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尝试压抑过,但破土而出的青苗,永远无法变回原本沉睡
的果种,只要见到陶尧,心底就烧灼炙热的渴望,无法扼杀那萌
发的欲望,他无比憎恨自己,同时也无比恐惧,恐惧陶尧发现他
的心情。
陶尧那张脸,让他受过不少人的调戏,为此陶尧曾说过,因
面貌而将他当女子,是他最厌恶之事,杨念深害怕见到他嫌恶的
神情,所以他逃了。
逃回家乡,想做个正常人,一个能娶妻生子,而不是对另一
个男人念念不忘的正常人,但他毕竟还是没有成功。
父母屡屡帮他说亲,他屡屡以功名未达拒绝,陶尧一封又一
封信寄来,他不敢开却又舍不得丢,直到陶尧书信不再。
他实是不孝,无妻无后,还好他是三子,上面尚有两位哥哥
,考中举人的他幸运过了大挑,成为小小知县,他仅能以此安慰
自己,好歹光耀了门楣,不至于完全愧对父母。
可是他此生,全然愧对于陶尧。
知县卸任之后,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平静地看待这份感情,将
陶尧的信拆开之后,他平静的,崩溃在信笺的字里行间。
一开始的信,是些日常问好,以他们当时的交情来说,显得
生疏有礼,而后那一封一封的信,随着陶尧家乡叡城疫病蔓延,
逐渐仓皇迷乱了起来。
末几封信,每一个墨迹,仿佛都被无数泪水熨过,说着他的
孤独与绝望,再轻轻地问上一句:近来可好?
信里说,叡城病乱,切勿前来,却又透漏了一个明晰的愿望
……希望能见上他一面。
那个愿望,写得很渺小,静静地隐藏在诸字之间,但杨念深
看的出来,因为他曾经提笔写过一封又一封未寄出的信,一封一
封都小心翼翼的在字句之间,安插著无法言明的渴望。
想要再见你一面。
明明那时他与他有着同样的心意,却因为他的胆怯,此生永
远错过了。
杨念深两眼无神的继续说道:“他早走了,我却从来不知,
众人皆说那宅子闹鬼,他若有灵,为何不来见我一见,他死时,
必定是恨我的吧?”
数十年来,他摆脱不了情爱的渴望,却也挣脱不了礼教的枷
锁,即便人如桃花,但两人不能结果,世法不容,他没有勇气面
对,终其一身失了魂,回首才发现,自己对他一直想望,从未放
下。
“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他拿起酒杯,看着在水中舒展开
来的桃花,喃喃说道:“但是天人永隔,永不复见。”
“并非全无相见之时。”
沉默许久的三娘子,语气平静无波的开了口,杨念深抬起头
来,眼中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彼与桃因缘甚深,取坟上土铺桃树根,施以血法,或可返
魂。”
杨念深觉得自己应当是醉的厉害,眼前的三娘子并无之前温
婉之气,目光静如古月,仿佛在很远的地方,无情凝视人间悲喜
,但他顾不了这些,迳自狂笑道:“乱葬坡上无碑,我又怎么知
哪处是他的坟土。”
“子时携冥纸祭魂,若诚心相求,定能求得其所。”三娘子
拿出了一张泛黄的薄纸,递到杨念深手中,轻声道:“外头雨已
停,官人醉的厉害,早点回去歇著吧。”
他不由自主抓着纸站了起身,带着迷惘,跌跌撞撞的往门口
走去,尚未踏出门槛,才惊醒打开手中的纸,发现纸上竟是密密
麻麻的血字,。
转头回望,只见三娘子端立摇曳灯火间,身侧映照出巨大的
阴影:“血法若成,返魂只有一刻,代价却是所余阳寿,官人得
想仔细。”
※※※
子时之正,夜黑的骇人,虽有半月挂天,但遮掩在黑云薄雾
之间,朦朦胧胧,让西郊乱葬岗看起来更是鬼影幢幢。
一只伞灯悠晃着微微的光,徘徊在乱葬岗之间,而后终于落
到了地上。
杨念深觉得自己深陷在无边的梦境当中,他找了一处坡上凹
陷的小洼,点了火,燃起冥纸。
土地上有些湿气,火一会儿才窜升起来,带着燐绿的光与浓
烟,看起来阴气沉沉,让人呛咳不已。
火的温度也没有让杨念深觉得温暖一点,子夜的乱葬岗,进
一步是黑暗,退一步是死亡,寻不出什么生机。
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在食肆内发生的事情不像是真,却又
历历在目,他酒醒之后,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三娘子给他的那张纸
,可是只要闭起眼睛,上面的血字一字一字的,就像是刻在他眼
帘上,清楚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三娘子最后那句话,一直回荡在他耳边,可是他压抑不住内
心的渴望,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想要找到陶尧葬在哪,仅此而已
。
凝视著从火红到黑灰,逐渐融入夜色的冥纸,他忍不住嘲笑
自己的愚蠢,人都离世这么多年,白天来到西郊这里时,荒野茫
茫,偶有些白骨露出,除此外什么都看不见,子时前来,又能看
见什么,孤魂野鬼吗?
乱风在火间窜起,也吹着杨念深初显花白的发丝凌乱。
最后一封信,陶尧似乎是放弃了,以他们当年同窗的戏谑语
气写道,此生相见太多,怕是不堪负荷再会之重。
不过信末,却又像是不舍人世,轻轻加了一句。
‘愿成一季桃,花茂探君窗。’
旧时书院傍著桃林极美,陶尧说他家也栽了一株桃,花开时
美,结果时亦美,可说是美不胜收。
那时杨念深笑道,他家院子光秃秃的,啥都没有,若是当年
在他窗前有株桃花,每逢春天开花给他欣赏,夏天替他生果,人
生便十全十美了。
可人生哪有什么十全十美之事,更别提现下他连一缕孤魂都
招不到。
“璇都。”
他叫着陶尧的字,悲怆的喊道:“你不是想见我吗?我来了
,过了这么多年,我好不容易来了,你却避不相见了吗?”
回应他的只有尖叫似的风声。
“你果然是怨我的吗?为何魂魄不曾入梦,我是真的对不住
你,我对不住你,这么多年我不敢回应你,就是因为我害怕,害
怕你会发现我对你……我对你……”
他说道这哽噎了起来,而后无力的垂下双肩,喃喃唸道:“
……天理不容。”
撒出最后几张冥纸,他从怀里取出一叠信,一封一封,都是
杨念深不敢寄给陶尧的信,这么多年后,终于能把几十年来的心
情交付出去。
火焰熊熊,争先恐后的速度将那些信吞噬,突然间,燃烧的
信件一角,引起他的注意,那封信大抵是他相思欲狂时所写,里
投尽是诉情泣血词句,他脸色一变,伸手便往那火里抓信。
一阵狂风忽起,将无数沾火信纸满天吹起,四周飞舞的火烬
在夜空中好似落花,片片染光飘舞,又消失在黑夜中;杨念深什
么都顾不了,在火舞飞花间,追着那爿信纸拼命追着。
无论如何,他还是鼓不起勇气让陶尧看到自己真正的心思,
若是他不能接受自己,下到黄泉后,自己又有何颜面见他。
那爿信飘到了一方土堆之上便落了下来,杨念深追到了那堆
土之前,看着信纸已成火烬,火如桃花灼灼闪耀,即便乱风也吹
不散那点红艳美好。
他著了魔般跪了下来,捧起了花下之土,摇摇晃晃地走回黑
暗之中。
隔日下午,三娘子发现上午送去的食物,杨念深不曾动过,
她表情平静地收回了上午的食篮,轻轻将晚食的篮子放在原处。
如此七日之后,正是月圆之夜,三娘子在灶上炖好一锅肉,
刷洗好碗盆,才刚拭干手,她便自语道:“花开了。”
说完之后,她端著油灯走到堂内,缓缓折著纸,仔细地剪起
小人,一张一张,她都不是很满意,微微拢著眉头放在一边;一
刻之后,她站起身来推开木门,无声无息的走道胡同底的宅门前
。
那宅门像是有灵,“嘎吱”的一声便打开了,她走进门内,
循到了那株在月下夜里盛开的桃花,而杨念深坐卧树下,好似睡
著了般。
一名脸色苍白,五官却十分明艳的纤细男子,沉默地站在他
身边,过了许久,直到树上桃花尽谢,他才转过身来,躬身对三
娘子作揖。
“好不容易凝出了精魄,你就这样轻易放弃了吗?”三娘子
道。
“此生已无憾。”他微笑,笑起来艳如桃花,醉人心魂:“
我们说好一起走。”
“值得吗?”
“值得。”
三娘子长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也罢,我就送你一程。
”
在她说话的同时,晴夜突然劈下一道白雷,不偏不倚的将桃
树一分为二,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雷光之下,雷声轰然之后,方才
花开满树的桃枝已然焦黑枯尽。
三娘子走到桃树旁,发现杨念深倒下的枝头上,结著一颗小
而青涩的桃子,她摘下桃子,看了杨念深一眼,发现他嘴角还带
著笑容。
与他之前带着酸楚的苦笑截然不同,那是一个很好的笑容。
她将桃子揣入怀中,悄悄的消失在宅院之中。
※※※※
隔天天还未亮,胡汉就扯著喉咙拍著食肆的木门吼道:“三
娘子,三娘子。”
“官爷有何事呢?”
不久之后,三娘子抽起木栓开了们,仍旧一贯清和的嗓音,
发髻一丝不苟。
“那胡同底的杨老爷你知道吧!”
三娘子点了点头,胡汉继续说道:“这几天你有没有看到他
?”
“数天来他并未来小店。”她想了想又道:“杨官人有在我
这搭晨夕伙食,我都将食篮放在他宅门外,不过这几天他没动多
少。”
“哎呀,出事了,你今日之后就别送餐食过去了。”
说完胡汉又自顾自的走了,三娘子走出门外,看着胡同底宅
门前围着不少人在指指点点,她摇了摇头走便回食肆,阖上了木
门。
叡城不大,风声传得很快,不到下午,胡同底那间宅子已经
是人尽皆知的凶宅了,连曲文潼都先去胡同底观望了一下,才绕
回食肆,惨白著脸对三娘子说要打酒。
“没想到,唉,没想到,就这样死在异乡。”
曲文潼毕竟与杨念深说上过几句话,哀悼之情溢于言表,一
时不察,竟在食肆内坐了下来。
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有在食肆坐下过,毕竟他和三娘子搭
上几句话后,就会仓皇脸红而逃,怎么想都是站姿比较方便行动
。
三娘子见他坐下,主随客便的送上一碟豆酥,一杯茶,以及
打好的两壶酒,曲文潼这才回神过来,发现自己前进了一大步。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全身的力量都放在脚上,避免自己情不
自禁站起身来,三娘子见他没有余力找话题聊天,便先开了口。
“听闻杨官人是含笑而去的,兴许是完成了什么样的愿望。
”
曲文潼顿了顿,叹口气道:“或许他找到了想要找的人。”
三娘子点点头,转身揭起小坛的封口,取了点酒渍桃花递给
他,一边说道:“近日得到了一枚桃种,想在院中植株桃花,如
此春来有花可赏,结果又有些小桃可解馋。”
曲文潼当下立刻卷起袖子,自告奋勇地说要帮三娘子掘洞种
桃,说起来他是书生,哪有什么大力气,扛起锄头满脸红通,看
起来很不济事,好在桃子核小,也不需要掘什么大洞。
两人忙碌了一番,将桃种埋起,灰头土脸的曲文潼在上头浇
了点水后,便兴高采烈的离开了。
当晚明月依然圆满,三娘子搬了张凳子坐在院中,迎著清风
,很是专注的看着那空无一物的泥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两人在俗世中虽不能圆满,最终
还是得以开花结果。
那棵桃树,有陶尧魂念在上,因而多年未死,用他尸骨残魂
余烬的一把土,加上杨念深用阳寿换得的血法,陶尧得以凝聚精
魄,附桃成精,踏上永生之路。
可惜他不愿独活。
愿成一季桃,花茂探君窗……我愿成为一季桃花,开满枝头
探至你窗前,愿你看我最后一眼时,是我最好的时节。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花开花谢片刻之间,便可胜过不朽的
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