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门出生没多久,算命师父就指著襁褓的他嘱咐避免入大庙,省得造成人家兵慌马乱
来迎只是随手上个香的他;他又天生无感,人家诚惶诚恐跪上老半天也看不见,会给民间
大神添麻烦的。
阳庙禁止,但所拜非神的阴庙却与他命中的困厄起共鸣,很有缘分,躲也躲不掉。与
其说是劫难,倒不如看作应尽的义务。他背负太多来到世上,注定劳碌一生,就算离群索
居,隐入田林,心也放不下。
丧门的父母便询问算命仙有无解厄的法子,谁都希望自家孩子能过得平安康泰,他们
愿意付出所有换他快活一世。
“阿君,你就帮帮忙嘛!”
算命大仙,也就是陆祈安他爹,俊秀的面容满是为难。
“伯父姨母,廷君当然愿意倾力相助,只是这办法对他日后婚娶或多或少会产生阻碍
。”
丧家两老顺着陆廷君叹息的方位看向婴儿床里刚满月的小公子,正熟睡着,胸前以一
块羊脂白玉护心,模样水嫰可爱,想像得到他成人后定如其父仙人之姿。
反观他们怀中皱巴巴又黑皮多毛的猴崽子,怎么看都是山村的野小孩,以丧氏一门平
民到底的出身,本来顶多给陆公子拉马驾车,现在却可趁机攀亲附贵,这交易怎么想都划
算。
“好,不过绝后罢了,我们就忍痛把阿门许配给你家祈安!”
二十年过去,长成倾国大帅哥的丧门冷淡听着老父老母胡扯当年往事,他和陆祈安婚
约有十来种版本,说得好像天注定他们该厮守到老,男不婚男不嫁的,可李福德送的礼物
还不是收得那么欢快?
“呒捏,媳妇归媳妇,祈安少爷归祈安少爷,是两回事!”
虽然丧门也这么想,他和陆老四本来就只是好朋友,但从他爸妈口中说出就多了三分
势利的意味,似乎清高的门第终究比不上出得起丰厚嫁妆的地方富绅。
“别说浑话了,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丧门揽胸质问道,今天林然然休假,位于大学
城的棺材铺分店仅他一人驻店,没有生意上门,只有来要电话的学姊学妹,星探也来了两
个。他怎么推拒都没有用,只好说自己有男朋友。
丧父穿着汗衫和蓝白拖,丧母肥胖的身躯撑著洗白的花色连身裙,一同向宝贝儿子咧
嘴灿笑,笑得丧门心底发毛,十成十没好事。
“这附近有间大庙刚落成,我和你阿母乎邀请帮忙做醮。”
“这是吉事吧?”
“当然,十庙九赚,再好不过。”
“你们不是自豪十八代都以死人钱营生?什么时候从乌头变成红巾?”
“唉,阿门,爸爸告诉你,做人要择善固执。看看今天刚好不在的祈安少爷,鬼和神
都砍得下去,无所不能,这才是咱们学习的典范。”
丧门一直很怀疑自己和满口胡言的爸妈有血缘关系。
“别拿祈安诓我。我猜,你们去公会托关系,把资历和专长写得模棱两可,这样不知
情的委托者还以为你们连庙会都弄得出来。”
“开玩笑,以你的实力,爸爸妈妈相信通天下地你也做得到!”两个老人家突然慈祥
得好恶心。
丧门无力追问:“所以你们改的是我的资料?就说我喜庆敬谢不敏,每次吃喜酒不是
新娘拉稀就是新郎盲肠炎。”
不管是流水席、海产店还是高级餐厅,丧门对大喜的新人一律通杀。他一知道自己带
赛就不再随父母到席白吃白喝,好在他和旁人相交不深,目前惟二需要担心的只有林然然
和上官榆以及他们未来的伴侣。
“哎哟,不是什么难事,他们就欠一个凑数用的处男,你只要中饭不吃肉就可以过去
搭手。”
“我不要。”
“也不知道他们在坚持什么,都什么年代了还一定要处男,做这行的不都酒肉不忌?
苦思良久也只有咱家纯洁的小星星了。”
“不要再三强调性经验,很讨厌。”
丧父同丧门周旋的时候,丧母已经联络上庙方,谈得咯咯笑,还硬是把通话中的手机
塞给丧门。
丧门无奈接过,对方诚恳地请托,连红包价都明摊出来,很有诚意。他心想既然人家
只要一个未及弱冠的童子充数,他就当跑一趟外送,勉强答应下来。
他挂了电话,看向欢呼的老父老母。
“那你们到底来干嘛?”
“啊就,探望你和四少爷,顺道去蜜月环岛。”
“刚好,你们先缓缓上百次的蜜月,来顾店。”丧门进去与店面隔开的休息间搬出二
手沙发和电视机,招呼两老过来,要求名义上的老板夫妇尽点义务。
当丧门把小货车从校内停车场开来门口,店内电话响起,爸妈装死不动,他只好下车
去接,才拿起话筒,蓝色发财车就在他眼前驶向对街。他妈奸笑着把手机收入裙袋,丧门
才知道正中其母调虎离山之计。
“把车还来!没有车我怎么去工作!”丧门又惊又怒,气得把交通安全放到一边,拔
腿直追。
“可是爸爸妈妈不旅行会闷死,三天后还你呐!”两老把白发苍苍的脑袋探出窗,向
丧门抛出飞吻,在一片大笑中驾车逃逸。
“老浑球,有种别跑!”
丧门在大街追了八百公尺,直到看不见车尾灯,才满怀干意撑著长腿喘气。
他蹒跚回到店里,看着委托人留下的地址,对照市区地图,距离约莫一个半小时脚程
,算是在步行可及的范围。
本于一诺千金的原则,丧门将店内稍微收拾,拉下铁门,抓着一把长柄黑雨伞出门。
他父母就是吃定他的责任心,不会抛下工作去追杀他们。
丧门对天气的评估没有错,不到几步路,天顶下起淅沥雨点。他今天本来可以在舒适
的室内读上几篇精湛的学术报告,却被害得在雨中千里跋涉。
他认为雨天就该避免外出,顺从人类居安的天性,但他好朋友和女朋友都偏爱雨中散
步,而且从来不记得带伞。
福德见了雨总是开心,把海岛午后阵雨看作沙漠甘霖一样稀奇,说她老家从不见雨,
因为云层都落在他们脚底下。看着她欣喜的模样,让丧门想起儿时也曾毫无顾忌淋得一身
湿。
他和友伴认识没多久,山间下起大雨,不能一起玩了,他只能待在家里的小书房,朝
窗外迷濛的山景叹息。这时候,陆祈安像是童话故事中的小精灵蹦了出来,小手敲著窗户
,邀请他一道嬉戏。
丧门建议友伴可以进屋来拼拼图、写功课之类的,陆祈安却不屈不挠,“星星、星星
”叫个不停,说要出去玩,就是出去玩。
丧门只得穿上儿童雨衣会同撑著油纸伞的陆小少爷在雨中踩水洼,亲身体验雨水的冷
凉和苦咸。等他哥哥们来接,再气也只能叹气,把他们两个玩疯的小泥人抱回家刷洗。
而今,长大的他不再有闲情逸致,怕雨湿了衣鞋,又会让他格外意识到陆祈安不在身
边。
雨势渐大,丧门不得不先回神找个遮蔽处。刚好他行至两个市区间的郊外,除了尽头
掩没在雨水中的公路,什么都没有。
丧门才想冒雨前行,就被突起的水沟盖基座绊了下,本以为单纯是施工不完善草菅人
命,往下细看,发现到基座混了水泥以外的材质,露出一角青石。可能此处本就打了石桩
,工程单位无法移除才在其上挖沟铺路。
他拨开横生的杂草,又发现其它相似的青石块,触摸质地,应是常作为题刻碑铭的观
音石,沿着路边错落的石块寻去,果然有建筑物隐蔽在草丛里。
丧门走近,在残破的屋簷下收伞。原本该高挂著、向来者彰显的牌匾落到地面断成两
半,任其蒙尘生灰。他拂开尘土,上头写着“风调雨顺”,带着人力不可及的期许;再看
向屋内的摆设,有一尊断脚的香炉,可见这里不是弃用的老房舍而是残破到看不出面目的
小庙。
他巡了一圈,此处比起动辄三开间的庙宇,坪数不大,却不难发现设计上别出心裁,
装潢摆设与建筑浑然一体,材料全是旧时代的上选。好比他手下这张做为一庙门面的神明
桌,由花梨实木雕工而成,连同腿足和牙板,仅上一层透明外漆,匀丽的朱纹源自木材本
身。如果不是桌面那块如同美人破相的火烧焦痕,光是桌子就值一台新车。
从上头薰黑的顶格可知这里也曾香火鼎盛,如今却是繁华落尽,他不由得感伤起世事
无常。
看雨势大小,一时半刻走不了,丧门便脱下旧夹克,用随身的小刀将其分解成平面的
布块,再清出桌上的签筒到外头集水备用,打扫起这间遇雨的收容所。
他在桌底发现断头的神像,琉璃做的,其身青袍解带、把酒卧莲,慵懒的姿态栩栩如
生。
丧门头一次好奇神像的面容,指尖去抚祂的断颈,随即收回手、连声抱歉。这种想法
就像对新坟吹口哨说“小姐好漂亮”一样找死大不敬。
等他把残损的神像归位,雨声静下,一望,外头已雨过天晴。
丧门回首,下意识向损坏的神像微微一笑。
“谢谢。”
他迈步出庙,看不见从神像延伸出的无形细线,从背后系上他左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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