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确定!他们里面有个白烂,手上有那个印记,还有那只口水熊
说:‘鞑朵夫人召见’,要我们把话转给你。”
小突肚贴上治疗用符箓,朱朱词不达意、连珠砲的报告著灾难始末。
报告完毕,猪蹄抚心,万幸大吁口气。
哦呜,我实在太勇敢了,对上女魔头,居然能一口气讲完。
老猴持术撕下周唐身上的符箓封印,趴地一下午的周唐还站不起身,僵
硬摆动着手脚。
“你的伤还没好,你不能去。”老猴的劝告听来格外静定。
只怕此时谁的劝告都入不了九连的耳。
九连不发一语,发丝掩去半边面容,剩下的半边业已黑去。一手紧握拳
头、一手压按佩剑,九连身躯微微发颤,看似气愤难当。
朱朱、周唐双双噤声不语——他们光闻大名就唯恐避之不及,遑论与鞑
朵夫人本尊有过往来的九连。
新旧的记忆片段交织翻腾,九连愈想压下全身涌升的晦暗,真璃和鞑朵
夫人的身影愈分割不开,根本无力厘清思绪去设想后续的应对。
甘美的宁静恍若须臾美梦,转瞬即逝,梦醒又是不堪的现实。
我怎会忘了她的存在?她怎么可能没注意到真璃的出现?她当然不会放
过这么好的机会……是我的错,都怪我贪图一时逸乐,疏于防备,要是
更加审慎,防患未然,今日真璃无需忍受这般对待!
下刻漆黑眼眸昂视前方,丢下同伴,九连快步向通廊前进。
老猴弓身一跃,阻去九连的去路。“你听到咱的话吗?”
不顾劝阻,九连往左一跨,踏上老猴右侧半空,闪身一溜,步伐更快了
些,只差没有御风而行。
岂料老猴一个回身摆手便截断九连的步法,九连立即见招拆招,凌空前
滚半圈,复往廊口冲。
老猴跟了上去,双方在半空拆起九宫步法。九连每踩新步,老猴便连带
下步一块拆,逼得九连反应更快,多算几步来因应。
招招轻捷灵敏,过招时却没半点声响,拳脚擦身而过,直叫观众大喊无
趣。朱朱、周唐看得直摀双眼,就怕发生任何不祥事端。
九连左迂右回,用尽步法也兜不出老猴的迷踪步,一个气躁轻忽,差点
和老猴撞个正著,九连猛然收势落地、大退数步。
半是心急真璃、半是不满老猴的纠缠不休,九连怒喊:“你明明知道还
要我复诊!”
明白九连一时气急,即地时老猴一脸平静。“咱没有打探别魂未来的习
惯,咱不知道。”
“对不起,我……对不起……”清楚自己口不择言,九连自责又羞愧,
立即垂首致歉。
“没事——”老猴把话题转回正事上。“对方指名找你,显而易见的陷
阱,咱代你去。”
九连稍许冷静下来,但依旧反驳:“她既然指名,我不去,她会加害真
璃。”
九连知道老猴的好意,此刻他不就范,老猴誓不罢休,但那恶鬼没那么
容易打发掉,他更不能拿真璃的安危来赌!
“你们不用争了,雏子在这。”
温煦嗓音扬起,只见巨型水獭现身交谊厅入口,厚重毛皮里露出真璃深
睡的容颜。“在连外通廊发现她。”
九连一个垫步,飞略半个交谊厅,落在水獭殿长面前。小心翼翼抱过真
璃,一瞬也不瞬检查衣袖外的魂体状况。
“殿长,谢谢。”
大水獭抬掌婉拒。“身为殿长,我很抱歉,但于公于私,我招惹不起鞑
朵夫人。”
“咱毕竟非专业,改明早再给冬来仔细检查。”老猴一面收拾法绳,一
面叮嘱九连。
可身旁的九连听而未闻,紧盯真璃透白的脸庞而未置一词。
太奇怪了。衣裙竟无沾染半点污垢,照理应会又脏又破才对,然而现在
不仅是衣着,身上也没半块污痕——简直像是刻意营造的。
真璃手拉额前符箓,噘嘴吹了吹。“拿不下来。”
老猴见了莞尔,捏起符箓边角轻松扯下。“特制的,妳拿不起来。”
“感觉怎样?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吗?”
真璃勾起弯弯的笑,小女儿般微笑摇头否认,模样十分俏皮。
真璃在九连从水獭殿长抱回不久后便清醒了,老猴顺势替她做个检查。
九连踞蹲床缘,平视真璃。“鞑朵夫人有没有对妳做什么?”目光深幽,
声色冷冷。
真璃微倾首颈,眼内满是疑惑,仿佛不了解九连所问何事。
忘了平时的冷淡自持,九连激动吼道:“就是有个衣着华丽、笑容诡谲
的女鬼!”
“你冷静点。”老猴一声从容插入风暴后异常寂静的场面。
两魂要如何相处是他们自个的事,可九连正值沸腾临界点,极不利于沟
通。
九连缩手起身,一脸艰难看向老猴。
自己又控制不住情绪,还因鞑朵夫人而对真璃大声,九连甚为自责,更
令九连难受的是真璃始终镇定的神色。
以自己对真璃的认识,仅仅说明了真璃习惯这样的场面——一介生年加
忌年不过十二岁的雏子习惯惊吓?这般的习惯与镇静只叫见者更为不舍。
真璃陷坐床榻,轰然音量没撼动她,倒是九连一言晃荡出水面下的记忆,
午后的一切如跑马灯在脑海里飞速重播。
好像又呼吸不过来了……纵然毋需呼吸,真璃还是不喜欢喘息不过的感
觉。身躯不自觉往后退,床榻靠墙,背后是退无可退的墙垣。
“对不起。”九连声调还复一贯的清冷。
意识回笼,九连愧疚的容颜近在眼前。她最不想九连难过。
“没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语声孱弱,真璃努力睁大澄澈有神的水
眸。
九连、老猴闻言,双双神情微妙,但都选择不动声色。很初级的说法,
要骗过两个年事已高的魂灵还真有难度。
烛焰闪动一室漆黑,也辉映出真璃入睡的背影。真璃面对墙垣,睡在自
己的榻上,并未发出声响,背影却微微发颤。
果然有发生什么……九连移步真璃床边,蹲下身来。“真璃。”
“九连!”小小身形翻身坐起,撞进九连怀里。
九连顿时手足无措,视线在真璃和空荡荡的内室间流转。
饱含哭音的语声……又像初遇时八爪章鱼的抱法,四肢紧圈胸腹不放
——她很不安。
九连抱真璃坐上床榻,任由真璃抱个痛快。“睡吧。”然后别再想那些
不愉快的事。
他不知如何安抚才是最好,不确定拥抱是否就能纾解不安。至少对他而
言,拥抱不具任何意义。
失去肉身,魂魄相依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如同有重量的空气,抱了再久
也是满怀空虚。什么平安、幸福,宛若置身天堂……一切的美好形容全
赖自我想像,倘若自身无法制造出喜乐的感觉,做鬼真不知有何滋味了。
讽刺的是,失去绝大部分的肉身感触和反应,魂体却没忘了疼痛,做鬼
也受着疼痛的折磨。多吊诡的设定,老天的设定……
“嗯。”一晃即逝的单音节在胸口响起,入耳却无哭音。
九连即刻反应出相应的事实:自己被戏弄了……?
思忖片刻,九连轻问:“假哭?”
真璃迟疑一会,缓道:“……没有……我还是会怕啊……”
软软的声调听来就是心虚,不同的是这回他并无反感。
沉默半晌,九连启口:“我不是妳的父亲。”
“你当然不是,我爸爸还在人界啊。”答得轻快,似乎不成真璃的难题。
“那我是妳的什么?”问句冒然脱口而出,九连大感诧异。但问出口了,
思绪再度乱轰轰。
不是父亲,那是哥哥?朋友?还是救命恩人?……总不会是母亲吧?
语声带有笑意,真璃不假思索答道:“你是我的九连。”
九连一时无言以对——说得我像是心爱的布娃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