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时间是条河流,那在里头,载浮载沉的到底是什么?
记忆吗?还是执著?
温热的血液犹在血管里
不止息地奔流,
我那恍惚捉不住的一缕魂魄
却已渺然,漂流
到世界尽头是否就能触碰尽头,
还是我们都在忘川之中,
忘了上辈子厮守的承诺?
走在西安的狭小老巷中,刚刚离开秦皇陵的白小姐正找寻着友人推荐的西安传统美食小馆
,遍寻不著,倒是听见夹道两侧的砖瓦房内传来这样细微的歌声,像是戏曲,又不像是戏
曲,彷若是谁的呻吟幽叹,又像是首古老的悲歌。
她悄悄地推了那扇厚实斑驳的大门,透过那隙缝看到门后那道身影,小旦着着红底绣著金
线的戏服,如蝴蝶般的水袖,随风摆着荡著,既迷离又哀怨。是谁人在吟唱,排练某段戏
曲吗?白小姐好奇地窥看着,把门缝又推开了吋许,不止呢,还有另一个穿着黑色绣著金
丝的大袍武生,这不正对着戏?
正当听着入迷,肩上忽然一拍,吓着白小姐回头一望,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正瞪视着她
。
“你在干嘛?找谁?”老头子乡音颇重。
“呃,不,不好意思,我在找一家小餐馆,正好听见门后有人票戏,好奇就唐突了。”白
小姐两颊绯红,像是当小偷被抓住般,不停道歉。
“哪里有人票戏?”老头子推开大门,里头典型的三合院,偌大的庭园里,空无一人,春
日繁花盛开的季节里,却仅有落光叶片的老树,孤寂地立在院里的一侧。
“怕是你大白天,撞了鬼。”老头子背着白小姐离去。
“都过了多少年了,这里还有哪个鬼影会唱戏?”
白小姐抬起头看门楣,上头却写着“西煌小馆”,不正是她要找的小馆吗?
“老爷子,这可是西煌小馆?”白小姐快步追了上去。
“招牌不就挂门上吗?”老头子还是这样不客气。
“今日开张否?”白小姐又问。
“开张也不待客。”老头子摆摆手,打发白小姐。
“这是为什么?”白小姐困惑又起了点怒意。
“不陪人活撞鬼。”老头子又怒目。
“明明我有看到啊。”白小姐又道。
“你看走眼。要有人唱戏,也是一百年前的事儿了。还不快走?”老头子开始不耐烦。
“你这人怎这样没礼貌?!我也不吃了!哼!”白小姐真的气了,也不客气,抚袖而去。
老头子看白小姐离去后,在门槛上重重踩了一下,真是霉气。这戏班旧址早在七八十年前
荒废了,他顶了这铺子五十多年了,怎老是有人活撞鬼,难不成又得找道士来做法了?真
是晦气。
这宅子里的幽魂啊,拜托你们行行好,超渡法会都超渡了,还不走,眷恋着什么?
都已不是现世的人了,还不快快去投胎?
老头子朝天默默碎念了一会后,慢慢地走入了宅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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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姐回到了上海几个月了,一直睡不好。
梦里总听见有人叹息著,说话著,精神越发萎靡不济。
像是病了。
双颊日渐消瘦,面色枯黄夹杂着苍白的唇色,一头黑亮长发色泽也渐渐干枯。
白小姐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状况。
从小就有着特异的体质,来往的路间街巷中,偶在角落瞥见人影,定神一看却又没了个人
影。
渐渐地,她明白了她看见的从来也不是人影,而是非现世的那些曾经是人的游魂。
有些个擦身而过,有些个发现了她,便跟上了。
同长辈说,还被长辈斥责怪力乱神、胡言乱语。家中也没人有相关信仰。
久了,见怪不怪,她也不说了,就任凭这些游魂来来去去,跟上了她,
总在一段时间后又消失。
大概对她这人没兴趣了?或无利可图?投胎去了?
她也没个答案。
不过这次,也跟得太久了些。
原本是跟在她身后三尺开外,渐渐地,距离随着时间缩短。
两个月后,两尺了。
三个月后,一尺半了。
四个月后,一尺了。
不过,只要回到家中,倒都没跟进门,顶多在门口等著。
那也好。就像以往一样,白小姐觉得,应该也没事吧。
但,不知怎地,那跟着的黑影也清晰了起来。
啊,不只有一个吗?是两个。模模糊糊地分了开来又紧紧地挨着彼此。
直到有一日,她进了门,发现这两个影子也跟着进了门。
这下,她真的有点蒙了。
没有任何游魂跟她这样久的。
第三个月她才确定这两个影子是故意跟着她的。
不像是以往的那些游魂,顶多绕了几圈,便像是倦了或腻了般,自个儿消失不见。
这两个影子也未免跟太久了?!
怎回事?这会儿跟进门了?
刚开始是在客厅中,随着时间过去,相安无事,
这两个影子就矗立在屋子的一角也不移动。
又过了大概三周的时间吧。已经渐渐接近了农历七月。
那两个影子不知道哪时跑进了她房间里待着,一睁开眼,就唬了她从床上跳了起来。
两个人影清晰地,分明就是两个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是因为房间风水不好?照不到直射的太阳光吗?虽然外头大楼林立造成日射阻隔,可是也
不是说没有光线照进来啊。
该不该找个老师来看看嗄?还是去庙里拜拜好了?
还没到庙里拜拜的前一晚,已经是农历七月鬼门开前几日。
睡得迷迷糊糊当中,突然觉得身体被用力一撞,立即睁开眼睛时,
发现自己已经被撞出了体外。
这时候她才开始慌张,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内心只想着:你们想对我的身体怎么样?
凭著这股蛮劲,她用力地又撞向自己身体,把自己魂魄又撞回了自己身体内。
此时,她才真真确确体验到来者不善。
这两个家伙是真的想要抢夺他的躯体,而不是跟着她,当当痴汉盯梢她而已。
白小姐内心害怕,又忐忑,第二天一早,便奔赴佛寺。
佛寺的住持告诉她,改名吧。
你的名字带阴,招魂。
先天身体气血不健,后天又带这名字,简直就是标签一般,在人群中一盏招魂灯似的。
改了名就能改运?
住持回应:改了名,让它们找你不著!躲起来的意思!
真有这样神奇?白小姐半信半疑。
不说白小姐一个人只身在上海,怎改名,还得飞回台湾办手续。
工作这么忙,要不就缓缓吧?
等放假回台湾再说?
住持说,你不改名,恐怕过不了这个中秋啊!?
但,这会不会太斩钉截铁了点?这很难接受啊。
而且,大陆佛寺不比台湾寺庙,还给安神或是收惊,连符咒不见得有啊。
住持吩咐白小姐说:鬼门开那日,你就待在寺庙里避避风头吧。
白小姐也不敢不从,内心虽然不谙,却也认为,自己没害他们,它们没道理为难自己。
但是那晚被挤出了自己身体,她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回想起来,身体仍微微抖著。
鬼门开那晚,的确是安稳地过了。一早离开佛寺。
白小姐连忙上网问了台湾的友人。
友人们七嘴八舌讨论了,不然念点经文好了?
丢了个金光神咒过来。
下载后,白小姐便转身对着那两个痴痴看着她好几个月的男魂念了。
两个男魂瞬间脸色大变,失色忽地飘然远去,不见踪影。
白小姐松了口气,终于,这金光神咒果然厉害!
开开心心阖上电脑,心想,这下可以睡个好觉了。便悠哉地上了床,闭上眼睛。
哪知,半夜三点突然觉得身体重的不得了,像是什么压着身子,眼睛睁了,这下才知道大
事不妙!
两个缺了鼻子、眼珠子爆出眼窝、甩著长舌、头破血流的男魂满脸怒容瞪视着她,暴怒地
挤压着她的身子骨,像是要把她灵魂挤出来般。
她呼地跳起,紧紧地用棉被包裹住自己,低头不敢再看他们两个,心里只想着拜托,快走
吧,快走吧。
但两个男魂依旧紧紧地挨着自己,透过棉被,她感觉自己就快被挤出了自己的身体。
就这样,好不容易挨到了早上。
白小姐提起了包包直奔佛寺求住持帮她。
住持听了她说的状况,摇了摇头,说:“你不该念咒驱赶他们。改名就好了。这下惹火他
们,真的没救了。”
“求求你,住持,请救救我。”白小姐握著住持的手不断地哀求,眼泪扑簌地流淌在面颊
上。
“不然你去关帝庙试试看吧?”住持无奈地抛下著一句,介绍她到另一寺庙去。
长途跋涉上山,关帝庙的师父已经在等她。
但看了她的状况,双手一摆,也不知从何帮起。
给了她几样法器,包含一柄小关刀挡煞。要她到人多的地方避著。阳气旺。切勿一个人待
在自己的屋内,否则三日内必遭索命。
白小姐不得已,只好孤身一人,赶赴人潮拥挤的车站过夜。
不过,经过安检门时,金属制成的关刀引得警报器哔哔作响,公安上前盘查,卸了她的武
器,没收了关刀。
她只好一个人待在车站大厅,没有任何保护,祈求上天让她幸运可以活下去。
可是,她也因此发现为何她这几个月精气丧失的原因了。
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男魂,朝着路过的老头子颈后咬下,吸取著什么,阳气吗?精气吧。
老头子又萎靡了几分。
她也是这样被吸取精气的吧?她内心暗自斟酌。
这样她活不了啊。全身微微抖著,头一次觉得这样无助,到底谁能帮助她,救她一命?
等到天亮,她又奔赴关帝庙,求师父帮她拔除驱离这两个男魂。
还不待她开口,师父已经准备好,告诉她,有个隐世高人在苏州,也愿意帮助她,会在一
日之内飞抵上海。
白小姐松了一口气。上网告知台湾友人这件事。
台湾友人的朋友问了另一个家里开宫庙的朋友才知道,
原来金光神咒的确是驱鬼,但是,不沟通就打了人一拳,等于开战,
那被伤的伤痕累累的幽魂又怎会善罢甘休?
好在师父来的很快,约莫是五十岁慈眉善目的中年人。
就在庙中摆好案头,等着白小姐和两个男魂到来。
白小姐一到,师父便开始作法沟通。
“来者何人?可愿告知愿望后,离开这位小姐?”师父平静地问。
“不愿。”男魂齐声道。
“你们要的是什么?”师父又问。
“命。”男魂因恻恻地回了这个让白小姐快吓破胆的答案。
“天理昭彰,这事由不得你们。作孽害人,天理不容,下场只会更凄惨。而且一旦伤了人
,就只会堕入魔道,无法再投胎。”师父又再次地劝说。
“我们早已不能投胎。我们只要她的命。”这两男魂,彷若早已知道自身的结局无法投胎
,已化为魔道。
“不成。”师父沉声一喊。
“我给你们两条路,一是放过这小姐,我超渡你们。二是我打散你们的魂魄,永世不得超
生!”
“看你奈何的了我们吗?!”男魂摆出阵仗,攻击欲发。
“那就怪不了我打散你们。”师父怒道。
三者轮番斗法,直到师父又再次暴喝!
“再问一次!你们可愿放过这位小姐!?”
“我们无路可退!”屈居下风的男魂痛苦地回道。
“有何无路可退?我超渡你们,自然有活路。”师父平静下来,温和地对男魂劝说。
“师父。我们无路可退,只有飘荡在这世间中,直到烟消云散。”
其中一个男魂凄楚无奈地说。
“何因?难道夺人舍就是有路可走?!”师父问。
就在此间,白小姐眼中的两人的身形渐渐明朗。
原本就著难以辨别年代古装的男魂,化成的戏班中武生与小旦的装扮,
开始唱起了一段戏后,说起了他们的身世。
男魂原是清朝的戏班旦角。两人是同侪也是同事。同在戏班演戏,过的也平静愉快。
“奈何造化弄人。”武生男魂望向旦角男魂。
“怎知堂堂男儿身,却爱上了另一个不该相爱的人。”眼神中带着爱恋的旦角男魂带着泪
泣诉就像是真正的女人,又比女人更妩媚婉约。
“家中不见容于这样的感情,硬是把我们拆散。”
“驱逐了他,赶出戏班。”
“这厢,我也不好过。看戏的客倌总比演戏的人儿要入戏。”
“她是京中有钱有权势的官小姐。硬要许身予我。可我怎能娶妻?我不爱她。”
“不爱也得娶。人家是金枝玉叶,我们贱命一条。”
“为此,他要的幸福我给不起,她要的爱我也无法给。”
武生被戏班及家人逼着娶了京中无视阶级爱上他、硬要嫁给他的官小姐,而小旦却因为他
们之间的爱情而被逐出了戏班,贫苦地过着生活,饥寒交迫之下,贫病而终。
武生得知消息后,无法接受,在下雨的夜里奔出了金丝笼般的宅邸,直赴那破败却有着心
爱之人的茅草屋。
家人紧追在后,又是愤怒又是怨怼又是不解,面对着世间的不屑与歧视,他仰天长啸,
紧抱着心爱之人的尸身,拿着一把匕首,决绝地、直直往自己的心脏插下,毫无犹豫,
却带着满腔的怨愤与悔恨,让鲜红刺目的血染满两人身上。
就这样,双双殒命。
“我们也以为这一世结束,就可以下一世在一起。
但是,世间的运作,不是我们的想像。”
“自杀的人,不能投胎。”
“所以我放弃了投胎的机会,我要等他能够投胎。可是却不可能。”
“于是我们开始找人,夺舍。”
“无法夺舍,就吸取精气延命修练。”
“也有成功夺舍的,但不长久,那些躯体总是短暂快速地死亡。”
“夺舍是我们剩下的唯一一条路。”
讲到这里,师父已经完全明白,超渡之事已然不可能。这两个人已经不是纯粹的魂,而已
经魔化。永世无法超生,无法投胎。只能在人间游荡,寻找下一个可以装载他们的容器。
“不值得。”师父长叹。
“如果早一点遇到师父就好了。”两人齐声道。
“你们已经杀了太多人了。我无法超渡你们,也无法放你们走。放你们走、终将危害
世间。再不,你们也将遭五雷轰顶,魂飞魄散。”师父黯然。
两个男魂对望无语,一时片刻寺里,寂静无声,只有萧瑟的秋风刮过树枝间,发出沙沙声
响。
“不后悔?”看着可以投胎,却为了自杀无法投胎的自己而一起堕落的情人,武生问了。
“无悔。”小旦回答。
“请师父打散我们吧。如果这样为难,打散我们吧。烟消云散对我们也是种解脱。”其中
的小旦男魂如是说。
“.......唉。”师父叹了一口气。
“最后,让我们为两位唱一段戏吧。”小旦轻声说道。
人世间难得知心人,
更难得有情人,
最难得长相思守。
那忘川不止息地奔流,
我那恍惚捉不住的一缕魂魄
却已渺然,漂流
到世界尽头是否就能触碰尽头,
但我们都在忘川之中,
坚信永远厮守的承诺。
就这样,白小姐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唱着戏,在师父的法术下渐渐淡去身影,越来越透明,
最后,如同朝雾一般,初阳透过云层第一道金色的光芒下,化为烟尘,飘散。
***************************************
后记一:
后来,师父给了白小姐一道符。
这符,封了白小姐的眼。再也看不到游魂。
也因这道符,游魂对白小姐敬而远之。
后记二:
白小姐也问了师傅,为何她看见它们的时候所穿的服装无法判别年代?
师父回答:一般人都无法正确判别这件事。
那最后那两人呢?被打散了,真的魂飞魄散再也无法存在这世界上?
师父回答:是。魂飞魄散。
后记三:
师父对白小姐说:希望这辈子再也不会再遇见你。
因为两人的相遇,必然代表白小姐又有事了。
后来白小姐透过其他人叙述才知道,师父很难找,
云游的师父,要找到他的人,简直不可能。
也因为被找到了,师父认为是缘分,冥冥之中的注定,要他去帮助白小姐,所以二话不说
就赶来了上海。
其他的师父小细节,就略过了。总而言之,是个和平主义者的师父。
很少打散魂魄,都是先超渡,真的不行时,才打散对方魂魄。
也因此替自己惹了不少烦心事凡尘事。现在已经退休归隐山林了。
(OS:残念~我想认识他~~~~)
***************************************
作者的话:
其实这是一个真实故事,去年秋天发生的。
白小姐真有其人。
朋友告诉我白小姐的事。
朋友希望我把它写成小说。
但主要遇见的事情八成都没变动过。
开场的铺陈和对话稍微有修饰过就是了,因为我不在现场,没听过唱戏和对话的内容。
当时一群朋友聊天,其中有人建议念金光神咒。囧。真强力的咒语。
还真的害到了他们,抱歉啊。>_<
我是和平主义者,能超渡,能避开,能和谐相处,我不会想要赶尽杀绝。就如同故事里头
的师父。
总之,是个有点哀伤的故事。
如果是现在,是不是同性恋就不会被歧视呢?
世间难得有情人。
珍惜身边的人事物,活在当下。
还有,其实让我最震惊的是。。。自杀不能投胎这件事。
后来那半年,家里也出了点事。总之,现在能够比较淡然去面对未可知的世界,
还有无能为力之处了。
人各有命。
人生苦短,把握人生每刻快乐的当下吧~
Good luck....
((修了些错字,和把一些忘记的细节补上))
至于这两个飘值不值得同情,我想见仁见智。因己私利而夺人命,的确是恶性重大。
他们最终也尝到了魂飞魄散的苦果。
而令我感触良多的是:
我们现在的社会,难道就不歧视了吗?
还有,如果我们知道即将做的冲动决定的后果远超过我们所能应付或想像的话,
是否就不会犯下这错误?也就不会有后续的苦果发生?
没有人有答案。
因为我们仍旧对那个世界运作的方式懵懵懂懂。
还是把握现在所拥有的每一刻时光吧。(这句话重复出现,我自己都腻了~XD)
((第二次修改,朋友看过这篇文后,提醒我一些我忘记或是弄错的时间点。XD
半年前的事,真的记不太清楚了~~人老了。。。喔~~NO~~~))
我记得我听见这件事是鬼门开前无误。。。抖的咧我。XD
同期间鬼门开晚间11点,的确是听见一阵长啸欢呼声,就像是庆祝自己自由一般。
你问我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另一位版上的版友,也开文问过,有谁当日有听见什么音乐。
实在是奇妙。每个人体验都不同。
所以鬼月时,我写的鬼故事小说也暂停没写了。XD
没错,我就是个胆小鬼。
以上。。。希望补得差不多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