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生活其实也没那么糟嘛。
阿华用铅笔在课本上画着重点,专心听课,跟着同学们大声念著课文。
这是个平静的学期,阿华也渐渐习惯规律的课表,一天七堂课,中午还有半小
时的午觉时间,学习各种知识是件很愉快的事,上学不再是可怕的灾难。
她不喜欢国语,但国语这门课却能让她学会自己的语言,毕竟她答应了鸣木要
好好学习族人的文字,这也可以让她读懂更多的书。
数学一开始很无聊,她找不到加加减减有什么趣味,但在延姐姐 – 啊,她
没说过吗?她常常找院长女儿聊天借书,她现在都叫她延姐姐 – 提早教她九九
乘法之后,她惊讶地发现竟然有这样的神奇的规律,数学像是魔术一样,数字组合
起来是那样的复杂,但组合的方式却又是那样魔 术般的单纯,她一下子就喜欢上
这种复杂的单纯。
社会科学有些无聊,但她仍是可以学到点新知识。所有学科里,她最喜欢的则
是自然科学了。
自然科学仿佛掌握了世界的秘密,自然的规律,这些神秘底下的单纯规则总让
她屏息、惊喜,她想要知道更多世界的秘密,心底有蠢蠢欲动的欲望,知道了一点
,她就想要知道更多。
为什么会有四季?为什么月有圆缺?为什么大海有潮涨?为什么日夜会交替?
无数的问题,浇了一点知识之雨后,便如雨后的春笋般纷纷冒出,但自然课本
里的知识却再也满足不了她了。她开始向延姐姐借书,课堂里仍是埋首课外读物里
,对着世界的秘密发出小小的惊叹。
他们的自然老师是个年纪颇大的伯伯,他的上课方式就只是念著课文,念著念
著就能催眠整班学生。阿华曾经打足了勇气,拿着课外书去问他问题,他却只是放
下了书本在点名单上找着她的名字。
“妳是三十五号吧?”自然老师点点头:“妳上学期的成绩不太理想呀,书不
是这么读的。妳只要上课好好听,我给你们划的重点都背起来,考试就会考好。”
他拿起了阿华带来的课外书摇摇头,递给他:“这次考试不会考这本,好好读
课本就可以了,三十五号,记得喔,我上课划的重点会考到,要背起来。”
阿华接过书本紧紧抱在怀里,她不喜欢自然老师那种可怜她的目光。
上学期,她完全搞不清楚月考到底是什么,纸上的问答题、填空题,问题对她
来说是那样的模糊,或许课本中有答案,但对她而言却只是另一个问题的开端,她
不喜欢就这样轻易地写下答案。
一年有四季?但季节是由气候变化所界定,有些国家甚至没有四季,她便打了
叉叉。人可以分成男人与女人?她诚实的打了个问号,因为她还不清楚要如何界定
男人女人,就她看来,男生女生似乎没有太大差别。如此这般,她得到了张满是红
字的试卷,她在题目旁小小的注解似乎惹恼了自然老师,他的叉叉也打得特别用力
,力透纸张。
她喜欢上学,但她不喜欢月考,她非常的不喜欢,也一直都弄不懂月考的意义
在哪里。
为什么要背熟课文?为什么要照着课本回答问题?为什么课本给的解答就是答
案?
她很早便不满足于课本里的真实,反而更困惑了,这就是正确答案吗?老师说
的话就是对的吗?
这些都困扰着她。
有一次,她忍不住将这个问题问延姐姐,她只是吃吃地笑着,她从未上过学也
没考过试,她怎么会知道?
不过阿华也不觉得考不好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不像同学们有父母在后头盯着,
拿到考卷塞进抽屉,五分钟后就忘了不快,又被书里的广大世界给吸引住,发出小
小的惊叹。
她总有一天会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的,她也不着急。这个世界有更多的美好,
她只想将时间花在挖掘这些美好,至于考试,到了再说吧。
她还是没有交到半个朋友。
新的学期,班上小圈圈都已成形,她从一开始便被排除在外,现在更是被明显
孤立。
她的邻座在桌子中间画下楚河汉界,对着好友大声抱怨当她的同桌有多倒楣。
每次要分组讨论、分组游戏她都被推来推去,被明显嫌恶著,就怕她会害的自己也
让老师讨厌。
但这些已经都不能影响阿华的好心情。
她就是喜欢上学,喜欢接触新的知识,喜欢窥探这个世界的秘密。
知识美好得如同第一场春雨,她用双手接着雨水,一但被甘甜的知识所滋润,
她再也停不下追寻的脚步。
即使她现在只能跨著小小的步伐,追赶着大人们大大的步伐。
◇
国定假日,小学生不懂为什么要放假,放假本身才是重点。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一天,春天到了尽头,夏季的暖风已提早到来。阿华在聚水
坪上玩了一上午,没料到春末的阳光颇烈,这样晒了一个上午有些头晕,大概是中
暑了。
于是午餐过后,她便待在房间里午睡,睡得颇香甜舒服。
但有句话说得好,春天后母脸,原本的好天气一过了中午便变了调,阿华才睡
了场午觉,醒来却发现乌云低低地压在树顶,空气也潮湿闷重,早上的太阳就这样
不见了。
窗外有院童的喧哗声,阿华揉着眼跪在床上探头望外看,她只看到以阿强为首
,一群院童正喧闹地从她窗前往院子里的树丛跑过,不知为了什么而兴奋?
从她的窗子正好可以看到院子里的那整排相思树,她仍是有些渴睡,便将额头
靠在玻璃上看他们在做什么。
她看到院童们拿出一根用绳子绑住的筷子,一个厨房用的洗菜篮,很快地搭起
一个简单的陷阱,阿强在中间洒了一把偷出来的米,院童们便一哄而散,躲到树丛
后偷偷露出期待的小脸。
阿强拉着细线往后退,一直退到不远的树丛里,对着院童嘘了一声,便安静地
蹲在树丛里,眼神专注地盯着刚设好的陷阱看。
他们在做什么?
阿华好奇心起,院童间有种兴奋紧张的氛围,她也被染上那股莫名的紧张感,
她几乎半个人都贴上了玻璃,仔细地观看着他们的行为。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麻雀的鸣叫和树叶沙沙的响声。渐强的风两次将洗菜篮刮
倒,阿强跑了出去将陷阱很快地恢复。一直到院童们都快没耐心时,一只小小的麻
雀落在洗菜篮前,振著尾翼轻巧地在陷阱旁探头跳动。
阿华总算知道了,他们要抓麻雀!
手里揣著一把紧张的汗,她几乎就要对着窗外惊叫。
不要进去,快走快走!
或许听到她无言的警告,又或许感到院童间紧张的氛围,小麻雀对空鸣叫,跳
远几步,又叫了几声便飞到邻近枝头。
阿华才刚松了一口气,却又有另一只小麻雀落到陷井边探头,这一次,牠却发
现了菜篮底的白米,欢快地叫了数声,一头便钻了进去。
同一时间,阿强用力扯动绳子,筷子飞出篮子落下,小麻雀就被关在洗菜篮里
,徒劳地发出尖锐的求救鸣叫,原本在树枝上及附近探看的麻雀都被惊走。
院童欢呼地围到洗菜篮旁,院里的孩子王阿强骄傲地抬高着头,这可是他从同
学里听来的办法。他拿出早准备好的细线,小心地将麻雀从洗菜篮里抓出。
麻雀在他手心里啾啾地叫着,小小的一团握在掌心里有温度会鸣叫,他愉快地
笑了。
他指挥院童将细线紧紧地绑在麻雀脚上,紧紧地打了个死结。
◇
风筝有什么好玩?会自己飞的风筝才有趣呢!
跨坐在树枝上的阿强大笑,在树下仰望他的院童也大笑。
原来麻雀那么小,握在手心像陀会颤抖的毛团,这些平时又吵又嚣张的小东西
总是在课堂外嘲笑他,这次终于抓到了,也该是时候让牠也尝尝失去自由的滋味。
一只麻雀,可以让他们玩上一下午,一只麻雀的价值也不过如此,牠只值一个
下午的快乐。
坐在树ㄚ上,他抬起握著的手,院童们都屏息看着他的动作,直到他大叫一声
将麻雀往上抛去,院童们发出兴奋的呼声。
麻雀一被抛开便往下坠去,似乎还没意识到突来的自由,牠几乎快落到地面时
才惊惶地振翅而起,往熟悉的天空飞去,发出欣喜的鸣声。
但鸣声还未消散于风中,牠很快便发现牠的脚被什么拖住,不管牠怎么努力都
飞不出树叶遮盖的范围。不管牠飞往哪个方向,树下都有院童追着跳着,等著牠落
下。
牠往上飞,一股大力便会将牠扯下,牠飞到东,院童们便会追到东,兴奋地往
上抓着跳着,不管牠怎么飞,都飞不高飞不远,底下满是令牠惊恐的噪音,到处都
有无爪的手在扑抓牠。
乌云压得很低,牠闻到了雷雨的味道,牠得赶快回巢,任何有翅膀的生物都不
还会在雷雨将至的时候还在飞翔。不能待在树桠上,会被大雷追上,但牠却怎么也
逃不出去,一股大力扯得牠差点落到树下,牠只能啾啾地叫着,不停地鸣叫着,拼
命拍著翅膀,拼命却徒劳的逃。
牠终于累了,落在树枝上歇息。
但还没喘口气,一股大力将牠粗鲁地扯下树枝,牠又被抓住,紧紧地抓住。
“飞呀!好懒惰,不要停下来啦!”阿强用力将手中的麻雀掷出。
麻雀撞到树枝上弹了两下,胸骨很痛,树下有很多噪音,牠只能在慌乱地鼓动
翅膀,啾啾地叫着,试着逃离掌控牠的力量。
但大雨近了,远方有闷雷的鸣声,牠也越恐慌了。最后,天性终究战胜了恐惧
,牠停在树桠间蜷起身子,双爪紧紧抓着树枝。
阿强看到麻雀又停了下来,拉了拉细线却没能拉动牠,不禁有些著脑。这一次
,他不再轻扯细线,嘴里发出不明咕哝,他极粗鲁极用力扯下长线,麻雀被大力扯
下树桠撞上树干,痛苦地拍翅发出尖锐的鸣叫。
但阿强也同时一个不稳,差点便从跨坐的树枝上掉下,他忙以一个难看的姿势
抱住树干。心脏被吓的蹦蹦乱跳,他却更加气恼了,都是那只麻雀的错。
他像是钓鱼一样将麻雀拉上来,狠狠地用力抓住小小的柔软身躯,抬手就准备
将牠像砲弹远远抛出,当然是用上了泄恨的力道。
“等一下!”
树下有稚嫩的声音,话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停下了他的动作。
掌中的麻雀露出一只翅膀辛苦地拍着他的大拇指,叫声尖锐刺耳。他停下抛掷
的动作,其他院童都停下了嘻笑,不耐地看着打断游戏,坏了兴致的小讨厌鬼。
小女孩身上有股不容忽视的气质,就算在一群男生里个子是那么娇小,但院童
们还是不自觉地让道给她,隔了点距离地围着她和阿强。
磅礡的大雨夹带大雷,刷一声就打了下来,毫无预警地。
院童们纷纷又叫又跳地往屋内奔去,雨越下越大,他们玩了一下午也玩够了,
最后院子里只剩两人仍不退缩地对望着。
阿强在树上,阿华在树下。
雨幕细细的遮住视线,人影在雨中宛如模糊晕开的色块,鸟鸣尖锐的穿透轰轰
的雨声,偶有震耳的闪电在背景闪动。
头发睫毛都被大雨打湿,阿华辛苦地将怀中抱着的铁盒子对着阿强高高举起。
“我用这个跟你换,那只麻雀。”
她吐出咬进嘴里的发梢,定定地透过雨幕看着树上的人。
阿强居高临下,大雨将一切罩上朦胧薄纱,这种湿淋淋的畅快,他兴奋地将手
中的鸟抓得更紧了。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似乎听到微弱的骨折声。
“那是什么?”
阿华将铁盒子打开,盒内发出轻脆美好的敲击。
“我收集的贝壳,里面有几种你想要的贝壳。”
院童们都喜欢收集贝壳,总是喜欢在空余时拿着各自的收藏,比赛谁的贝壳比
较大,谁的比较完整,谁的比较美丽。
阿强冷笑,他才不相信那个小女生会有什么漂亮的贝壳,哼。
抓紧了麻雀就要爬下树干,他看了看手中的麻雀,突然便改变了主意。
“好,我跟妳换。”他一面攀下树干,很干脆地就答应了她。
阿华抹了抹眼睛,眼里的雾气让她看不清楚,她只听见麻雀惶急的啾啾叫声里
有不祥的痛楚。
手中的铁盒子被粗鲁的夺去,阿华反应很快的抓住了铁盒子一角:“麻雀给我
。”
“挪,给妳。”
一团东西便从雨幕中穿出打在她身上,扑扑地拍打翅膀落在她脚边。
她放手,阿强一拿到铁盒子便跑进大屋里,笑声远远地穿透雨幕:“笨蛋,玩
坏的玩具给妳吧,大笨蛋!”
阿华忙跪在被雨打得泥泞的地上,小心地捧起扑腾的小动物。这时她才发现,
麻雀用一种奇怪的姿势仰头鸣叫,背上那双翅膀缩不回去似地拍打她的手心。这种
怪异的姿势,仿佛麻雀的胸膛被利刃剖开,牠再也无法维持正常的姿势,一边的翅
膀也被折断。
那刹那,阿华也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膛。
牠就要死了!
怎么办?她头脑一片空白,大屋里没有人会帮她,她该怎么办才好?
衣服都被大雨打的黏湿,额发也不舒服地刺着眼睛,天地间只见一片灰濛濛的
雨幕,被隔离的孤寂感涌上心头,她茫然地站在雨中,捧著一只快要死去的鸟。
大雨里,她和生命都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孤独。
但,手心里仍有热气,麻雀仍在扑腾著翅膀,就是再痛苦牠还是想活着。
在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将痛苦扑打翅膀的麻雀护在交捧的手心里,穿过雨幕艰
难的跑着。
手里的扑打渐渐微弱,阿华着急的在沙滩上跌了一跤,又跌跌撞撞地站起继续
跑着。
她穿过聚水坪,穿过沙滩海湾,穿过一大片竹林,最后停在铁门前用力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