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罐头》
每个罐头提供口味不一的恐惧。
保存脑中,没有期限。
# 14 《解剖》
有人说,病理学打开人与上帝的窗,病理学家看尽血肉之躯的沉沦腐化。
──《PATHOLOGY》,2008
我记得那天原本是个晴朗天气。
我跟徐法医一大早就来到殡仪馆,下了车阳光明媚,跟周遭弥漫的肃穆气氛有着相当反差
。
解剖室位在殡仪馆的中心,我跟在徐法医后面提着大皮箱,我们一路穿梭过大大小小的厅
堂,沿经有诵经念佛声,有檀烟花香,有低暗悲伤的泪咽,有木然淡漠的神情,有着一切
生命逝去时所余下的平静,沉重而巨大,是生者从来未曾想过会拥有的平静,和悼念。
人死了,什么都带不走,只留下生者独自思考──关于你的死亡,对他的生活究竟造成了
多大影响。
就像那句老掉牙的台词,我们或许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害怕被遗忘。
当一切的丧礼仪式都过去,当因为你的死亡而团聚的亲友们纷纷返家,当他们的生活都回
到了正轨,当渐渐彼此谈天的话题不再提起你之后,你就真正地死去了。
不过当然的是,徐法医和我并不是要处理这种形而上的死亡,我们的专业要服务的对象,
是丧失心肺功能、无法独立呼吸,那种医学上、法律上的死亡。
譬如说我们今天的第一件case──28岁的青年男子,身高174公分,体重69公斤,平头蓄
胡,有抽菸饮酒习惯,双前臂有龙纹刺青,这些是地检署的相验尸体报告书告诉我们的资
料。
而死者现在全身赤裸著,安安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左肩到右腹有着一道深且长的
刀伤。
徐法医和我的工作,就是必须判断那道显眼的刀伤是不是造成他现在一动也不动的原因。
昨天早上8点多,云林乡下一名老翁到田里务农时,在草丛边发现死者倒卧在地,没有生
命迹象。而对检警来说棘手的是,截至目前为止,砍他这刀的凶手依然下落不明。
乡下地方,没有人烟,没有监视器,整件命案无疑坠入了五里雾中。
死者死亡距离发现尸体的时间大约只相隔2小时左右,警方及时将他送入冰柜冰存延缓了
尸体现象,除了发硬的尸僵与冰透的尸冷以外,他和生前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那松弛的
面肌除了森寒凝重之外,永远都不会再有其他表情了。
人间的喜怒哀乐,从此再也与他无关。
他的太太含着眼泪,强忍悲怆确认死者身分后,我们请她到外头等候,家属等候室内有个
电视萤幕,透过解剖室内的摄影镜头,她能够清楚看见整个解剖的过程──虽然家属有在
场的权利,但体谅家属也体谅自己,我们往往不希望他们在场,毕竟他们所深爱的亲人,
将在我们的刀下赤裸地摊了开来,血腥而难堪地支离,拆解成部分又部分,根本不能称之
为人的血肉──灵魂走了以后,每个人都非常公平地只剩下一副臭皮囊。
解剖室里只剩下一位负责摄影的侦查佐、一位担任记录的鉴识巡官、一位代表解剖程序合
法性的检察官,以及我和徐法医。
大家换上了绿色的解剖衣与头套,检察官跟两位警察还戴上了口罩,站得离解剖台有些距
离。
“那我们开始了吗?”徐法医拉了拉手上的医用乳胶手套。
检察官点头。
我将一块木枕放进死者头下,让他的身体顺着解剖台的设计构造高高挺起胸膛,像位慷慨
赴义的英雄。
然后徐法医拿着解剖刀,用他的右手──曾经是外科医生的他,拥有一只最平稳冷静的右
手。
一刀划下,锋利地解开他的胸膛。
几乎没有血液顺着刀痕流出,毕竟尸体冰存了十几个小时,该流的血也早都流光了。
还记得我第一次站上解剖台时徐法医告诉我,外科医生跟法医师最大的差别在于,外科医
生每划一刀都要谨慎小心地注意止血,而法医不用,你爱怎么切血爱怎么流都没关系──
一向不戴口罩解剖的他咧嘴笑笑着说。
是阿,解剖时的徐法医就是这样谈笑风生,我跟着他解剖快6年了,他拥有中等的身材与
平凡的外貌,跟路边随便一个50多岁的欧吉桑没有什么两样,但当他拿起解剖刀面对死因
待查的死者时,那般轻松自若的态度就有着一股深深吸引人的诡谲魅力。
生与死的边界,如果有人能在坟上起舞,那最优雅的姿态也莫过于如此了,他就像拿着解
剖刀的上帝,拥有唯一能谛听死者声音的全知全能。
我沿着解剖刀的切割,一边使力地往两侧扒开皮肉,一边用刀具将软绵的黄色脂肪除去,
慢慢地死者的体内露了出来,里头血淋淋地盛装着国小健康教育课本上画的人体器官图。
“整个肺脏都破裂了啊。”徐法医割下死者的左肺拿着端详,“不过这个肺也太黑了吧,
检座你看看,抽菸多可怕。”
站在一旁的检察官是地检署有名的老菸枪,看着那块发黑的肺只能摇头苦笑。
我们切下死者一个个脏器,装进铁脸盆内秤重,再每个割下一小块装进检体盒内准备带回
去化验,等死者胸腔腹腔都检查确认完毕后,徐法医横向切开了他的头皮,将两块头皮各
自往下掀,前半部的头皮连着其上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而这一幕也是解剖过程中我最不
能接受的画面──是阿,他现在这副模样根本就不像个人啊,人什么时候会被自己的头皮
头发覆蓋脸庞呢?
对这画面过敏的我没有再多看一眼,拿起了解剖台旁的电动切割器具,金属刀锋的旋转声
起,我开始切割他坚硬的头盖骨。
检察官他们都相当有经验,这时是最容易被喷溅死者肉屑体液的时候,他们自动又站得离
解剖台更远些。
气散尘粉,此生如烟。
他的头盖骨被掀了起来,一颗失去血色的大脑暴露出来。
徐法医仔细端详著,认真确认它是否被头骨保护得安然无恙。
“好。”徐法医离开他的脑袋,回到解剖台。
“所以死因就是这个刀伤?”检察官问道。
徐法医点点头,却又突然摇了摇头。
“老师,怎么了吗?”正在缝合头皮的我问道。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徐法医才问著,立刻就俯下身嗅著还未缝合起的死者腹腔
。
“什么味道?”检察官疑惑,但拿下口罩的他只闻到一时间无法适应的扑鼻血腥味。
“酒味,很淡很淡的酒味。”徐法医给了答案。
而在此同时,跟徐法医一样未戴口罩的我也闻到了淡如空气的酒味。
“小朱,取一下他的胃容物带回去化验。”徐法医先吩咐我,再转头告诉检察官,“检座
,或许可以查一查他前一晚是跟谁喝酒。”
检察官眼睛发著光,毫无头绪的案情似乎有点眉目了。
躺在解剖台上的死者依然僵直沉默,但徐法医听到了他的声音。
就像这些年来我跟着他解剖,他时时挂在嘴边叮咛我的话一样──
“在我们的刀下,没有冤魂。”
我从原本的法医师助手到现在自己也成为了法医师,但遇到机会我还是会跟徐法医一起解
剖,目的就是希望能一直跟随着他,持续而亲身地实践这句承诺。
上午三件解剖,下午也是三件解剖,我们准备要离开殡仪馆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
染得天地仿佛生命尽头的颜色。
我和徐法医坐在法医休息室内闲聊,他仰头喝完他太太帮他准备的冷泡茶。
他和师母相差快20岁,在当时还是轰动一时的师生恋,当时在大学兼课的徐法医受到不少
女学生的仰慕,但也只有她的出众气质能让徐法医动心。
我认识师母也好多年了,她讲话总是轻声细语,就像她对徐法医无微不至的照顾与贴心,
冬天热姜汤,夏天冷泡茶,从她每天帮法医准备的饮品就可以瞧见端倪。而她的厨艺精湛
,徐法医总是笑说只有师母能满足他的口腹之欲。他们结婚十几年,虽然没有小孩,但婚
姻生活依然幸福美满。
“差不多啦,我要回家吃晚餐了。”徐法医提起公事包起身,“小朱,要不要一起来用个
便饭啊?”
“老师不用啦,我也跟朋友约好要聚餐了。”我微笑,伸了个舒服的懒腰。
“好,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收工啦。”他也笑笑,神态轻松地离去。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但身为法医,真正让我们感到放松的,是那心安理得的踏实感。
晚上8点半,和朋友吃完饭的我回到家中,才刚洗完澡换上睡衣,躺在沙发准备慵懒收看
电视的时候,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是徐法医的来电。
“喂?老师?”
“小朱,你现在马上到殡仪馆来一趟。”徐法医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的沉重与疲累。
“好。”我从来没听过徐法医这般不寻常的声音,二话不说挂上电话,起身换衣,驱车前
往殡仪馆。
开车到半途突然下起雨来,夜间措手不及的雷阵雨,车上的我看着街上行人慌忙地躲雨。
是阿,今天原本是个晴朗天气,但人生总会遇见猝不及防的转折。
停好车,我撑著黑伞走进殡仪馆,将雨声留在户外。
夜间的殡仪馆格外冷清,家属零零落落,诵经声片片断断,散落在低沉漆黑的偌大空旷中
,让死去的人们显得更加寂寞无依。
我快步走向解剖室,沿经的走道一片漆黑,工作人员的办公室也未开启,我心里不禁起了
突,在我的经验里,夜间解剖已经相当罕见,但像现在这样没有其他殡仪馆工作人员陪同
的状况更是前所未闻,仿佛我私自闯入了解剖室一般。
胡思乱想在我踏进解剖室的那刻就终止,因为徐法医已经换好了整套解剖衣,站在解剖台
旁等我。
“你迟到了,快开工吧。”
倚著解剖室内明亮的灯光,他的脸虽然疲倦,但依然给了我一个熟悉的微笑。
顾不得现场没有检察官也没有警察协助,跟随徐法医这些年下来我很清楚,他就是解剖程
序中唯一必要的存在。
我快速地整装完毕,走向解剖台面对死者时却不禁皱眉,让我感到困惑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死者身上的衣服还未褪去,加上全身上下新鲜的血迹斑斑,看得出他是案发后立刻
被送进解剖室,但什么样的案件会这么紧急?
第二,死者整个头颅都扁掉了,成了一块根本无法辨识面容惨压血肉,而这样死因明确的
案件,还有解剖的必要吗?我不清楚徐法医临时急call我过来解剖的用意。
整件解剖都是如此的仓促,甚至没有地检署提供的相验尸体资料,改由徐法医口头向我说
明死者的状况。
“死者为52岁男性,171公分,72公斤,无抽菸饮酒习惯,今天晚上骑乘自行车时,在8点
11分许于大同路二段遭一台自小客车从后方追撞,倒地后头部遭到碾压,当场死亡。”
我一边用剪刀剪开死者的衣物,一边听着徐法医的说明,却越听越觉得怪异。
──这不就是个寻常的车祸案件,为什么要解剖呢?
但拿着解剖刀的徐法医跟平常解剖轻松自若的态度大相迳庭,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平静地像一面湖水,有着深不见底的隐藏。
所以我也不敢多问,除去死者身上的衣物之后,在他的肩下垫起木枕,让他挺起胸膛,展
开解剖的预备姿势。
于是一刀锋利地划开。
但我注意到徐法医的手微微发颤了一下,哪怕只是一瞬,却还是留下了他不曾发生过的歪
曲切口。
而我在刨除切口脂肪的时候,看见了那块在死者左臂上,姆指大小的伤疤。
晴天霹雳。
我仿佛被一道雷电狠狠劈中。
我手上的刀具不自主地匡瑯瑯掉在地上。
那是块烫伤的伤疤。
我在徐法医身上看过一样的伤痕,相同的大小,相同的位置。
每当徐法医在说嘴他跟师母多恩爱时,总是会卷起袖子夸耀这道伤疤。
在师母28岁的生日,平常号称君子远庖厨的他第一次下厨,料理了整桌的好菜当作她的生
日礼物,而当师母在甜点蛋糕中发现了那枚钻戒,更是感动地落泪。
他答应她,要一辈子都跟今天一样宠她。
而那天炒菜所留下的烫伤疤,为他们的爱情作了永远的见证。
我的脑袋此刻轰隆隆地,眼前的景象不断冲击过来──躺在解剖台上的死者,身材跟徐法
医根本就是同一个模样;刚刚剪卸的衣物,在印象中也看过徐法医穿过;发生车祸的大同
路,不就是每天徐法医晚餐后习惯骑自行车运动的路段?而为什么徐法医会这么突然在晚
上请我来解剖,为什么检警都没有到场,又为什么徐法医的态度会如此不寻常?
我震惊地哑口无言。
理工科出身的我,现在被迫要接受事实上根本不可能的真相。
“小朱,捡起来。”徐法医冷冷地说,“解剖可以轻松,但绝对不能放松。你要牢牢记住
我跟你说过的话。”
冷冷地,他不带任何情绪的专业。
我却已是被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但我同样身为一位法医师,更身为徐法医的学生,我还是从地上捡起了工具。
这是老师最后一次带着我解剖了。
用他十余年法医生涯的精神,用他自己亲身的肉体,一刀一块地要我记下他所要传授的每
个知识与意念。
这件case解剖得很慢,我们像回到了第一堂的解剖课程,他缓缓地,不厌其烦地讲解每个
细节。
我仔细地听,仔细地看,深怕错过一丝一毫。
但终于还是渐渐到了尾声。
我们检视了“死者”体内的每一处,徐法医要我下个结论。
“死因是,头部遭受自小客车碾压,当场死亡。”
我缓缓地说,显而易见,却是个经过谨慎审视的结论。
但徐法医却轻轻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第一次解剖时,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他问著,表情疲惫不堪。
不解的我困惑地看着他。
“我说过,法医师跟外科医生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法医师不用注意止血的问题……”我喃喃,猛然想起了什么看着眼前的尸体。
里头的血液鲜红如樱桃。
“急性一氧化碳中毒?”我刚说出口就知道不是,连忙摇了摇头,老师骑车在路上怎么会
突然一氧化碳中毒?
然后我立刻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
几乎是同时,我就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气味。
老师很早就告诉我,法医师解剖时不能戴口罩,否则会遗漏掉许多线索。
我闻到了略带苦涩的杏仁味。
氰化钾中毒。
跟电影演得不太一样,事实上,氰化钾中毒并不会立刻暴毙死亡,但人如果摄入100 毫克
左右的氰化钾,会在1分钟内丧失意识。而中毒者因为血液中含有氰化血红蛋白,所以皮
肤粘膜和血液会呈现鲜红色,有如樱桃般的鲜红。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师母每天都会帮老师准备冷泡茶的贴心习惯。
如果老师骑车运动时也带着师母准备的饮品,如果老师停在路边歇息的空档喝了一口冷泡
茶,如果有心人士一路开着车尾随在老师后头,等待他意识不支自行车摇摇晃晃的瞬间再
从后方撞击?
如果没有这件解剖,那我想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如果了。
我还在思考着,但徐法医却已经脱下了解剖衣,疲惫不堪地向我挥了挥手,迳自走出解剖
室。
顾不得身上还满是血污,我连忙追了出去。
但老师一瞬间就已消失在解剖室外的长廊。
他累了。
我想老师是真的累了。
当我回过神来,但仍然恍恍惚惚地走回解剖室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更加恍惚。
明亮的解剖室里,干干净净,没有血污,没有工具,没有尸体,没有任何解剖过后的痕迹
。
就连我身上的解剖衣也干净如新。
我就像自己莫名地走进解剖室,空无一物的解剖室,自顾自地换上解剖衣,然后不明所以
地站在这里,独自一人站在这里。
茫然的我走到家属等候室,开启电视萤幕,试图播放出刚刚解剖室内的画面。
然后我摀住了嘴,才能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我看见压扁头颅的“他”,全身淌血,摇摇晃晃地走进解剖室,勉力地爬上了解剖台躺着
。
然后画面一黑。
萤幕显示今晚并未摄录任何影像,我再怎么尝试都播放不出刚刚的片段。
此时电话忽然锐利地响起。
是地检署的赖检验员,他告诉我徐法医不幸在今晚出车祸身亡。
我请他报告检察官,这件请立刻送解剖。
挂上电话,我待着空荡安静的殡仪馆内失神。
外头的雷雨下了一整夜。
几个小时后的解剖室,相关检警人员都到了。
徐法医躺在解剖台上,依然是惨不忍睹压扁的头颅血浆四溢。此情此景跟我几个小时前经
历的状况几乎一样,但最大的不同是,老师并没有站在我的身旁指导。
他永远都不会在了,我只能自己拿起解剖刀。
一旁的检察官、检验员跟警察们跟徐法医都是熟识,哀戚凝重的气氛回荡在解剖室中。
虽然是深夜时分,但外头满是等待解剖结果的媒体、维持秩序的员警,当然还有哭红双眼
、面容憔悴的师母。
我深吸了一口气,连结今晚的一切与过往的师生情谊,心里获得了无上的宁静。
于是一刀锋利地划开徐法医的身躯。
老师,您安息吧。
“在我们的刀下,没有冤魂。”
只见樱桃色的鲜红从他体内缓缓渗了出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