸庞,朝他宽心笑了笑:“你只要记得,我一定会
来救你,什么也不要多想。”
然后,丧门手下一空,陆祈安又像个魔术师消失无踪。
丧门开车佯称要送父母去吃牢饭的时候,在旁座勾肩搭背的他爸妈竟然还
有脸端长辈架子教训儿子,说什么他都有四少爷贴身保庇,却三心二意去乱拜
其他神明,简直大不敬。
“我也不知道,只是看到庙就拿香。”丧门恹恹地回,没力气跟父母闹。
岛上庙宇密集度世界之冠,寺宇、道观、公祠,儒释道无所不包,民间信
仰更是五花八门,大家记不清名字,只好将女仙笼统称“娘娘”,男神大半叫
“王爷”,而人们拈香所求的倒一致:请保佑我阖家平安赚大钱。
这种在地祭祀圈,因为没有宗教完备的系统,常被斥为怪力乱神。如果是
无神论的科学家攻击也就算了,偏偏诋毁的声音常是来自虔诚的他教信徒。他
们有一种通同的傲慢,我教皆对,他教皆错,纯信教条而不去细看周遭的是与
非。
最常发生宗教冲突的场合就是丧礼,一种信仰一种生死观,家族中人为了
将死者送上心目中的天堂/极乐世界/黄泉地府而争执不休。丧门可以接受家
属任何指教,不厌其烦为他们修改礼俗流程,惟独不能忍受陆祈安被冷言数落
是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
不过陆祈安本来连神都没放在眼里,看他家神坛只拜自己祖先就知道陆家
的信仰有多嚣张,不会跟羞辱他的俗人计较。
而近来大庙如雨后春笋窜起,起因各教主事者为了拓展势力,收受的功捐
不以仁善为目的,而是寻个显眼的好地段,建宝舍吸引更多香客;却未想过从
历史长流记取教训,荣极必衰是变化中不变的法则,东方独尊千年的儒教也无
法幸免于难,伽蓝宝舍盖得越高,就能越早看见琉璃碧瓦倾颓的那天。
宽容它吧,世间浮屠不为神佛,供的是鼎盛的人欲,只要人心完满不了,
淫祠一日不禁。
陆祈安又说:还有呀,丧门,哥哥们只是随我爹爹祭祀,我家不是拜那个
喝醉酒迷路的画中人,而是他仰望的星子。就像民俗信仰到后来,没有经典保
存,只留下仪式而失传其中的意义,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失去了根柢,当外力
来袭,形同摧枯拉朽。
然而,丧门还是要质问陆祈安一番,他怎么会知道早在他出生前过世的爷
爷在梦中往千年前缥缈时空窥探一二的陆家祖师爷境地?
陆祈安当时怔了怔,露出被揭穿老底的微妙神情,随即眨眼灿笑,说他是
无所不知大道士!又厚颜无耻地转移话题,朝他张开双臂:星星你好可爱,要
抱抱么?最喜欢你了!
最可恨的就是,丧门就这么被他唬弄过去。明知道他青少年时期太压抑,
连手都不太敢牵,几乎拒绝不了重温儿时旧梦的邀请。刚才也是,以为久旱甘
霖,周末可以一起去图书馆夜读,陆祈安却只是敷衍地濡了濡唾沫。
“才见面,抱那一下下就跑掉,你这混蛋!”好友死没良心,丧门非常难过
。
“阿门,你在开车,冷静点。”丧父丧母用膝盖猜就知道宝贝儿子又在为
他的小心肝纠结不已。
丧门稍微敛起失态,在红灯的岔路口问道:“你们要去车站,还是我直接
载你们回家?”
“那个喔,咱家无去啊(不见了)!”
“阿爸,你说什么?”每次和父母碰面,他们都能带给丧门不同的惊愕。
丧母拿手帕抹抹眼角:“自从大少爷们各奔东西,山间就不太平静,都已
经入冬了,雷还打不休,咱家、咱家就给雷劈了!”
丧门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终于,遭报应了吗?
“大黑呢?”
“寄放在小公子那里。孤苦无依的阿爸阿母也只能来投靠亲亲儿子了!”
“可是我看你们之前的行径比较像抢匪而不是可怜人。”
丧门趁空给流丹学姊拨了通电话,请她转告没有手机的林然然,他要安顿
老父老母,今晚可能不回寝室睡。流丹隐隐窃笑两声,流露出肉食者的喜悦,
让丧门有点担心小室友的人身安全。
他转而驶向市区,寻了间高级饭店,要了双人房,报上李福德的名号,获
得八折优待。两老得寸进尺,吵着要吃鲍鱼鱼翅,丧门已经懒得同他们阐述国
际海洋公约,迳自到外头备饭菜。
当丧门提着满手小吃回到饭店房间,见到他爸妈在铺满钞票的大床上忘情
翻滚,还兴致勃勃钦点大帅哥跳脱衣舞。
“哪来的钱?”丧门抽出他们往他襟口塞的红包,拒绝猛男秀出演。
“就是你今天去的那间庙的死对头,亲自送来佣金。他们很满意,加三成
酬金,赚到啦!”
表面是大帅哥帮手,内容却是一等一煞星,木马屠城摧毁竞争者的新庙。
入庙触了这么大一个霉头,以后想香火鼎盛,怕是难了。
丧门听着父母得意说明奸计,先不论他这个被瞒着出卖的受害人没有收到
半句道歉,没想到就算被雷劈了房子,他爸妈也毫无悔改之心。
两老沾沾自喜:“陆家是咱的保护神,只要陆公子在,就没什么好怕的。
”
丧门沉默地摆上一桌食物,没叫父母用饭就先开动。丧父丧母见儿子真正
发了火,赶紧捆好满床的钱,堆著笑脸过去哄帅哥。
“你们口中的活神仙,到头来还不是自身难保?大庙常与道上兄弟有关系
,我还挨得住几顿拳头,你们都上了年纪,一根铁棍就够让你们躺平。我不想
给你们收尸,我还想看着你们抱孙,拜托别再惹事了!”丧门训著,眼泪又不
争气地滚下来。
两老虽然一生不学无术,但也听过邻居大道长相生相克的道理,就算再没
良心,当他们亲亲儿子一哭,全世界都要为他流泪,即便是把红尘踩在脚底下
漫舞的四少爷也得认栽。
“好啦,生子就是欠债,咱把钱退回去!”丧母一口气豁出去,丧父忍痛
点头,势利的心淌血不止。
丧门低头扒饭,不应声。
丧母“啊”了声,做球给老伴:“阿思,你以前不是跟陆老太爷拆过庙?
”
丧父热情搭话:“哦哦,对对!我和老太爷斗阵大汉(一起长大),就跟
阿门和祈安少爷同款,麻吉麻吉!”
丧门低眸舀了半勺汤,虽然没搭话但看得出来他在听。陆家就像他婆家,
怀着一份特殊的情感,总是格外关切。
“那时候社会疯签赌,冒出一堆名不见经传的小庙,声称来求就有明牌,
如果中了彩金一定要回来还愿,不然神明会到家里作祟。老太爷觉得很有趣,
会做这种事分明是邪魔怎么会是神呢?于是下山去找那些庙对赌,看谁猜的号
码准;他赢就拆庙寺,他输就献人头。”
丧父口沫横飞描述穿着百万订制超华丽道袍的陆祈安他祖父和一群凶神恶
煞斗法,帅气得不得了,就这么让他连胜七回。
于是那些虔诚向财的赌徒见风转舵,争相想拱陆老太爷为神主,陆老太爷
却说他不认识什么大神,只初一十五聊胜于无拜拜祖先,结果赌徒没听明白陆
大师话中的讥讽,还真的弄出一座供奉陆家祖师爷的仙庙。
丧门听到这里,后背涌起灼烧的热度,他往后摸去,却只有冷气拂在汗湿
衣裳的冰凉。
“凭良心说,那间盖得不错,好到有古怪,完全看不出是哪里师父的手路
。明明拜的是赌神,庙成之后,去上香的却多是女人,庙主也是女人,自称是
仙宫的朱华。老太爷听闻庙主是个大美女,就去见识见识,结果瞎了眼把那枚
祸水带回来。”丧父唉声叹息。
接下来的事,丧门至少从父亲口中听过百遍,杀夫害子的歹毒婆娘,可恶
至极。事前早有症兆,丧母不只一次发现小公子身上有伤,但老太爷对美丽妻
子的宠爱蒙蔽那双剔透世间的眼。
美色误人,最后老太爷落得那玉石俱焚的下场,小公子年纪小小就从少爷
成了老爷,再也没有笑呵呵的父亲包庇他的天地,受尽世态炎凉。
陆老爷悽苦的人生始于那座崇拜陆家却不属于陆家的观宇,也间接结束于
此,后来公会以它做为陆家自居为神、欺天罔地的证据,将他流放海外,除非
他嫡生子死去,否则终生不得归来。
像阿君这么好的人,宁可用自己去换孩子的人生,成全公会大义的名目,
保住庄头的安宁,不怀半点怨和恨,带着慈悲的笑让俗人尽情践踏,可见天公
伯不像民间所说会去疼惜善人,拜了也没用。
“阿门,你评评理,神明既然无用,庙是不是都该拆拆掉?”
“可是拆了,祈安他爸也回不来。”
就是人生有太多无能为力,才会寄望于信仰。把这层面纱揭开来,只会看
见弱小而无力的自己,人们宁愿闭上眼,只信不看。
丧门想起小时候,陆祈安偶尔会坐在门槛捧颊,说他在等梦中的父亲,一
个月大约会梦上一次,男人走在离家的路上,一步三回眸,叫他要乖、老四要
乖。
因为友伴说话总带着笑,当时尚未经历世情的丧门看不出笑容掩下的思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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