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实几有孩子半只手臂厚的木门一开,视野蓦然宽广,大门内是怪异的世界,几个孩子张
嘴结舌地看着仿佛被时间遗忘的世界。
一入门,阿华手中的蜡烛呼地熄灭,但他们却能看得清清楚楚,因为,巨大的石室里宛如
白昼。
不知道这算是大厅还是大殿?空旷的厅室足有几个小学的操场大,钟乳石如树木的根系贯
穿挑高大厅,荡著水纹的光亮将奇形怪状的阴影投向四方。此处被恒久的宁静所占据,彷
彿已经沉默了很久很久,又将继续沉默下去。
一种孩子们无法理解的庄严充斥着冷冽的空气,镇摄得四个小观察者无法动弹。黑色大狗
挺直脊骨立坐在阿华身前,像一座守护城堡很久了的雕像,威风凛凛的守着不属于任何人
的宝藏,背影却是那样孤寂。
奇异的水光饱满广大石厅,阿华却无法说出那光真实的颜色,或许捕捉了黄昏的色泽,复
杂中却隐含着迟暮的悲丽。石柱与岩壁被镀上炫丽悲伤的霞色,冰冷而美丽,一个不注意
就会消失的颜色,阿华一瞬不瞬看得出神,就恐一晃神这些不断变化的霞色就会消失眼底
。
玫瑰色的光影晃曜,被偷取的霞色在晚间绽放,照亮了沉寂或许千年的隐藏世界。
太过媿丽的光影,阿华一直到眼睛都睁到酸了才回过神来,视线一垂吓得她几乎惊叫出声
。
阿华倒吸一口气,原来这是个墓场,到处都是遗体!
一圈圈人型骸骨以同心圆的方式围着中央的柱子,那石柱泛著冷光,即是照亮此间的存在
。
至少上千具的骸骨无生命地围绕在柱子周围,以跌跏的姿势盘坐地上,身上的衣物干燥得
宛如一碰就碎,但隐隐仍能辨认出那是领行员的丝质长袍。
她突然便了解了,这里是领行员的墓场,这些跌跏而坐的骸骨属于过去的领行员,她突然
便不再害怕。
不,这些不能算骸骨,阿华定了定神,往前走近跌坐的遗体,仔细打量著一具具无生命的
人体。
干燥的荒原将尸体保持的很好,干枯的皮肤贴在骨上,大头软软垂在胸前,死去的人脸上
那抹淡漠的笑却被凝固在时间的缝隙中。即使死去了,成了一具具跌坐微笑的遗体,那股
强大的存在感仍是不退。面对他们,阿华没有丝毫害怕恐惧,死后竟能仍拥有如此安宁,
她行走在遗体之间,突然觉得自己不值一提的渺小。
穿越一圈圈安坐着的灰白遗体,她似乎走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走到中央。
中央有一数十人围抱的石柱,石柱远看颇像外头的化石树木,近看石柱的质地却非石质而
是透著麦茶色泽的晶石,微微透著吸饱水般的丰厚泽地。
这时她才发现,岩石大厅在石柱的上方却被开了个圆井,隐约能看到星辰闪烁,原来石柱
上方便是悬崖之上的夜空。
虽然石壁及钟乳石柱被渲染上璀璨如黄昏之国的色泽,但中央石柱本身却不是太阳那样明
亮的存在,更像月亮那般反射著不属于自己的光。眼睛能够直视的存在,却是如此幽微而
神秘。
阿华入迷地看着石柱,小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往柱体探去。但一个不稳,她被大力撞到在地
,黑狗背光站在她面前像堵高大的墙,红瞳闪著微光。
最好不要碰喔,阿华在牠眼中读到率直的情绪。
她跌坐地面,抬头望进石柱上方的天井中,不知何时半月已挂在天井的边缘,她注意到石
柱似乎亮了不少。
斜悬的月光落入石柱中,宛如一阵新风拨动无形的弦,阿华突然便听见了,森林的私语细
细地触动她的心湖,一份她无法解释的悸动让她茫然地望着石柱无法动弹。
椿放轻脚步走到她身旁。
“小姐姐,为什么这么伤心?”
“…… 我不知道……”她抽咽:“可是……这是大树的心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死掉了……大家都死掉了……”
“小姐姐,我们最好要离开了,不对劲,我和椿的直觉向来很准……”萱难得面露郑重,
神色怪异地盯着石柱看。
阿华胡乱擦干眼泪,试着将犹自震荡的心神压下:“对了,阿秋呢?”
兔姐妹困惑地互望,异口同音:“对喔,阿秋哥哥呢?”
◇
阿秋第一眼便看出,这具遗体与其他不同。
其他的遗体都紧闭着眼,这具遗体却微睁着眼,目光温柔地望进虚空,明明就死去多时,
他的眼仍是如初生的鹿眼般美丽澄澈,如果不看他干瘪的脸颊和枯灰的皮肤,阿秋或许还
会以为他仍活着。
不似其他领行员般穿着样式朴素的窄袖丝质银色长袍,他穿着立领削肩的洁白长袍,长袍
的质料介于丝麻之间,上面浮绣了样式繁复的图纹。但让阿秋驻足的,却是他胸前用金线
串起的一片褛金叶子。
阿秋一看到那片金叶子便移不开眼,他就是知道,那是把一把钥匙。
是的,他找到钥匙了!
但那是打开什么的钥匙呢?阿秋不清楚,他实在很好奇。
蹲在那具遗体的面前,阿秋定定地看着那双干净的眼睛,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和他相
对。
他从来都不敢看进领行员的眼中,就恐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那双过于幽深的眼中。这是第
一次,他能够毫无心防地盯着一位领行员的眼睛不放,尽管他已经死去很久了。
如鹿般的大眼中看不到眼白,瞳孔的眼色宛如多变的猫眼石,每个角度都现出不同的色泽
,却像一盏熄去火焰的琉璃灯,虽然美丽却是空洞。
阿秋挪动身体,最后终于找到个满意的角度,他正好能对上领行员柔和的注视。在这样的
注视下他突然感到有些心安,抱着膝盖对着他的目光发呆。
阿秋不懂,这只是一个梦境,领行员也只是他梦境里的幻想物,但为什么……为什么梦境
里的存在会有尸体?
幻想不会死亡,唯有真实的存在才会在死后遗留下带不走的身体。领行员不过是他梦境的
一部分,他却看到了如此真实的尸体?这一切都太不合理。
阿秋无意识地碰触那具遗体,手指才触动胸口,那具安坐微笑的灰白干尸宛如内空的沙雕
城堡般,一碰便溃落成一地粗糙碎砂。
指间仍残留着实在的触感,阿秋维持着手伸向前的姿势,前方却已空无。
将那片金叶子从碎砂堆里捡起,不规则的边缘刺痛掌心,这股触觉竟是那样的真实。阿秋
突然觉得很烦躁,无比的烦躁。
一切都是假的,是假的……阿秋越来越困惑了,他眉间拧著烦怒,他需要发泄这份躁动般
的不安。
他猛然站起扬起一阵急风,背手踱步到另一具遗体前,脚尖一触那具干枯的身体便风化成
灰,哗啦啦地塌落成一地。阿秋嘴角弯起破坏的快感,这一切都虚假的ㄧ碰就碎,这只是
个梦境罢了,只有他的存在才是真实。
他便这样一路破坏著所能破坏的遗体,身后扬起衰落的尘埃,他嘴边的笑也越畅快,眼中
凝著清醒的疯狂。
只有他的存在才是真的,其他一切俱是幻影,没什么可怜惜的。他又踢碎一具人体,干燥
的遗体碎裂前那抹平和的笑却是那样刺眼,阿秋发泄地对着上方大叫一声。
偶然抬头,这时他才注意到石柱和石柱上方的天井,半月缓缓移到天井中央。
正当不全的月亮停在石柱正上方时,石柱发出和往常不同的明光,浅蓝如海水般的光线荡
开。
冰凉的触感,阿秋有种身处在海水中的怪异感受,身体仿佛变得轻盈透明。
喀啦一声,金叶子掉落地上,阿秋试着捡起那片叶子却怎么也碰触不到。
他不安的踉跄后退,却发现自己不再能够碰触尸体,手脚却穿过一具具尸体而过。
不对,这样不对!阿秋慌了起来。
◇
“阿秋哥哥在做什么?”
远远地,三个女孩观看着阿秋露出狂气,胡乱地破坏著领行员的遗体。
好可怕,她们被震摄得无法动弹,却不是因为阿秋的狂气,而是地面正微微震动着,碎小
石块都不安地跳动。
荒原生气了,椿萱恐惧的相拥。
整个石厅在摇动,上方有石粉簌簌而落,她们感受到一股排拒的力量,整片大地发出恐怖
的怒气。
阿华也被大地之怒震得无法动弹,她抬头看着天井外的月亮,心境却被照拂的宁静非常,
原有的恐怖一下子都飞走了。于是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月亮,月光适时照亮一角醒觉的思绪
,那股地震不那么可怕了。
而同一时间,半月已停在石柱上方,吸饱月华的石柱发出与往常不同的明光,眨眼间,如
取自深海的宁静光芒穿透了她们,女孩们的身影突然便透明化,化为一抹抹虚幻的影子。
身体比空气还轻,她们环顾透明的小手与小脚,阿华低头对上黑狗的双眼,牠的眼底堆满
了同情与寂寥。
好奇怪的梦境,阿华困惑了,她伸指去触碰黑狗却穿了过去,一股无法控制的恐慌涌出心
底。
她是个虚幻的影子,换成白话,她只是个鬼。
恐慌的情绪宛如潮水,一下子便淹没了她。质疑自己的真实性是件恐怖的事,因为人类早
已习惯去质疑自己以外的存在,唯有自己的存在才是宇宙的中心。一但中心崩溃了,世界
还剩下些什么?阿华害怕的想哭,但眼底却泛不出泪水。
她不只是失去了手脚和躯体,失去了听觉与嗅觉,她更失去了存在的自信。随着身体越来
越透明,她遗忘的比记得的多,许多原本熟悉的真实只剩问号。
她是谁?她叫什么名字?她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搅得脑筋打结的诸多问号快压垮了她,阿华努力睁大眼睛,萱与椿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她
突然便感到安心许多。
至少,她不孤独。
她转眸望向月亮似的石柱,她有股谁都无法阻止的冲动……轻飘飘地,她往石柱大步踏去
,大黑狗几次挡在她之前却被她直接穿过。黑狗从牙缝中挤出愤怒的警告,但阿华听不见
,她只见到黑狗龇牙的样子,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在石柱之前,这么近的地方,石柱的光芒却是那样的温和不逼人,宛如肉眼就能直视的月
亮。她望进石柱中,月光日影不断拉扯,她听见树木的心跳在鼓动,秘密被埋在很深的地
方,沉睡。
钥匙,找到了。
这才是真正的钥匙。阿华突然便了解了,树木本就守护了世界的所有秘密,于是树木的心
脏是钥匙,用以来打开这个世界之谜。
大地在颤动,石柱却如狂浪中的ㄧ叶小舟,安静地立在她身前。然,她勉力望进石柱中却
只看到一片光洁空无。
既然她本来所拥有的就不多,那她宁愿用仅存的虚妄来交换这世界的真实。
自嘲地弯弯嘴角,阿华将小手往石柱上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