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否是个梦他不知道。
那个站在如水月色里的女孩,赤著双足,好似要被吞噬了一样。
女孩回过了头,瞧见他,轻轻浅浅地笑似得了糖的孩子。“既然来了,就别
走了吧。”系著双髻的艳红色丝带凌乱而无力地垂荡在女孩粉白的颊旁。
他脚下的实地突地成了软泥,缚住了他的足。他笑,摇了摇头。“不能,还
有人在等我。”
“谁在等你呢?”女孩澄媚媚的眸底盛满疑惑。“你已经没有亲人了。”
他怔愕。对啊……是谁在等他呢?
女孩踏浪似地走到他面前,一步一朵茶花开落。“所以,留下来吧。”她的
手触上他的。
刹那间她的手开出了红艳艳的花。
茶花。
他的足在软泥里愈陷愈深,花瓣堆成的泥软软烂烂地漫过了他的踝、胫、膝、股。
“留下来吧。”女孩蜿蜒成枝桠的手抚上他一向苍白的颊。“你已经无处可
去,也无人可依靠了。”
他敛上了眸,太浓郁的茶花香气弥漫,意识开始游离。
软泥上有茶花张狂冶艳。
太脆弱的招摇著。
“留下来、”盛开茶花般的红痕盘踞了女孩小巧的半边脸。“做我的养份。”
软泥没过了他的胸,腐败的气息直冲鼻腔。
然后他想起了是谁在等他。思绪在滨死之际,澄明得宛如水镜。
“做了妳的养分,妳就能继续盛开吗?”他淡淡地弯起泛白的唇。“在诱惑
我之前,先仔细想想吧。”
开着茶花的枝桠在延伸,一天一地都是红艳艳的花朵,挣扎着一种太浓郁的
沉重。
“就算不能,也要继续盛开!”勒在他颈项的枝叶倏地缩紧。
在神智中断之前,一双手穿过了纠结的空间将他拉了出来。
※
“皇甫。”
他睁开了眸子。
床边有薰燃的焚香缭绕。
将他自那个地方拉出的那双手的主人正坐在桌上,瞪他。
他坐起身,咽喉上的勒痕还热辣辣的疼著。“方才,多谢你了。”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没有那么多闲功夫用来救你。”
他只是一笑,目光落在那幅吊挂在窗旁的茶花图。
少年瞇起眼,“你又在收烂摊子了。是谁把这么麻烦的东西丢给你处理的?”
他再怎么想,都只有一种可能性。
“是我自己要来的。”他淡淡地那么说道,眼未动睫未颤,就算是谎言也说
得像呼吸般淡写轻描。
“骗谁啊!”少年大吼,突然就跳下桌子,揪住他的肩,与他大眼瞪小眼。
他笑笑,丝毫不当少年的龇牙咧嘴为一回事。“当然是骗你。”
“你、”马上打住的话语在沉默过后变成一种无奈。“你要怎么处理它?”
“不怎么办,任其自然吧。”
※
女孩最后的话语被埋没在土壤里,于是成了护花泥。
她最后的生息成了茶花的光阴。
她的耳里还残有娘亲的声音在回荡:
“茶花开,要施肥,茶花开,他就会回来……”
于是茶花必须开,娘的他才会回来。
茶花必须开。
寒冬里有半荣半枯的茶花在轻颤。
“都这种时节了,怎还有如斯奇特的茶花在开?”书生端详著,然后将它绘
成丹青一幅,挂在他画摊上当招牌。
书生的画,写意但传神,曾被赞为:“窃精神而藏其中。”可惜他并未因此
而飞黄腾达,仍是靠卖字画为生。
“抱歉,不打算卖。”每每有人问起,书生总是如此回答。
雪融之后,书生携着他装著书画的布囊,特地绕去瞧瞧那株茶花的近况。
泥泞里,茶花在残破的木栏内挣扎着生存,但是枯多过于荣。
那太凄艳的挣扎让书生起了恶寒,猛然后退数步。“怎会没想过,若非噬人
而生,这时节怎可能开花!”
噬人而生?
她想起了娘亲的行为。
“茶花开,要施肥。”稚嫩的嗓音斗然响起。
属于孩子细瘦的手臂自茶花图里伸了出来。
“不、不、不要啊啊──!!”书生的画轴散落一地。
“茶花开,娘的他才会回来……”
当晚,书生的妻子与邻人寻了数百里路,不见书生踪影。
而后,茶花噬人之事沸沸扬扬地传了开来。于是那株茶花被连根刨起,也挖
出了一具骨骸。
花被烧成了灰,骨被供奉。
最终都被遗忘。
茶花图依然辗转流传着。
直到某天它被一名江湖术士封进一个古老的大壶里。
许多年之后又辗转到了皇甫手上。
※
“那个……大哥哥,那幅画、好漂亮。”一个仍扎著辫的小男孩轻扯皇甫的
衣䙓,指著那幅从窗櫺雕花间能望见的茶花图,那么道。
皇甫闻言,笑了笑。“你想要?”
男孩思索了半晌,摇了摇头。“……不,不要。”
“怎么著?”
“那是要钱的,我没有。”男孩静静地说著,表情里虽仍有着渴望,却太明
白现实的情况。
这桩是无本生意,不收钱也不吃亏,但是皇甫不是这种人。他轻轻地笑着,
俊且雅。“娃儿是几月生的、现今多大岁数?”
男孩防备似地眨了眨眼,然后选择相信了那个笑得和善秀雅的生意人。
“求儿是正月生的,现今七岁。”
笑意更深。“顶好的。这样吧,这画可以给你,但你得用你的发来交换。”
“咦?”男孩吓了一跳。
皇甫在男孩发辫上比了一个长度,“就只需这么长。”
终究是孩子,在衡量不出什么利益得失之后,点头答应。
他将画轴妥贴地交至男孩手中。
男孩称谢而去。
男孩的发辫被转卖给一对新婚的雀鸟,当牠们巢里的衬褥。
※
“你所谓的任其自然就是这样?”少年扯着他的衣,不敢置信茶花图最后竟
然是落到一个孩子手上。
皇甫露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表情为少年斟了杯酒。
“放在我这儿情况也无法改善,不如就让它回尘世走一遭。”
对对对,一石二鸟,还顺便赚了喜爱人发的雀鸟一笔。少年碎碎念著。
皇甫只是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