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可
２
外头起了雾，夜雾不晓得何时侵袭了这座监狱，四周一片朦胧。
我凭借著黑暗偷偷摸摸朝工厂前进，靠着建筑物与雾气隐藏着行踪，心绪满
满全是阿洛最后的落寞模样。我是不是不该用那种方法摆脱他？当时我是不
是还有更好的办法？我懊悔得无以复加，只能尽力让自己专注在拯救杰中的
事情上。就在我快要接近工厂的时候，广场上起了些骚动。难道我要去救杰
中的事情暴光了？徐妈那么快就把阿洛放了出来？我犹疑着，心想是不是该
重新计画一下自己的行动……假如我有任何计划的话。
我隐身在黑暗中，广场上有很多人动了起来，照那些光源的数量来看，广场
上的人比起原本轮值守夜的人数还要多上许多，他们不是在一般的巡逻，而
是在搜索什么。是在找我吗？人群很分散，只有一道光源往工厂走去，或许
与我无关？眼下似乎也顾不上什么了，牙关一咬，我从藏匿的地方窜出，直
直往工厂的方向奔去。
我以为会有人在工厂附近看守，防止我来劫救杰中，但通往工厂的栅栏附近
一个人也没有，我纳闷著，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陷阱。广场上的吆喝声离得很
远，我听到又起了一阵骚动，似乎是什么物件碰撞的声响，我没有多余的心
思理会，悄悄的推开了工厂的铁门。我提起百分之百的谨慎，小心翼翼防备
著可能突然降临的袭击，但什么也没发生，我让自己的脚步有如猫一般轻盈
安静，摸黑在工厂里头前进，废弃的机械设备成为了绝佳的隐蔽，我一面戒
备着，一面接近工厂里头唯一有光源的地方。里头有人在谈话，听不清楚在
说些什么，不久后一道很可怕的笑声传了出来，我慌忙矮下头躲进机械设备
中，暗自惊疑着，我听不出那是属于谁的声音。没有额外发出的脚步，我定
下心神更加靠近了些，在光源不远处把自己藏了起来，偷偷探出头往光源的
方向看去。那里有三个人，背对着我的是皓诚与大头，被绑在柱子上的是杰
中。他满嘴鲜血，看起来狼狈不堪，不过让我心慌的是他正狰狞著一张脸，
疯狂大笑着。我的天，他疯了？
“笑什么？”皓诚的声音极其不悦，我见到他在杰中的肚子上赏了一拳。杰
中闷哼一声，吐了一口脏血后持续著难听的大笑。
“哈哈……哈……你们没想过这种事吧？”
“什么？”
“活尸啊，人一死就会变成活尸这种情况你们从没想过吧！哈哈……哈哈哈
哈。”杰中又挨了一拳。我方才替他包扎好的绷带上已经染成了一片鲜红色
。我忍住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大头，他妈的是怎么回事？”皓诚侧过了身。我害怕他会见到我，赶忙又
把自己藏进机械的后头。
“是……安迪说的。”大头开口，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安。“安迪说他在巡
逻的时候发现铁嘴倒在地上，他过去看是怎么回事，发现铁嘴被咬了，活尸
咬的，他一直在胡言乱语说自己是被老大咬的……”
“怪了……怎么会有这种事。铁嘴呢？”
“解决掉了。”
“妈的，到底怎么回事。”
“哈……哈哈，我不是说了吗？人死掉就会变成活尸。”杰中笑得很狂妄，
我害怕他是真的发疯了。“你没一枪轰掉丁老大的脑袋，他当然就变成活尸
回来报仇了啊！”
“住嘴！”皓诚怒喝，我听见杰中“唔”了声，显然又挨了一拳。
他们在说些什么？杰中在说些什么？丁老大变成了活尸？广场上那些骚动是
因为这回事吗？我甩甩脑袋，告诉自己无论外头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是我现在
该想的，我必须专注在眼前的事情上。杰中就在眼前，只差一个好时机我便
能冲出去救他脱困。不过我有点担心他现在这个疯疯癫颠的模样，他伤痕累
累，一直发出可怕难听的笑声。不要再笑了，笨蛋。我暗恼，更怕他再挨不
了几拳。
“皓诚哥……现在要怎么办？”
“其他人呢？”
“我们的人都醒了，在到处找老大……老大的尸体不见了，大家都在担心铁
嘴说的是真的。”
“好，我出去看看，你去把还在睡的人都叫醒。”
“那这家伙……”
“谅他也没本事脱困，他跑不了的。”几声闷拳之后，杰中没了声音。
我心里暗呼一声，想探头察看是怎么回事。有两个脚步声开始移动，我把整
个身体缩了起来，皓诚跟大头真的打算要离开？这是个好机会。我细听着那
些脚步声，两道光源朝外头走去。我确认他们真的离开了以后才现身，摸著
黑，小心翼翼的走到杰中身边。他没什么动静，我轻轻碰触了他。他激动的
挣扎了一下，仿佛在濒死状态之下遭受电击而苏醒过来。我害怕他又发疯似
的吼叫，赶忙捂住他的嘴。很快的他就冷静了下来，瞪大了眼，嘴中唔唔发
出了两个疑惑的音节，我听出那是在喊我的名字。太好了，他没发疯。
“嘘……”我要他噤声，然后放开了手。
“妳怎么会来？”他压低了声音说。
“我当然会来，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拉扯著捆住他的麻绳，“烦死了，怎
么绑那么紧……”
“匕首……”他出声道。对，我怎么没想到。
“别乱动，这里很黑，我怕割到你。”我从腰间抽出匕首，从那些五花大绑
在他身上的束缚开始割起。
“谢谢妳。”他虚弱的说。
“三八什么，别那么多废话，留点体力，我们还得想办法逃出去。”
“不，我是谢谢妳，相信……小心！”
来不及了，在杰中出声警告的瞬间我马上被从后方制住，一个强而有力的手
臂锁住了我的喉咙，我下意识拿匕首往后割去，却被那人另外一只手给抓住
。
“该说什么呢……郑婷可小姐，妳会出现在这儿还真是不意外。”
“放开我，皓诚。放开我！”我挥舞手臂，歇斯底里的喊叫着。
“那个老笑话是怎么说来着……”皓诚笑着说：“叫啊！尽管叫破喉咙啊！
没有人会来救妳的。”他手肘的力道却越来越重，脑袋窒息肿胀。我低下头
，朝他手臂咬了下去，奈何角度不对，根本没法施力。“这时候就该是‘没
有人’出场的时候了……哈，你听，好像真的没有人。”
我搞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快要昏厥过去，忙乱中我拳打脚踢，
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杰中还困在束缚当中，他嚷着什么，我听了好几次才
听清楚。“婷可，冷静，冷静下来想想妳学过什么……”。
学过什么？我学过些什么？对了……我的确学过些什么，从那次我被疯狗从
后面制住以后我就跟汤教官学过一些防身术。还有一只手可以用，这很够了
，我用手肘的力量朝他侧腰一顶，趁他身体软下的那瞬间钩住他的腿，将我
全身的重量靠上去，让他跟我一起往后重重摔去。他闷哼一声，因为承受了
倒地的冲击与我的重量而失去力气。我挣脱束缚，赶忙翻身滚向一旁，离得
他远远的，跳起身急急抽出了枪。
“别动。”我激动的说。
“小婊子，妳有开保险吗？”他还想爬起身，我朝他旁边的地板开了一枪。
“我说别动。”我尽自己所能让声音听起来具有威吓性。
“好、好，我不动。”他摊开双手，躺在地板上。“没想到妳这小婊子还真
够呛……唉，我就知道汤显荣那家伙教了太多东西，连女人都能制服男人了
，这什么世道？”他嘴里头咕哝著，却一点也不见紧张。我心觉奇怪，怀疑
这人不是皓诚，只是披着皓诚皮肤的另外一个人。他怎会如此冷静？“妳现
在想怎么做？杀了我？妳懂怎么开枪，不过妳敢真的对着我开枪吗？”
我犹疑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潜意识里头带上了枪，该是为了应付这种
情况，只是真的遇着了反而令我不知所措。
“射他的脚。”杰中出声建议，不过我没照着做。
皓诚说得没错，我的确没那么大的勇气开枪，即使只是打残他的脚。拿枪去
射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看来我们陷入僵局了。”皓诚躺在地上，语调悠悠哉哉，仿佛他才是控制
住场面的那个人，我的优势不过是在他的计算之中。“妳看看，虽然现在妳
不敢开枪，但要是我有什么举动，说不定妳一急之下就扣了扳机……有趣的
是妳也不敢动，妳害怕动作太大会露出空隙让我有机可乘。郑婷可小姐，妳
说这情况该怎么办呢？滴答、滴答。”
他说得没错，我也有顾虑，这里一片漆黑，我必须专注在他身上才能看清他
的一举一动，稍一分神，他会做什么就完全无法掌握。当然，我只要扣动扳
机就能解决眼下这个难题，很简单，也很困难。
“快想喔，拖久了可是对你们不利。”皓诚不断加深我的烦躁，他可能想拖
垮我的注意力。
“婷可，”杰中语气很着急。“一切都是他做的，是他让疯狗去强奸妳！”
什么？为什么是皓诚？我一时无法理解杰中的话。
“好小子，真不赖，出了著狠招。”皓诚赞许道。
“这……是真的？”
“对！”杰中答应。我虽然还弄不清怎么回事，但我相信他。
“是怎么回事？”
“没时间解释了。”杰中催促著，“就射他的脚，我知道杀人很困难，你只
要射伤他，足够让我们离开这里就好。”
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以为给了我一个皓诚该死的理由就能让我毫不犹豫的扣下扳机吗？他怎么
不拿枪来指著一个人试试看这容不容易？这样加深我的烦躁一点效果也没有
！
“唉，你们真无聊，就让我来让事情……”皓诚双手一撑，作势跃起。
“砰！”
我扣下扳机，把子弹打入了他的大腿。
别问我怎么犹豫了半天突然就这么果决了，他如果好半天都不动，我什么也
不会做，这是当下情况的问题，说不定他在测试我的底线。这就是我的底线
。
他一点声音也没吭，俐落的向旁滚去。我怀疑子弹真的有打中他。
“小心！”杰中大叫。
“可可，开枪！”小君也在我脑海中咆哮。
“砰！”
再一声枪响。
我的世界在晕眩，四肢作颤，脑内嗡嗡，四周的声音全被屏蔽在耳外。
皓诚插在兜里的手软软瘫下，手上拿着的枪滑到一旁，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
情，不过额头肯定穿了一道弹孔，在我开第二枪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死了。
就这样，扣扣扳机，一个人的性命就葬送在一颗小小的子弹之下……我感到
一阵恶心翻涌上喉头，不禁弯下腰呕出了一道苦水，呕完以后仍不住喘著大
气，心中犹自惊疑未定。他真的死了？就这样死了？我瘫软在地上，花了好
一点时间才恢复镇定，只是看到皓诚一动也不动的躺在那儿，又让我脑袋胀
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本来计画做什么，或许是自信能在两枪的空隙间先解决掉我，以
为我会在这生死关头上犹豫之类的……有可能，假如那瞬间我有任何犹豫，
现在倒在地上的就是我了。没道理啊，他可以继续拖时间，还是他认为我就
算到了生死关头也没勇气开枪？我甩甩头，试着把恐惧与疑问通通甩出脑袋
，反正他死了，死透了，他在那一刻究竟是怎么盘算的都不重要了。我真的
杀了一个人？
“……婷可、婷可，妳有没有事？婷可，说点话，说句话让我知道你没事。
婷可、郑婷可！”杰中不断呼喊着我的名字，晕眩缓了下来，声音渐渐清晰
。
“我……没事。”我摇摇欲坠的走到他身边，割断了所有绳索，他在我的搀
扶之下站稳了脚步，只是我感觉得到他非常虚弱。他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
的重量使我们两个摇摇欲坠的人都软了下去。
“妳没事吧？”他先开口问了。很奇怪，这个问题好像是我该问的。
“我……有点不舒服。”我爬了起来，脑袋昏昏的。
“妳没做错，振作点，别想太多，他想要了妳的命。”
“我不是说这个，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我们快走吧，你能走了吗？”
“脚还有点麻。”他抖了两下脚，试着撑起自己的身体，仿佛很吃力。他没
有成功。他扭动着身躯移动到皓诚旁边，看着尸体，好一阵后喃喃道：“这
下可有趣过头了吧。”接着他手探入皓诚的衬衫口袋不晓得取出什么，直到
他打出火苗我才知道是打火机，他又移了更过去一些，把皓诚的那把枪也捡
了起来，口中还一边说道：“妳真准，刚才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是他开的
第二枪。”
我不想聊有关我刚刚杀了一个人的事，他的话使我心情起了烦躁，一股厌烦
升上心头，我没好气的回道：“不然还能怎样？难道不开枪等死？去感谢汤
教官吧，他一直在教我练习射击头部……你到底好了没有？”
“妳真的没事？”他又追问。
“你废话那么多烦不烦，”一股火在我心中烧了起来，终于忍不住冲着他咆
哮，“我杀了一个人，我当然有事，不然你想我怎样？崩溃大哭？你要不要
来试试看杀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对，我在假装勇敢，这样你满意了吗？想知
道我有没有事？我现在仍然害怕到心里发抖！满意了没？”骂完这些以后，
我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我不该这样叱骂他的，只是……我想我需要发泄情
绪。
“我只是尝试着关心妳。”他放柔了声音说。这句话使我想起了阿洛。
“我懂，对不起。”我试着把情绪缓和下来，“现在不是关心我受了什么精
神创伤的时候，我们还得想办法逃出去。你好了没？”
他尝试了几下以后才从地上弹起，接着慢慢走到我旁边的机器，抓了几样工
具塞进裤袋，手上拿了个榔头，他挥舞了几下，满意的笑了笑：“现在好了
，走吧。”
我们的行动很缓慢，不是谨慎，而是杰中伤痕累累，他在忍受痛楚，没办法
走得再快些，蹒跚的脚步看起来就像是个移动快一点的活死人。我也一样，
从刚刚开始就觉得浑身提不起劲，四肢发软。我不清楚是还没好的感冒病毒
在作祟，还是刚刚的冲击给了我太大震撼，反正眼前视界有些模糊。
我杀了一个人？我调节著呼吸，等到情绪稍微平稳些以后，又这么问了自己
一次。然后我很讶异的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到太多恐惧或者愧咎……才不到短
短几分钟，我对这件事的愧咎已经在慢慢减少，仿佛刚刚自己只是杀了一个
活死人，而不是活人。这么快的心态转变让我不禁疑惑这个世界把我变成了
什么样子……
我们靠到门边，透过观察窗辨明外头情况，杰中靠坐在一旁，低声说道：“
计画A，我们用老虎箝扭断铁网，然后逃出去。”
“有没有B计画？”
“……暂时没有。”
“你扭断铁网，那活死人跑进来怎么办？”
“不然还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可以扭开一个小洞，足够我们爬出去，然后找
个东西把扭开的洞找东西捆起来……铁丝，这里应该找得到铁丝才对。”他
勉力爬了起来，在机器周围绕了好一阵子，不知道从什么东西上头卸下了一
条铁丝。
“看来我们也只能这样做了……咳咳。”
“妳感冒没好点？”
“还不是有人让我在天台上吹风。”我白了一眼，软软的说。早上已经不咳
了啊，怎么现在又……这时候又被流感找上，真不是时候。
“对不起，我不是……”
“白痴，现在别说这个，我们还得逃亡。”
“好吧，只是我真的没想到……”他招牌的哭笑不得表情出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我们两个居然要一起亡命天……涯。”他顿了下话声，因为我们同
时听见了不寻常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有人在尖叫，很肯定有人在尖叫，接着
下来是一连串的枪响。
“怎么回事？”我透过观察窗往外瞧，广场上很亮，但隔得有些距离，外头
又起了雾，什么也看不见。
“有看到什么吗？”
“不知道，广场上好像发生什么事。”我皱起眉头，暗暗担忧。
“丁老大？”他丢了个带有肯定的问句。
“你知道些什么？他怎么会变成活死人？”我着急的问。
“我不知道，只是一些假设，之后再解释给妳听。”假设？我想起了他笔记
中对于活死人成因的假设。
“现在怎么办？”
“一样，照计画进行，我们走到最近的网子边逃出去……外头有人吗？”
“没有。”
“那我们最好快走。”他抓起了榔头，我们打开了门走出去，广场那头不断
爆出枪响，有许多人在大声吆喝。我看着那端，心里头很复杂。
“婷可，”杰中牵住了我的手。“他们可以的，不过是一只活尸，不成太大
威胁。我们得趁这些骚动赶快走。”
“你怎么知道？你听那些枪声，那些尖叫，说不定情况变得很糟。”
“婷可……”他哀求着呼唤我的名字。
“对不起，我明白……”我反牵住他的手，“我只是有点感伤，没想到居然
是这样子离开这儿……我刚才还伤了阿洛的心，我不该做得那么绝的。也还
来不及跟徐妈妈、沈妈妈道别，没有机会……”
“我们之后再回来看看，好吗？”他轻轻吻了下我的额头，“皓诚死了，情
况要变了，这里以后会有新的秩序，或许情况会对我们有利。”我将他的手
牵得更紧，落下了几滴泪，他的安慰无效，我很肯定我们再也没有回来的可
能。
“我们走吧。”我下定了决心，只是怎样也掩不住心中难过。
我们稍微加快了脚步，直奔附近的铁网，在我打算救出杰中的那一刻，与这
个地方道别就成了必然的结果。虽然很感伤，但我没有后悔，就算因此而杀
了一个人我也没有后悔。我不知道自己何时跟杰中有了这么深的羁绊，也许
是因为在我完全失去了希望、无助的只想死去的那一刻，他把我救了出来。
我们没有真的认识得那么深，但我想，从那个时候开始，杰中对我而言就不
只是个朋友这么简单。我当然不是爱上了他，只是觉得……他很重要，非常
、非常重要。
他值得我这么做。
如果今天换成阿洛或是任何我在乎的人，我也会这么做。
枪声不断，尖叫也是，我很想选择忽略那些声音，试着不去想那些声音代表
著什么，但我做不到，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杰中说得还是有道理，这里有
许多人都很擅于应付活死人，区区一个活死人不会造成什么损伤的……当然
不会有，绝对不会有！至于那些尖叫，那些女孩们光是看到活死人就会尖叫
的不是吗？
我们没遇到任何阻碍就到了铁网边，真正的阻碍是在铁网后头……
数量庞大的活死人大军盘据在铁网后头，成了漆黑夜色下的布景，薄雾扑在
他们身上，更显得气氛诡谲。起初他们只是漫无目的靠在铁网边乱晃，我们
的出现使这些怪物变得激进，前排的怪物朝着这里挥舞着手臂，争先恐后的
推挤著铁网要扑过来。
“该死，怎么这么多！”杰中低骂道。
“前天也发生一样情况，”我们躲了起来，在木箱后我告诉他：“有一群活
死人三更半夜聚集了一大堆进攻这里，大伙儿忙了好久才解决。”
“你们也遇到这种事？”杰中低讶。
“你也……”
“前天半夜，学校那里活尸突然多了起来，没这里多，不过那里平常连半只
活尸也见不著，却突然出现了数十只聚在外头……”
“怎么没听你说？”
“我以为只是偶然情况，哪有想到这里也发生一样的事。”他低头思索，喃
喃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活尸开始群居生活了……”
“白痴，你现在想这些做什么，”我摇动他的肩膀，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快开始想想B计画啊。”很显然，A计画已经行不通了，就这样挖个洞，还没
爬出去就已经成了活死人的大餐。
他定了定神，摇摇头道：“不……暂时想不到合适的计画，我们看看其他地
方是不是也这样。”他拉住我的手，我们从木箱后走出，沿着铁网绕了好一
阵，没有一个可以让我们平安逃出的地方。远处传来的枪声越来越频繁，活
死人似乎让这些声音给鼓譟，表现得越来越狂暴，我看到那些铁网被挤压、
晃动，再没人来管说不定真的会塌。我抓紧了杰中的手，祈祷著一切安好。
忽然，黑暗中窜出一个身影，我放开了杰中的手，立刻摆定了射击姿势。幸
好我还有些许的镇定，没胡乱扣下扳机，那不是活死人，更不是会对我和杰
中造成威胁的人，只是一个叫作“奈奈”的女孩。她“呀”一声叫了出来，
慌忙举起短刀对着我们，浑身颤抖不停，语气慌乱：“你……你们是人……
你……天啊，杀人魔逃出来了。”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转过身逃跑。
“站住！”我喝道。这声喝令奏效，她定下了脚步动也不动，我接着厉声问
道：“还有多少人在找我们？”
“找……你们？”她转过身，脸上既狐疑又惊恐。“你们真的不晓得发生了
什么事？活尸……到处都……”她眼神飘向我们后方，又“呀”的一声往后
逃跑。
我没心思理会她，警戒著转过身，薄雾中出现了一个脚步蹒跚的身影，左摇
右晃的朝我们走了过来。我跟杰中对望了一眼，他点点头，先我一步上前用
榔头敲烂那个活死人的脑袋。
“是……谁？”
“谁也……不是，”他摇摇头，语气有点迷惘。“不是监狱里的任何人。”
这句话有如电殛一样震撼了我，电流顺着脚底板麻痺了全身，四肢止不住发
抖。如果他说这个倒在地上的活死人怪物是监狱里面的任何一个谁，都不会
让我的心跳开始如此不规律跳动。这句话的意思当然只有一个──活死人，
入侵这座监狱了！
“你骗我！”我忍不住咆哮。“你说情况会好的！现在怪物都跑进来了！”
“我哪会知道这是怎么……”他也吼了出来，但话到一半就收了回去，语调
放轻后才又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情况会变成这样……奇怪，活尸是怎么
跑进来的？”
他的问题我也没法回答，反正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广场那头的情况一定变得
很糟。我叹了口气，咬著唇嘴，认真考虑了一下后看着他道：“你快逃吧，
想办法逃离这里。我……对不起，我必须得回去看看。”
“婷可……”
“不用劝了，”我打断他的话。“这里还有我关心的人，我必须回去。”
徐妈妈、沈妈妈，还有阿洛，阿洛搞不好还被关在我的房间里，要是情况真
的变得非常糟……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跟你一起去。”说完以后，杰中马上拉着我往广场
的方向而去。
“你疯了？你一被看到说不定就会立刻被人杀死！”
“你当我是什么人？难道妳以为我会抛下妳不管？”他笑了，我不清楚有什
么好笑。“哪里也去不成了，我们回去救人。要是情况很乱，应该也没人有
空理会我的。”
我没有再跟他争辩，他的陪伴让我找回了一点安心。
我们直往广场跑去，越接近广场，活死人就越多，怪物注意到了我们，朝我
们缓慢的迈进。我们两个疲惫不堪的身躯还有办法应付这一点活死人，只是
到了广场外围以后，我双脚一软，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坏了……
情况比我想像得还要糟得多，瞭望塔的灯照在广场上，迷雾中，到处都是黑
压压的身影，活死人有上百只这么多，或许更多。十几个人在广场上拿着冲
锋枪不断的扫射，有的活死人中枪倒下，有的没有，地上尸骸遍野，但更多
的是在地上缓慢爬行的活死人怪物。入口的大门不知道为什么是敞开的，活
死人不停从那里往监狱涌入，瞭望塔上有两、三个人朝着底下扫射，却仍旧
阻止不了一批又一批的活死人往里头入侵。有台车被卡在广场中央，一大票
活死人黏在上头拼命拍打车窗、爬上车顶、摇晃着车体，油门的引擎不断在
催动，但就是被卡在那里无法动弹。才不到一会儿功夫，广场上的火力网已
经在节节败退，橘色的弹道阵型变得凌乱，显然快支持不住了。
“我的天啊。”我低叫道。
“这里我们帮不上忙，去看看……”他话没说完，突然将我扑倒在地。我感
觉到有些什么从头顶上呼啸而过。他带着我滚向一旁，从腰里头拔出了枪，
采卧射姿势注视著前方。我也拔出了枪，跟他做着一样的动作，只是我没看
到有人对我们有攻击企图。
“是谁？”
“没看清楚，跑掉了，可能以为我们是活尸才开枪……”他爬起身，顺势拉
着我一块起来。“我们在这里帮不上忙。走，去找看看沈妈、徐妈。阿洛可
能在广场那群作战的人当中。”
“不，他被我关在我房间……”
他疑惑的看了我一眼，不过也没多问什么，只说：“那全在一块了，我们去
B栋。”我很感激他没有多问。
我们离开了广场，不理会那些注意到了我们的活死人，沿着建筑物朝B栋牢舍
跑去。广场上的火力还能勉强牵制着那些怪物，除了那里以外，其他地方的
活死人还只是零零星星的分散各处，我们解决掉一些碍事的，忽略那些离我
们有好一点距离的。即使我们已经如此有效率的解决这一路上的怪物，我仍
感觉到体力在快速的流失，杰中伤得那么重，他肯定更加虚弱。我拔出了枪
，想说倚靠这个会轻松点，杰中却阻止了我，说不必要引来更多的活死人，
他还可以再杀个一千只也不会累……他在逞强，我知道，不过他说得没错，
如果引来更多会让一切更为棘手。
好不容易B栋终于到了眼前，我气喘嘘嘘，感觉手脚都快要不属于自己。有个
身影从牢舍的方向朝我们晃悠过来，杰中抡起榔头走上前去，动作顿了顿，
反而搀扶起那个身影，我小跑过去，看清了那不是活死人，而是沈妈妈。
我才一站定到她面前，她就着急拉起我的手道：“小可，妳没事，太好了、
太好了妳没事……妳有没有看到淑慧？就是妳徐阿姨。她不见了，我找不着
她，那些怪物突然到处都是，不知道她有没有事……”
我想说些什么，却觉得手上有股黏腻，触感很怪，也许是血，这时候我才发
现到沈妈妈肩膀上已经缺了一大块肉。活死人咬的？我看向杰中，他在沈妈
妈身后黯然的对着我摇摇头，证实了我的想法。我的天，沈妈被咬了！
“没事的，”我强忍住泪水，编了一个美好的谎言：“刚刚我看到徐妈了，
她被一群人保护着，外面情况控制住了，怪物被杀光了，大伙儿都好好的，
妳不用担心。”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仿佛如释重负，整个人瘫了下去，我跟着
蹲下去，紧紧拉着她的手，好一会儿后她哭了出来，抽噎著道：“妈妈没用
。伯宇啊，妈妈真没用，没办法跟你见面了！我的宝贝儿子，妈妈好想你…
…好想再看看你……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乖儿子，妈妈对不起你……”沈
妈妈神情越来越恍惚，摇头晃脑著，我紧抓着她的手，忍着不让自己的泪掉
下。不久后她又突然提振起精神，盯着我的双眼道：“小可……柏宇也会没
事对不对，美国人那么厉害，他在那里会没事的对吧？”
我强挤出一个笑容，道：“美国的军队很厉害的，他在那里会好好的。”
“对、对，他会好好的，他是个乖孩子一定会好好的。可以……小可，如果
你有见到他的话，可以帮我告诉他，我很爱他吗？”
“我一定会让他知道的……”我快要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
“如果……我本来还想介绍妳认识认识我那宝贝儿子呢，妳是个那么好的女
孩……乖儿子……宝贝乖儿子……”她的话声越来越虚弱，直到消失为止。
胸腔鼓鼓的，我的泪水开始止不着落下。
杰中抱住了我，抱了一会儿后才从我身上抽出匕首，我按下了他的手阻止了
他。他靠了上来，轻轻在我耳边温柔的道：“婷可，我知道沈妈只是昏过去
，但现在我们得让她不再受苦。我得这么做，好吗？”
“我知道，”我振作起来，压下了难过的情绪。“我来就好。”
“妳不必承受这些的……”
“不要紧……就让我送她走吧。”我夺过匕首，鼓起了决心，一刀从沈妈妈
的脑叶中刺了进去。没有哀号，也没有痛苦，沈妈妈就这样静静的离开了，
我希望在这最后一刻，她脑海里还残存着她宝贝儿子的样子。我希望。
杰中先一步进了B栋牢舍，过了会儿探头出来，用不知哪翻出来的手电筒朝我
示意。我背起沈妈妈的遗体，拖着沈重的脚步进到室内，在沈妈妈的房里头
找到了牢房钥匙。我让沈妈妈安稳的躺在床上，跪在她身旁，心中又起了难
过。她总是像个长辈般关心我、关心任何人，总是对这崩毁的世界抱有一丝
希望，她多么的想要与自己的儿子再相逢……我落了几滴泪，静静走了出去
把门锁上。这也许不是很好的安葬方式，但能保障沈妈妈的遗体不会再受到
活死人的侵害。一路好走。我靠在铁门边，望了沈妈妈最后一眼。
杰中先一步深入探查，我原本不放心他这么做，不过当我们制造出很大的动
静却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回应以后，就随他自己去了。
在我锁上门后没多久他就折了回来，身上挂了一把武士刀，还有一个灰黑色
的轻便行囊。“这里没有其他人了。阿洛不在，妳房间门是开的。”
“嗯。”我点点头，不想流露太多的情绪。“我们走吧，找办法逃离这里。
”
“不找阿洛跟徐妈了？”
“他们也许活着，也许死了，这里既然找不着，我只能祈求他们平安。沈妈
死了，我认清事实了，情况变得很糟，我们得先让自己活下来……活下来以
后才能去转达沈妈的……”我又忍不住难过起来。
杰中揉着我的背安抚。“好吧，计画B，我们找辆车冲出去。”
“你的计画真的是烂到不行，”我一边按下自己悲伤的情绪，一边无奈的抱
怨。“你没看到刚刚广场上有辆车被活死人包围到动弹不得吗？”
“这是最后的办法了，我们没办法靠双脚逃出这里的。我们不必从入口逃出
去，找个活尸比较少的地方，直接撞开护网冲离这里。”
这个计画实在很随便，但我想了想，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要靠双脚逃离
这里简直是异想天开，最后只能同意这个计画。我们从B栋出来以后，注意到
枪声变得稀稀落落，反而是哀号与尖叫填满了这整个黑夜，监狱沦陷了，火
力崩溃了，说不定，我们连逃离这个地方的想法都是异想天开……
当广场上那怵目惊心的场面映入眼帘以后，更加深了我这个想法──安迪在
我视线所及的范围内被好几个活死人给撕裂，不断有活死人蠕动着躯体钻进
原本在咆啸的那台轿车里头，附近有两三个身影还在逃窜，活死人三五成群
正在吃食新鲜的尸体，新造的木制瞭望塔在活死人的推挤中倒下，监狱原本
的瞭望塔上传来了痛苦的哀号。到处都是残肢断骸，血腥与腐臭浓郁得令人
作呕，整个广场都被活死人给淹没了，根本连停车的地方都靠近不了。
我们没在原地待得太久，默默离开广场，远离那片尸海，杰中静静的什么也
没说，我知道他跟我一样，心中的希望之火正在一点一点暗下。我们东奔西
跑，又重新回到了A计画，只是到了哪里，外头全被活死人包围着，有些地方
的护网已经扭曲变形，活死人正卖力爬过歪斜的防线。
杰中决定躲进建筑物里头，看看过几天看活死人会不会散去，我没有意见，
只是依着他走。四面八方开始朝我们慢慢逼近的活死人，让我们最后一个希
望也逐渐变得渺茫……我们逃了好一阵，四个方向全部碰了壁，建筑物周遭
都是活死人的身影，好不容易我们找到了一个怪物没能跟上的空档，总算接
近了其中一栋建筑物，可是大门却从里头给锁上，拍打了好半天也没人应声
，活死人又围了上来，我们只好放弃逃离。
没希望了，真的没希望了，到哪全都是那些怪物的踪迹，我们勉强在尸群中
杀出一条血路，花了许多时间来回奔跑，只想找到一个可以突破的缺口，也
不知道究竟跑了多少时候，在这重重包围之下，我们已无计可施。我觉得好
累，手脚慢慢不听使唤，当杰中领着我跑到一个空旷的地方以后，我拉着他
停下脚步，很干脆的在原地坐了下来，伸展四肢，慢慢拿出了插在后腰的手
枪。杰中深吸了一口气，静静的跟着坐下，好一会儿后也拿出了自己的枪。
“这是你想过最好的死法吗？”我喃喃著对自己问，也是对杰中问。
“我上次自杀的时候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不过那个时候世界还没变成这个
样子。”他苦笑了一下，“我当时想说，算了吧，反正也生无可恋，怎么死
的还不是一样。”
“你只是丧失了自信，把自己想得很窝囊，也真的变得很窝囊……”
“对！你怎么知道？我没跟你说过我自杀过吧？”
“我知道这些事……对不起，我偷看过你的笔记跟小说。”
“哈，是以为我死了，跑去缅怀我吗？”他笑了笑，一点怒意也没有。
“嗯……”我低头，感觉到歉疚。
“你说了一个秘密，那我也要说一个吗？”
“你高兴就好。在死之前，我们应该还来得及说一些秘密。”我伸展开双脚
，架到他腿上。
他抓了抓头，不好意思的说：“我会想着妳打手枪……”
“啧，想也知道。”我根本觉得这没什么。“一定还有小梦吧？”
“看来这不算秘密囉？”他哈哈大笑。
“唉……”我长长叹了口气，顿了一会儿，心想这时候应该也没什么好不能
说的了，才开口告诉他：“你知道吗，杰中。其实你在我心里很重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摆出很贱的嘴脸回应我：“别爱上我啊，宝贝。那会受
伤的。”我翻了翻白眼，他肯定知道我意指什么才故意这样说的。
“我很讨厌你这种说话态度，真的非常非常讨厌，而且你常常是故意的。”
其实我已经习惯了，而且现在似乎也无所谓了。
“抱歉……”他凝望着我，望进我灵魂的深处。“我知道这样很惹人厌，也
常常惹得关心我的人生气，更加糟糕的还是我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却从来没有
认真的悔改过。”他吐出最后的忏悔，接着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扣入我的发
丝，将我的脸庞轻轻转向他，用眼神试探我的意愿，“只是啊……宝贝，我
想现在应该已经来不及改了。”还未得到我的允许，他就低下了头，深深吻
上我的唇。
他的唇嘴散发出热度，还奇怪的带有一点点菸焦的苦涩，我没有抵抗，或许
我也需要这个吻。这不是我遇过最棒的吻，不带任何男女情感的吻还要讲究
什么呢？管他的，至少感觉不差。我放松了紧绷的神经，热情的回吻，让自
己沈溺在彼此的温暖交缠，这是我们残余的一点悸动、仅剩的一丝温存，是
我们最后的吻别……
这份贪婪的享受结束以后，我用力将他给推开。“好了，够了，你这个玩世
不恭的讨厌鬼自己滚去旁边死吧。”
活死人慢慢遍布周围，虽然他们走得跟蜗牛一样慢，不过了不起再一分钟就
能把我们吃掉。在这最后一刻，我居然觉得这一点也不可怕，反而非常好笑
。我拿起了枪，胡乱想着是该对着口还是太阳穴。
枪口有点脏，我想还是对准太阳穴好了。
杰中又坐了回来，头靠在我的头上。我没有挪开。
“不知道一发子弹有没有办法打穿两个脑袋？”他举起枪笑了笑。
还不急着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认真瞄准了一会儿，在尸群里开了一枪，射
中了一个活死人的胸膛，怪物晃了晃，继续朝我们迈进。
“你枪法真烂。”我举起枪瞄准，射穿了一个怪物的脑袋。“男生当兵不是
都要练习射靶吗？”
“那用的是步枪好吗？何况我新训完以后就没开过枪了。我是战车驾驶。”
他又开了一枪。这次倒是有点准，打在一个活死人的下体上，不过大概只是
蒙到的。“嘿，你看，那是丁老大。”他用手电筒指了指朝我们缓缓走来的
其中一个活死人。
那的确是丁老大，他真的变成了活死人，不过我也懒得去想丁老大变成活死
人是不是跟活死人涌进监狱有什么关系，也许一点关系也没有。
在临死前，我们两个玩起射杀活死人的游戏，不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也
不是抱着死之前要多杀几个的心态，只是单纯的反正还有子弹，不这么做好
像有点可惜。丁老大倒下了，其他活死人也一个个倒下，不过倒下的再多，
也多不过后头持续涌上来的。
子弹只剩两发，他一发、我一发，离我们最近的活死人只差十来步。我们应
该还有力气拿起各自的武器再冲进去厮杀一阵，把这里弄得很血腥壮烈，我
看了看杰中，结果我们都没有心思这么做。也是，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反
正都是要死的，每一个人打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要逐步迈向死亡，在这个
末世里头，我还冀望能有什么像样的结局？
“怎样，要试试看吗？”杰中拿起了枪抵在太阳穴上，头靠了过来。
“随便你。”
“有没有什么遗言？”
遗言？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阿洛知道我有多么的抱歉。我没再说任何一个
字，只是静静闭上了双眼等待结局。听说死之前会有回忆跑马灯走过，我尝
试搜寻着，却什么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紊乱的节奏，细细微微的，正
在敲响我的耳膜。永别了，这个世界。就让这一切终结。
“轰─隆─隆─”
“砰！”
枪声响起，杰中扣下了扳机。
而在那之前，我忽然意识那些紊乱细微的声音是什么，猛然睁开了双眼。
离我们最近的活死人倒了下去，子弹没有终结掉我与杰中的生命，而是带走
了这个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的怪物。杰中抽出武士刀跳起身，顺道拉起了我
。我拔出匕首，大步向前，刺死了另一个接近我们的活死人。
杰中侧过耳倾听，捏紧我的手激动道：“婷可......你相信奇蹟吗？”
我信，我信！我听到了，我听到了那个细微的、紊乱的，正在我耳膜里头鼓
譟著的声音是什么──是排气管怒吼的声音！那个声音正朝我们这里靠近！
周边的活死人全涌了上来，近得足以在短短一瞬间就将我们吞没，可是我们
又见到了一丝曙光，奋起最后一点力气为自己的生命而战。
杰中与我的默契好到没话说，前进后退、左曲右回，像是共同练习了多年的
舞伴一样，保持旋律与节奏，踏著名为“疯狂”的舞步，在这被活死人与月
色渲染的小小舞台中跳着一场“血腥圆舞曲”。活死人在舞池周边一个个倒
下，后头却有更多涌了上来，我和杰中卖力在这小小范围中推倒、斩杀、刺
穿，用各种手段解决这些怪物，勉强维持住仅剩的一点生存空间。
大灯很快从远方闪了出来，喇叭的鸣响吸引了不少活死人向那里注意，我见
到一长串的怪物“砰咚咚”的被弹飞，黑色的奔驰轿车迅速映入眼帘，如同
失控的野兽般朝我们撞了过来。我们没有被撞倒，车子在即将撞上我们的前
一刻来了个小幅度甩尾，让车门的方向对准了我们，后座车门也在那同一瞬
间“蓬”的打开，杰中二话不说立刻抱着我扑了进去。
这么好的驾驶技术……这么好的驾驶技术……除了阿洛还会有谁？
我眼泪几乎要落了下来。
“坐好了，系上安全带，这会有点刺激。”
提醒完这句话，阿洛便开始猛催油门，直直的便往铁网冲了过去。
一阵猛烈撞击，扭曲变形的铁网直接被撞翻，轮胎压上铁网在上头奔驰，被
压在网下的活死人成了软绵绵的道路，开了一阵以后，阿洛将方向盘一转，
辗过几只活死人，爬上了颠崎的石子路。
他持续在狭窄区域闪避著群起涌上的活死人，不停的碰撞与摇晃让我头昏脑
胀，感觉自己快吐了出来，不过很快的我们就穿了出去，开上了正道。
我的天，我们得救了？这是真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大家还好？”阿洛操纵著方向盘，一面从后照镜中往后瞧。
我透过后照镜看到他的脸，五官缩到了一块，额头上在冒着汗，看上去像是
还没从紧张的情绪脱离。他一直开着车在找我们吗？那真是千钧一发，再慢
个几步，我跟杰中肯定就要被活死人给吞没了。阿洛，是阿洛救了我们！
“你真是太屌了，阿洛！超级帅气的登场，都可以拍电影了……”杰中狂喜
著，连珠似的开始赞美起阿洛。
我想说些什么，却因为对阿洛的愧咎而说不出话来。
最后我说了句“谢谢”，不过声音小到我自己也没听见。然后，到了现在，
我才终于看清楚刚刚帮我们开了车门的是谁，杰中坐在中间，而在他左手边
的那个人……居然是小梦！
她怎么也在这里？我惊疑不定，对这个肯定在诬陷杰中的事情上也参了一脚
的女人感到愤怒且无法理解。只是我没有立刻发难，毕竟她也同时在救了我
们的事情上帮了一点小忙，小小的忙，不过是开了车门。不过那时候情况如
此危急，假如只有阿洛一个人，绝对没办法这么顺利的就把我们救出那里。
阿洛怎么连这种人也救？我不是冷血，只是觉得救这个人毫无意义。
“……谢谢你，阿洛。”杰中最后用这句话结束他那些夸张的赞誉。
小梦在我们上车以后一直很安静，此时杰中话声才刚落，她却突然冷冷开口
道：“谢什么？他又不是来救你的，是救你旁边那个女人。把你整成这付德
性的，他也可以算上一份。”
妈的，这贱女人现在又想搞什么破坏？阿洛跟这一切哪有什么关系？
不过杰中却瘫靠在椅背上，说出让我意外的话：“那不是谁的错，不用放在
心上。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一些理由不敢反抗皓诚，即使你们都或多或少知道
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阿洛，我知道你只是想保护婷可，不用在意，我没
认为你这有什么错……我是说，皓诚那家伙是个疯子不是吗？”
所以阿洛早就知道这一切？他那时候会来我房里阻止我是因为他知道皓诚是
个什么样子的人？他知道这一切却什么也不说？我不禁有点恼怒，但很快就
冷静下来……不错，他隐瞒了这些事差点害死杰中，但他是怕我受到伤害，
他是为了保护我，我怎么能因此而怪罪他呢？杰中如果原谅他了，真心原谅
，我想我没必要为了这个生阿洛的气，至少我们都平安无事了，对吧？
小梦继续用冷冷的态度道：“你倒大人有大量，他可乐得很。那个人要弄掉
丁老大跟你，他明明知道却什么也没做，你以为他安什么好心？你们都消失
了，他就可以好好独占郑婷可大小姐了，哼哼。”
我再也忍不住，咆哮道：“妳这嘴贱的荡妇，够了没有？”
“唷，看看是谁在三个男人中间飞来飞去，利用完这个又去利用那个。”
“谁像妳跟母狗一样到处跟在男人后面摇尾巴？”
“真不好意思，我可不像某人成天假正经，私底下却巴住一堆男人。”
“妈的，妳说……”
“够了！可以让我专心开车吗？”我正打算出言反击，阿洛就大声制止了我
们。这是我头一次见到他这样发脾气，我想我们的争吵让他非常烦躁。
“对不起。”我低下头，小小声的说。
我希望他有听到这个道歉，这句道歉包含了我伤害他感情的事……
他看了后照镜一眼，却一句话也没说。他是不是无法原谅我对他的作为？是
不是还在怨我？我想是吧，毕竟我用那种方式伤害了他的感情，我利用他对
我的好达到自私的目的……我愧咎的把头埋得更低。
“杰中，”过了会儿，阿洛又出声道：“很抱歉，没有让你知道皓诚……”
“我不是说不用在意了吗？”杰中倾身向前，拍了拍阿洛的手臂。“你救了
我一命，我很感激，永远的感激，至于那家伙所搞出来的事，我们都不要再
去想了好吗？”阿洛缓缓的点了点头。
杰中笑了笑，又转过去关心小梦。“皓诚对你怎样了？是不是打妳？”
不过小梦对杰中的关心一点也不领情，冷哼一声，道：“不用你管。”
真是个贱女人。
杰中把她说得好像也是受害者一样，也许真的是，不过我绝对不会同情她！
我暂时还想不出她在我们这个活下来的队伍中会造成什么问题，反正不是那
么重要，此刻杰中跟阿洛都还活着，这应该是整场悲剧里头唯一一件值得庆
幸的事。或许阿洛这辈子都无法释怀我对他做的事，但至少我还有机会重新
修补我们之间的情感，要让他再向从前那么待我好或许有些奢侈，我也不敢
奢求那样。只要他还在，还活得好好的，还能够在我身边，那就好了。
车辆平稳的开着。路上的活死人越来越少，或许全都一股脑儿的挤到了监狱
那里。我们安全了。我看了看杰中，又看了看阿洛，渐渐放下心来。心情这
一松懈下来，这一夜折腾下来的疲惫立刻加倍奉还，我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
困顿，才刚阖上眼，意识就消失了。
不过就在下一秒我立刻醒转，猛然睁开了双眼！
＊
阳光不强，却还是让我难过得闭上了眼，在眼帘的缝隙中，我见到杰中从后
座起身跳到副驾驶座上，把阿洛的头从方向盘扶了起来。车子安安稳稳的停
靠在一个看起来很熟悉的地方，外头天濛濛亮，鸟儿在歌唱，我显然睡了好
些时候，不是我所认为的短短一瞬间，阿洛倒在方向盘上所制造出的喇叭声
应该是造成我惊醒的原因……倒在方向盘上！我整个意识瞬间苏醒过来。
“出了什么事！”我大叫出声，想爬起来看看阿洛怎么回事，身体却软软的
使不上力气，只好挪了挪身体，坐到了中间的位置。“阿洛，你怎么了！”
一阵安静，没有人回答我的话，小梦也在骚动中惊醒过来，用力紧抓我的手
臂。我一阵吃痛，瞥了她一眼，看见她很不安的在环顾四周，我没心思理会
她。
过了一会儿，阿洛气若游丝的声音才缓缓吞吐道：“这里应该……没……没
……没问题了……”他脸色苍白，额头全是汗，看起来像是整个人都虚脱了
一样。
我的天，我睡过去以前不是一切都还好好的吗？
“让我看看。”杰中解开了阿洛的安全带，想让他舒服点，他指了指自己的
右腿，杰中帮忙把他的裤管掀了起来……我一看，险些就要晕了过去──他
右腿的小腿肚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腐烂的血肉黏糊在一块，撕裂开的伤口
还在不住淌著血……
我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在眼眶周围打转。
“是活尸？”杰中深吸了一口气这么问。阿洛辛苦的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只是想……把……想……”阿洛把头转过来看我，辛苦的说
著话，“想亲眼……见……送妳到安全……”他唇嘴发白颤抖著，连一句话
也没办法好好的说完，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把手抬起并伸向我。我倾
身向前握起他的手，让他的手掌能够覆蓋我的脸庞。泪水积攒了足够的量滑
下，他轻轻挪动拇指，拭去我滚下的泪珠。“不要哭……小……小君说要…
…勇……勇敢……妳很……勇敢。”
我张了张嘴，想叫他不要说这种话，想叫他不要离开我，想告诉他我有多抱
歉对他做了那样的事，想让他知道他在我心中是多么的重要，不过喉咙里头
像是卡了块石头，一句话也发不出来。我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他想缩手
，我紧紧抓着不放，我害怕一放开，他马上就会永永远远的离开我了。
他冲着我，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该走……还是……要……要走的。”
他的手从我掌心溜掉，接着他侧过身，勾动了车门把。车门被打开，他的身
子微微向外倾，差点倒了出去。我尖叫一声，杰中跟我同时扶住了他。
“你想要怎么做？”杰中平静的问。
“不……不要死在车里……你们还……还要开……不……不吉利。”他微微
摇了摇头，摆脱我们的扶助，就要挣扎着下车。
“我来帮你。”杰中拉开车门跳下车，我挣扎着移动也跟了出去，跳下车时
双腿软了一下，不过我很快振作了起来，等我站定以后才发现到这里就是我
们平常来打水的那座湖。我绕过车子走过去，杰中已经将阿洛抱出了车外，
平平稳稳的放在石子路上。阿洛的胸膛微弱的起伏，把头偏向了湖边。
杰中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接着匆匆跑到车上取出武士刀，往林子里头游晃
出来的活死人走去。我跪到了阿洛身旁，紧紧握起他的手，他没看我，只是
望着湖边喃喃道：“这里……好美……如果能……能……要是世界末日……
前我们就遇……遇见……就能一起来……来玩了……”
我崩溃似的大哭，喘了好几口气，终于把声音喊了出来：“阿洛，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要那样对你的，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为了保护我，这世上只
剩下你最关心我，真正的关心我，我知道，我真的知道，都是我不对！”
他把头转了过来，辛苦的笑了笑。“你没有……没有不对……是我做错……
错了……我才要对……不起……答应会陪……陪在妳身边……却……却做不
到。”
我拼命的摇头，希望他不要再说这种话，不要再责备自己，他一切都是为了
我好，哪里有错呢？他想弯起身子，我把他扶了起来，他用颤抖的唇嘴在我
额头上浅浅的亲吻。“要好好活……活下去……好吗……”
我用力的点着头，接着又摇摇头，不顾一切歇斯底里的喊叫着，连自己都听
不懂话中的字句。脚步声靠近，杰中走了回来，阿洛偏头看向了他，毫无血
色的唇嘴抖了抖，吐着气音道：“照……照顾好……”
杰中弯下身，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说道：“我会的。”
“还有件……还……告诉你……我跟皓……在你……那……在……”阿洛的
话没能说完，就在我怀中软了下去。那瞬间，有些什么突然从我心里头坠落
。
我死命的摇晃他，又紧紧的抱住了他，他却一动也不动。宁静的早晨突然爆
出一阵痛哭，在我还没能明白那原来是我自己所发出的声音之前，杰中就闪
进了视线里头，不顾我的伤悲，粗暴的将我从阿洛身上分开。
我一时无法理解杰中为什么要这么做，失神著爬过去想碰触阿洛。
“婷可！”杰中大声喝斥，让我从恍惚中醒了过来，接着他又放柔了声音，
轻轻的道：“他走了，婷可。很快他会再站起来，但那已经不是他了，我们
得让他好好的离开。”
杰中在这么说的时候，阿洛的身体已经晃了晃，咕哝著从地上缓慢起身。杰
中抽出了武士刀，一个箭步上前从他的后脑杓刺了进去，那一个瞬间，他才
真真正正的恢复了平静。杰中扶好了他，让他重新安安稳稳的躺在地上。
我怔怔看着这一切，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情绪稳下，止住了哭泣，伏跪在阿
洛身旁，拨开了他短短的浏海，在他额头上给了一个深深的吻。
鸟儿停止了歌唱，湖面在微风中掀起阵阵涟漪，这个早晨没了半点声音。
之后，杰中找来了一个竹筏，我单独撑著竹蒿将阿洛的遗体载到湖中抛下。
我跪在竹筏上，按下自己的悲伤，为他唸了一段悼词，衷心希望如果人死后
还有另外一个世界的话，他能在哪里活得开开心心。
然后我回到岸边，摇摇晃晃的倒入了在那里等待的杰中怀里。
我没再哭泣，埋首在他胸膛中，好一会儿后才静静的说道：“走吧，我们离
开这里吧。”虽然我这么说著，却不晓得还有哪里是能去的。
说到底，这个世界，是没有奇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