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
你是否有过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懊悔──
不满意的人生、不满意的个性、不满意的无能,
没有关系的,现在你可以有另外一个选择,选择另外一个人生
或者,
成为另外一个人。
第一章 选择
玻璃破碎的声音在地板上炸开,像是缩小了数千万倍的爆炸,虽然没有可怕的实质伤害,
但在心理上的压迫却让人更加紧绷。
少年看着在脚边碎裂成无数块的玻璃杯,他低垂著头,忍受着姨母的精神暴力。
“你搞清楚状况!你爸妈已经死了,你这几年是吃我用我,难道我叫你做一点事情都不行
吗?”
他忍受姨母的冷嘲热讽、忍受她无时无刻的施舍态度,他沉默著。
“你就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女人将抹布甩在桌上,走出了客厅。
少年走到放置扫具的地方,拿出了扫把畚箕清扫着地上的碎片,再从抽屉中拿出了胶带将
附近的地板黏了一次,以免有细小碎玻璃残留。
“你又惹我老妈生气了?”穿着蓝色连身小短裙的少女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在旁边嘻皮笑
脸著。“好可怜喔,欸你这样趴在地上好像狗喔。”她穿着拖鞋的脚踢了踢少年的腿。“
我猜猜,一定又是为了去当那什么屁舞蹈老师的助理了?又没钱拿你有病喔,还不如早点
回家看电视。”
少年依旧沉默著。
“啊,好骄傲喔。”少女充满恶意地哼笑着。“我跟你讲啦,你吃了我家的饭,用了我爸
妈的钱,你就欠我家一辈子。”
少年冷眼看向她,拿着抹布的手捏得死紧,然而他的愤怒看在少女眼中就像是一只小蚂蚁
垂死的挣扎。
少女抹著粉红色唇膏的嘴唇开阖著。“如果想要摆脱我家,除非你死。”她手一撑坐在了
桌上,白皙细腻的腿在空中轻轻踢荡著。“啊,或许你也可以去乐园?”咯咯笑着。“不
是说去了那里就可以改头换面吗?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喔,或者得到什么厉害的东西发家
致富就不用在我家受气了吧。”
少年抿紧嘴唇,握成拳的手因用力过度而颤抖著。
“不过那也是不可能的吧,毕竟你只是普通人而已,只会死而已。”少女高傲地睇着他。
“就像流浪狗一样,除了摇尾巴乞讨,就只能去死了。”
※※※
带着对自己而言是重要的,无法舍弃的东西,少年漏夜离开了家,如果那真的可以被称为
家的话。
说得更为贴切一些,那只是个收容所,他付出劳力以换取居住和金钱的地方,他保持沉默
承受着那些冷嘲热讽,那些对他父母的诋毁,他不明白,如果当初不想抚养他,直接把他
扔去孤儿院或机构就好,何必这么勉强自己。
说穿了,也不过就是想要有个好名声而已。
他没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也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
胡芸说的没错,他吃了一口姨母的饭,他一辈子就都逃脱不了这个恩情。这是无法选择的
无奈。
所以现在,他要选择自己的未来。
离开那个地方,决定自己的道路。
抬头看着巨大的雕像,那像是一张抹著大红色口红的嘴巴大张著,通道当中一片深黑,什
么也看不见。不远处的路灯一闪一灭,在远处,那张嘴像是恶魔的邀请。
滑稽的五颜六色小丑雕像矗立著,做出了像猴子的动作、把玩着扑克牌、故作娇羞的恶心
姿势,四五个雕像散立在大嘴附近,而在红嘴上面,架设著以七彩霓虹小灯泡围出来的‘
乐园’二字。
恶俗到了极点的品味,完全不知道做出这道大门的人脑子在想什么。
深吸了一口气,少年走上前去,耳边回荡著无数次从电脑视窗中传出的,那充满愉悦的男
音:
‘亲爱的大家!郑重向大家介绍:乐园!
大家一定很好奇吧,这是什么地方呀,难道是新的游乐园?
No、No、No,这是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地方。
大家一定会觉得我在说谎,不过这可是真的哟!只要进去了,就会到达科学家也无法解释
的地方,在那里,你有机会成就英雄的美名,只要够强壮,说不定还可以自己建国呢!
不要以为我在说谎哟,是与不是,大家亲自体验一次就知道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
没有足够的觉悟,还是不要进去比较好哟。
因为,会死的喔!
来吧!快来选择你的人生吧!’
这是乐园出现时一个奇装异服的男人所做的宣传,很多人抱持好奇的心态进去了,但从来
没有人活着回来,警察、军队也曾进去搜救,但无一例外,全军覆没,政府派遣工程队拆
除这个入口,说来也诡异,到了隔日这些造景就自动恢复。
无论做了几次拆除的动作,在天亮的瞬间大门就恢复原样。
乐园也开始有了新的绰号:恶魔的红唇。
而在十年后,第一次有活人出来,他带回了奇妙的药草种子,足以治愈当时被称为绝症的
病症,他以那些药草发家,现在成了世界前三百名的富人。
原本不被重视的乐园一夕之间成了探险队、冒险队的目的地,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涌入乐
园,他们相信了当年男人的宣告:这是个可以改变一生的地方,他们相信自己也能像那个
成功的家伙一样,成为受人景仰的有钱人。
可以成为英雄。
但在那次热潮后,乐园又冷清下来,因为除了那个富人,再没其他人回来,如果不是在这
个世界已经无法活下去,否则是不会想进去的,而那些选择乐园的人大多是亡命之徒。
现在也有政府考虑将罪大恶极的死刑犯投入乐园当中。
乐园就像个垃圾场,好坏兼收,想进入没有条件,无论你是残疾是刚出生的婴儿,又或者
是佣兵、壮年、大美女,也因为从不挑拣进入者,所以很多人会偷偷把小孩或者尸体扔进
去。
然而乐园有一个条件,进入者必须是生物,所以住在附近的住家如果妄想将垃圾扔进去,
可是会被垃圾喷得一脸。
少年握紧了背包的带子,他往前踏出一步。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呢喃著:“确定好了吗?真的要走入这个地方吗?”
少年诧异地四处张望,本该一片黑暗的通道亮起了一盏小灯火,奇装异服的男人手上提着
油灯,明灭的烛火映在他脸颊上,带出了几分奇异的违和感。
男人的脸非常白净,但奇怪的是留了像猫嘴一样的胡子,卷曲的程度让人觉得神奇,而他
头上戴着一顶黑底青色直条纹的高礼帽,身上穿着同色调的西装,手上拄著一根拐杖。
“你是谁?”少年当然认出了这个男人就是当年乐园出现时,夸张地做着宣传的家伙,可
是那距离现在最少十五年了,他完全都没有变化,这有点奇怪。
男人行了一个礼。“请容许我自我介绍,你可以称呼我为掌灯人,也可以叫我米路加,我
是这里的看门人,当然也是你们的引路人。”
“那我可以进去了吗?”
米路加手上的拐杖敲击了地面两下,他的胡子也抖动了两下。“当然是可以的,只是在经
过无数位先贤壮烈牺牲后,你们的政府和我打了个商量,希望我能尽量让你们打退堂鼓,
换言之,我得先说一下规矩,还得分析一下利害,否则我会被罚款。”
“嗯……”少年迟疑地点了一下头。“那你说吧。”
“首先,我要和你介绍一下乐园。”
“这就不用了,我知道这是一个选择另外人生的地方,可能会死,连接的地方可能不是地
球。”
米路加低低地笑着。“不不,还是地球,怎么会不是地球呢。”他将手上的油灯悬挂在墙
壁上,随着他动作,少年才注意到壁面也有着各式各样夸张的彩绘。
大多是看不出形状的涂鸦,颜色鲜艳得让人眼睛发痛。
“这里是一条通道,通往另外一个空间。”男人双手撑着手杖,姿态很是优雅,如果无视
他怪异的品味的话。“在那个空间,有着这个世界所没有的奇珍异草,有许多神秘珍贵的
矿石,只要一颗,就足以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但相对的,那里的生活也非常严苛,是人
类所无法想像的残酷地方。”
少年安静地聆听着,他握著背带的手握得更紧了,他分不出来自己是紧张还是兴奋,或许
二者兼有。
“你可以想想自己被抛进了非洲大草原,没有武器,只有只身一人,四周是凶猛无比的野
兽,或许这个比喻能让你更了解未来的处境。”
少年点点头。
“既然知道了未来的艰难,你还执意要过去吗?”
“嗯,我没有选择。”少年沉声说著。
米路加笑着。“选择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只要你认为可以,那每个地方都还有选择的余地
。”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黑暗深幽的彼方。“我要过去。”
我要摆脱像奴隶一样的自己,要摆脱无法拒绝的自己,摆脱过去。
“我要重新开始。”少年如此说著。
米路加看着他,点点头。“显然我无法打消你的主意,而拒绝客人有违我的本意,那么请
让我为你带上一段路吧。”
他们一起走在绘有黑白菱形格的道路上,油灯还挂在那个地方,但说也奇怪,光芒好像在
追逐他们,无论他们走了多久多远,背后始终有一盏光的感觉,但当少年回头,他没看见
油灯,只看到从远方透过来的的光芒。
就好像无形的灯随着他们脚步不停延续下去一般。
“乐园这个地方很特别,你的很多前辈都对我说那是个地狱,取名乐园实在太过讽刺了。
”米路加自顾自地说著。“但你不觉得很有趣吗,他们进入乐园是为了得到什么,而在追
求目标的过程中一定会有快乐或者痛苦的时候吧,以我个人之见,我觉得这个过程远比目
标更让人兴奋,你不认为吗?”他偏头看着少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少年淡淡地说。
“噢,抱歉。”米路加调整了一下帽子的角度。“如果能够享受这一趟旅程,我想这的确
是个乐园,我想表达的意思是这个。”
少年看了他一眼。
米路加对他微笑。“反之,乐园就成了比地狱更残酷的地方了。”
少年收回了视线,没有说话。
米路加停下了脚步。“到了。”
少年跟着停下步伐,他疑惑地环顾著四周。前方依然是不停延伸的黑色通道,墙面依然是
鲜艳诡异的作画,地板也没有改变,他不明白男人所说的到了是什么意思。
米路加手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转得飞快的心型计数器,心形背后有着两对翅膀,一对是天使
一般洁白柔软,一对是恶魔般的蝠翼,上面还有些破损和血渍。计数器不停刷动的表面发
出了细微的咖咖声,像是手表走动的声音,最后它停了下来。
数字停在了五万。
少年看清了字数,忽然礼炮在他耳边炸开,吓了他一大跳,他往后弹了两步,就见米路加
头上的帽子变成了庆祝用的圆锥小帽,嘴巴含着吐气就会伸长的小玩具。
随着米路加的吐气,就发出尖锐的声响。
“恭喜恭喜!你可是光顾乐园的第五万人!太棒了!”
散落在地上的彩色纸条像是有生命一般围着他打转跳舞。
眼前所见让少年匪夷所思到了极点,但很快他就释怀了,乐园就是个无法用科学去解释的
地方,他用正常人的思维来思考这里的一切本身就显得太过肤浅。
“那,我可以过去了吗?”他让自己保持冷静镇静。
“当然当然。”米路加点头,他拍拍手,手上的心形计数器开始扭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
手揉捏过,最后变成了一只白兔子,兔子跑向了黑暗的深处,崩的一声,一道白色的门出
现在他眼前。
白兔的红眼睛就在两扇门上滴溜溜地转着。
“为了庆祝第五万这个数字,我和计数器打算送你一份小礼物。”米路加对他眨眼。“来
吧来吧,现在是选择的时间!”他摊开手,像是舞台上表演的人员一般。
他张开的两手之间出现了一排的卡片。“来,挑选一张吧,这可能完全扭转你的命运喔!
”
少年皱着眉头,他虽然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眼前的一切实在太奇怪了,他实在很难不用
怀疑、歧视……嗯,难以接受的眼神看向米路加。“如果选到不好的卡会怎么样?”
“变成肥料。”
“什么?”
“会立即死去,成为乐园的养分。”米路加解释著。“当然每个生物死去后被分解了,自
然会成为大地的养分,我想这个说法你应该认同。”
少年还是保持着一样充满怀疑的神情。“会死的话算什么礼物。”
“机会和命运嘛!”
少年伸出了手,抽出了张牌,在他选择了卡片时,其他张牌就消失了,他将卡片交给了米
路加。
“THE HANG MAN,自愿的殉道者。”米路加低声地笑着。“代表了自我的考验。”他看向
少年。“起码不是利欲薰心的贪婪之徒。”
少年皱着眉头看他。
“正位牌,不是坏卡,那我送你这个礼物吧!”米路加在西装外套内的暗袋掏了掏,唔了
声,他转头看向白兔化成的大门。“计数器,我的金杏叶是不是在你那儿?”
大门发出了啾的一声,少年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哎呀糟糕,金杏叶好像被计数器吃掉了。”米路加拍了拍额头。
“……”
“没关系!那给你这个吧。”说著,他像是变魔术一般双手凭空出现了一枝冒着小芽的树
枝。“当然,你可以选择拒绝我的礼物。”米路加说著。[A1]
少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瞪着那根躺在男人手掌间的树枝。
要拿吗?
他心中自问著。
如果是陷阱,那他还没选择新的人生就先挂了,那也太没意义了。
脑中进行着艰难的角力,他抬头看了眼米路加,对方依然保持着一样的笑容一样的表情,
就像雕像一样,好像嘴角和脸颊都不会酸一样。
少年深吸了口气,接过了树枝。
如果连接受的勇气都没有,他根本不必到这个地方来,他已经选择了一条最困难最危险的
路,如果在一开始就不敢踏出去,那他绝对无法在米路加口中的乐园活下去的。
当他手碰上枝叶,他觉得全身像是被一股冰冷的水强行入侵一般,颤抖了一下,他猛然抬
头瞪向米路加,对方对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而当他想甩开树枝,那股冰冷让他眼前
一黑,等他感觉回复,他已经不在通道内了。
没有了色彩鲜艳的绘图,也没有菱形地板,没有计数器化成的大门。
这里只有他自己,地面变成了水,他正站在水面上,他环顾四周,这里是个很干净的地方
,之所以会这么认为是因为这里让他想到了水晶,很透澈。
对于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少年是欣慰的,他看了看脚下,轻轻用足尖点了点,荡漾出了一
圈涟漪,这个现象让少年感到很新奇,他忍不住蹲下来触碰了一下,他的手指穿过了水面
,感受到了水的冰冷,他还在思考为什么可以浮在水面上,他全身传来了失重感,当他回
过神来他已经落进水里。
第二章 善意与恶意
少年挣扎着想往上游,手脚用力地划动着,可是很快的他发现他没有办法,不管他怎么用
力他就是无法上去,手掌和身体感觉到的水似乎比一般的液体还要黏稠,窒息的感觉越来
越强烈,想张开嘴大口呼吸的欲望塞满了他的大脑,一种即将死亡的恐惧感笼罩住了全身
。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转头看了看四周,就像是一般水底一样,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他
往下看去,是深邃的宝蓝色,代表着底部很深,深得光都射不进去。
怎么办?
没有办法上去,难道要下去?
他脑中闪过了这个想法,很快就自我驳斥掉。
别傻了,下去不就更没命吗!
虽然心里的理智是这么说著,到下面去是不可能有活路的,得想办法上去才行,但少年的
身体却违背意志地往下潜了过去,往上难以动弹,往下却很轻松,他的体重成了帮助他移
动最好的帮手。
他余光看见有什么东西过来了,他顿住身体,就看到一条像是树根一样的巨大物体从他面
前悠闲而缓慢地穿了过去,像是条大鱼一样。少年往后退了一点,在树根游过他面前后,
他才发现树根连接着一个什么。
他往那个方向而去,当他到达树根的源头,他才发现在这奇异的水底有一棵枯老的大树。
真是太奇怪了,刚刚明明没看见的。
他忍不住看向还在远方漂来漂去的树根。
感觉就像是特意在引导着他一样。
他靠近大树,好奇地触碰著树干,此时,一个巨大的气泡从树的底部冒了出来,那气泡缓
缓靠近他,然后将他包容进去。窒息的感觉舒缓了,他轻喘了口气,贪婪地吸取的空气以
舒缓因缺氧而有些发晕的脑袋。
这是考验吗?少年思忖著。不是生就是死的机会与命运?
气泡带着他四处漂移,液体在他感觉起来是没有流动的,但气泡移动着,这意味着其实这
里还是有循环和流动,只是他感觉不到而已。这到底是哪,让他来这里有什么特殊含意吗
?
少年四下张望着,希望能找到契机。
气泡往下沉了下去,巨大的树根像是被惊扰了一般纷纷漂动着,照理说这么粗大的根部是
不可能这么灵活,坚硬的本质也不可能做出这些动作,但这棵看起来已经死掉的树却可以
。
说起来其实也不能确定它已经死了。少年抬头看向几乎看不到顶部的树冠处,没有任何的
叶子,光秃秃的,树干上呈现的光泽也很黯淡,没有一点点活着的感觉。
而且树木怎么可能可以被泡在水底还继续活着,这里也没有阳光,没办法行光合作用吧?
不过这里的一切无法用常理来解释,所以他在这边想东想西也只是浪费体力。他随着气泡
到处漂动着,有时候会卡在树根处,有时候会随着他感知不到的水流而漂向其他地方,他
趁机打量著这个水底世界。
肚子传来了饥饿的感觉,胃部的酸涩感让他猛吞口水,口舌也很干燥,可是他不敢贸然离
开气泡,要是破了他不就完了,而且这个奇怪的水说不定也不能喝……啊,他掉下来的时
候好像呛了两口,不要紧吧……该不会中毒吧?
少年满脑子胡思乱想着。
他就这样漂流了很长一段时间,肚子的饥饿感让他脑袋发晕四肢无力,这个寂静的地方也
让他的精神感到疲惫,没有任何的声音,只有他一个人,他觉得他已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声,吞咽声,体内内脏的蠕动声。
太安静了。
蜷曲著,他无力地转动着眼珠,看着这个宁静而不被打扰的世界。
说不定这是死者的世界,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安静,这里除了这棵大树什么也没有,其实说
不定这里有很多人吧,只是他看不到,像他一样被包裹在气泡内不停漂移著,等待着永远
失去意识。
那还要等多久呢,受不了了,好饿,也好渴……
少年挣扎地爬了起来,看着那棵兀自存在而不曾改变的大树,他深吸了口气,用力地打向
气泡。
如果真的要死,那也不要这么温温吞吞的了!
被活活饿死实在太悲惨了,窒息只要三分钟就够了。
气泡的膜轻易地让手穿过了,啵的一声,气泡破灭,里面的空气分裂成更多小气泡在水中
游移著,少年往下沉了过去,他昏昏沉沉的,抱住了一根从他面前漂过的树根,他闭上了
眼,随着树根将他带向其他地方。
不知不觉他松开了手,身体往下沉着,冰冷的液体从鼻腔和口腔灌了进来,他贪婪地啜食
著,肺部传来的紧绷感让他用力地张动着鼻翼,灌入的液体只让他更加难受。
下意识想挣扎,可是意识却很模糊。
模模糊糊的,少年隐约感觉自己被网子网住一般,全身都有被触碰的感觉,他吃力地睁开
眼,惊异地发现自己能够呼吸了,他爬起身,往四周看着,是一个大概能容纳两个成年人
大小的洞窟,目测应该是树根围绕出来的空间。
这里有空气,虽然有种潮湿发霉的气味,可是起码他能够喘息。
腹部也因刚才大量进食了奇怪液体而有饱足感,嘴巴也没那么干渴了。这个发现让少年打
起精神来,虽说实际上没有脱险,但现在的局面已经比之前好太多了,这无疑让他的精神
和斗志振作了起来。
想要站起来,可是没有办法。第一个闪过脑海的是因为太过疲惫吗,还是因为太饿,第二
个是当他注意到全身状况后的惊诧。他全身都被细小的气根给缠住了,他脸色一黑,顿时
明白这意味什么。
这些根须会把他像茧一样束缚著,最后他就会变成大树的养分。
死掉变成肥料。
这个想法让他毛骨悚然,直觉的,他想大力地挣扎以摆脱这个困境,但很快他就强迫自己
停止这个念头。
莽撞是无法成事的,冷静一点,回想他进入这个地方以来的每个细节,每一次他都觉得完
蛋了,但每一次都能够得到更好一点的局面,只要有勇气去尝试,他说不定根本不会这么
惨。
一开始勇敢地向下,休息过后勇敢地打破气泡,那他可以节省很多的时间,只要冷静地分
析利弊,加上一点点赌运,或许可以离开这里。
而且说不定他用力挣扎会惊动整棵树,那时候说不定更没有活路了。冷静下来后,少年坐
了下来,看着身上的细小树根,他尝试地戳了戳,没有动静,捏一捏,也没有动静。
“唔……”他稍微用力,用指甲磨断一截,依然没动静。
难道他想太多了?
不、还是不要妄动比较好。
他试着将缠绕在身上的根须慢慢拉开,那些只是像绳子一样缠着他,并不是嵌进或钻进他
身体里,所以可以很轻松地剥下来,一条一条,他将身上细根都拿了下来,确定没有造成
骚动后,他缓缓移动着,希望能离开满地气根的地方。
就当他一动,那些落在地上的根须像是感应到什么一样窜动起来,像是无数条小蛇一样,
在少年拔腿想跑的瞬间,那些气根又重新缠绕住他。
这让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挫败地坐了下来,他抚摸著下巴,重新思考对策。
气根连结著大树,所以长度是有限的。
少年瞇起了眼,拉过自己的小包包,从里面找到了指甲剪。他拉下一根气根,尝试地剪了
三公分,似乎没有惊扰到树木本体,他又剪了三公分,依然没有动静,他一边注意著树木
和身上的小根,一边一公分一公方小心翼翼地剪除气根。
当他剪掉大概二十公分,他身体明显能感觉到被勒紧的感觉,他连忙松手。
果然没错,如果当初他大力挣扎这些气根会可能会直接把他勒死,他比对了一下气根长度
,有些挫败,二十公分并不能让他逃走,就算他趴在地上用爬的也没办法。
气根本身太长了。
他蹲著,动作轻缓地移动着,他蹭到了洞的深处,发现此时气根绷到了最紧,缠住他的力
道又更强了一点,他长长地嗯了声,思索一下,往前挪了两下,让气根不会完全紧绷。
坐了下来,他的小指甲剪咖咖咖地把每条气根都剪了约二十公分,气根垂到了地上,但和
原本在的位置相比,这里的气根已经抓不到他了,只要他再往后退,被拉到极限的气根是
无法捕捉他的。
当他完成所有气根的剪除作业,他深吸了一口气,用他最快的速度连滚带爬地窜进了洞底
,气根像是被激怒的毒蛇个个昂起了头颅,但无论它们如何伸长窜动也无法搆及少年。
看着在眼前宛如群魔乱舞的气根,少年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是很快新的烦恼又来了,是解除了被缠缚的命运,可是接下来呢,洞就这么大,他不可
能一直待在这里,他得想办法出去,可是想出去就一定会经过那些根吧。
那还不是照样会被缠住。
而且谁知道出去后会是什么样子……又是那一片奇怪的水域吗?
再者这次被缠住说不定就会直接被勒死,看那些气根的样子好像很生气。唔,树会生气吗
?
算了,计数器都可以变成兔子还能变成门了,一棵树会生气也不值得人大惊小怪。
正当他苦恼不已时,那些气根似乎放弃了,也可能因为他没有动作,使得气根以为这里没
人了,纷纷垂在地上,少年抬眸看了一眼,看气须平静下去,他心里的焦躁也稍微淡化了
。
然而接着气根的动作让他整个紧绷起来,他缩起肩膀,呈现蓄势待发的姿态,那些气根往
上卷曲著,一下子就缩回了最上层。
是以为没人了所以收回去了?还是只是陷阱?
少年心中游移不定着。而此时,气根又垂了下来,这让他更加紧张,因为在顶部有一团肉
慢慢地爬了下来,气根像是摇篮盛接着他,让肉团不至于直接摔落。
少年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看着那团肉慢慢蠕动慢慢靠近,紧张得口水直咽。妈的,那
是什么……他握紧了手,思考着到底该怎么办。
肉团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少年目不转睛地瞪着,当他看到肉团的正面时,他吃惊得说不出
话来。
是个婴儿……正面看起来就像普通一两个月大的婴儿!
可是背面却像是被什么强酸腐蚀过一样狰狞不堪。
孩子一脸好奇地看着他,又短又白嫩的手不停向他挥舞著,像是讨要抱抱的普通孩子,看
著那纯真模样的小孩,少年心中产生了无法中断的为难。
就算理智告诉他这小鬼可能是个怪物,也无法阻止他看到小孩那纯真笑容时从心底发出来
的温暖。
只是个小朋友而已。
气根将孩子送到他面前,少年注意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背后是粗大树根盘出来的壁,前
面是不停舞动的气根,还有一个一脸好奇看着自己,因为嘴巴呀呀乱叫而把口水喷在他脸
上的小婴儿。
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状况啊……
婴儿白白肥肥像莲藕的手啪啪地拍着他的脸,并不痛,而从脸颊传来的感觉,的确是人类
的肌肤,柔嫩柔滑。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他迟疑地伸出了手,让婴儿握住,他的十指被塞进小鬼的嘴里吸吮著
,口水流得他满手,确定小孩应该不会忽然变成大怪物把他脑袋啃掉,他小心翼翼地,戳
了小孩的脸一下。
“嘎啊噗!”婴儿发出著大人无法理解的声音,愉悦地笑弯了眼睛。
少年又戳了他一下,婴儿好像以为这是游戏,笑得很开心,手舞足蹈著,这让少年有了奇
怪的发想,该不会这小鬼是被他无良的爸妈扔进来,然后卷进了这里吧?
可是背部那个……不太对啊,普通小孩受到这种伤肯定挂了,怎么可能还活着,而且还从
树里面下来。
怎么想都应该是怪物才对。
不过就算这么想着,少年还是伸出手把小孩从气根上抱了下来,手掌触碰到的恶心肉团部
份依然让他头皮发麻,可是看到正面又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臭小鬼,你哪来
的?”他对婴孩问著。
回应他的是孩子吐出的一串口水泡沫。
他居然蠢到向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问话,难道已经走投无路到这个地步了?
少年自嘲著。
就当少年要将孩子放回气根上时,孩子忽然紧紧巴住他的脖子,无论他怎么扳动都无法撼
动婴儿的手,这个认知让他起了一身冷汗。还是太大意了吗?
不对,这孩子不像有恶意的样子,这个地方这么小,要是想诱捕他根本不需要这么大费周
章,直接上不是更快?
还是说小孩没什么行动力,必须要近身?
那早该在一靠近的时候就抓住他才对。
可恶!
用力地和婴儿角力著,少年咬紧牙,脖子因为被手指抓着而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妈
的臭小鬼!你给我有分寸一点!”他想推开孩子的脑袋,可是一接触到那双水汪汪有点可
怜兮兮的眼睛,少年就不敢太过用力。
要是折断了怎办……
他居然到现在还有办法想这种事情,这家伙想掐死他吧?
他干嘛还管他的死活!
喘着气,少年看着脖子边的脑袋,他松开手,因为他发现除了紧抱着他脖子,小鬼也没干
什么……
“你到底想干嘛……”挂著一个婴儿,少年坐了下来,暂时接受自己脖子边多了颗肉瘤的
事实。
婴儿照样用口水泡沫替他洗脸当作回答。
真是够了……
揉揉婴儿那没几根毛的脑袋,少年瞪着洞的顶端,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是要逃出
去还是要怎么样,这里应该没有脱离水域,他很可能也出不去。
而且这小鬼这样死巴着他也不是办法。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他喃喃自语着。
婴儿嘴巴吐著泡泡,把脑袋埋在他脖子间磨蹭著。
就像小狗在撒娇一样。
“好啦好啦。”像是安抚宠物一样,少年安抚著婴孩,抚摸着他的脑袋他的脖子,抱着他
摇晃着,孩子似乎感到很安心,抱着他的手松了一些。
虽然心里还是很提防,可是看孩子的态度,他也稍微松懈了一些,不再像刚刚一样紧张兮
兮。
抱着孩子,少年脑袋一点一点的,他有点想睡,怀里的温度多少让他觉得得到安抚,一个
活生生有体温有心跳的存在,而且很可能是个人类,这让他在这里饱受沉静无声还有饥饿
困顿的心灵身体都得到一点安慰。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他脖子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他猛然睁开眼,手压在孩子的脑袋上
。“放开!好痛!”他歪著脑袋,尽量减缓被囓咬的疼痛。
他感觉到皮肤被穿刺的触感,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抽了出来,又有某些东西被运输进去
。
这在瞬间,他脑袋闪过了两个选择,一个是扭断孩子的脑袋,另外一个则是再观察。
当他还在犹豫,婴儿血肉糢糊的背部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就像普通婴儿的肌肤一
般柔软光滑,这让少年更加紧张,他合理怀疑现在小鬼的变化和自己有关。
他手指想伸进婴儿的嘴里,把他嘴巴扳开,婴儿的确因他动作而松开对他的囓咬,就见小
孩转头看他,然后喷了他一脸口水,之后又咬住他脖子。
“干……”
孩子的背部已经完全痊愈了,少年发现自己也还活着,虽然怎么想都很不对劲,可是他身
体没有不适感,脖子的地方也没有大喷血,他觉得这状况好像还可以接受。
最重要的是他可能用尽吃奶的力气也拔不开孩子的手,而他也不想搞死这小鬼。
他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他只好向小孩妥协。
不是反抗就是服从,他一直被这么教导著,而大多时候他选择服从。
真是可怕的奴性,一旦被如此教育,好像一个诅咒,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种状况。不愿意
挣扎,不知道怎么挣扎,对挣扎本身感到畏惧,对施暴者感到畏惧,这一切组成了懦弱的
他。
他想摆脱掉的自己。
他叹了口气,当他感觉到气从嘴里吐出时,眼前的景色蓦然发生了转变,他惊诧地抬头,
看见的是乱七八糟的彩绘,他坐着的地方是黑白菱形格纹的地板,在不远处自称米路加的
掌灯人正在那里和白兔计数器大门玩着猜拳。
他的回归似乎让米路加有点诧异。
“你居然回来了,真是难得。”
少年皱起眉头。“你意思是我应该死在那里?”
米路加连忙举起手做出安抚动作。“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该怎么说呢
,面对未知的危机未知的事物,人类总是表现得很鲁莽粗暴,而这常常会断送了他们的小
命。”
“你这到底算什么礼物……”少年眉头没有舒缓,反而蹙得更紧,口语间带上了几分质问
的口气。
米路加搔搔脸。“实际上,大多接受我馈赠的人都死了。”
少年瞇起了眼。
“如我所说,机会与命运,能否掌握住机会,还是被命运所吞噬,这是个人的事情,也就
是端看人怎么选择,我给出了一份礼物,这个礼物有许多条路径,有的人选择了错误的,
有的人选择了正确的,这导致了结果。”
“选择正确的并没有得到什么。”少年口气冷漠。
“真的没有得到吗?”米路加歪头看他。
“除了饿得半死、渴得半死,差点被咬死,我不知道我得到什么。”
“实际上你已经得到了。”米路加肯定地说著。“不然你是不可能回来的,你接受了树的
馈赠,你得到了认同所以才会回来。”
少年一脸不解。
“这个等你以后就知道囉。”米路加像是洞穿他的心思一般地说著。“对于这个礼物,还
喜欢吗?”
“喜欢才有鬼。”少年毫不留情地吐槽著。
“哈哈,真是坦率。”米路加笑着。“好了,愉快的选礼物时间结束了,那么请吧,我想
乐园也迫不急待想迎接你了。”
少年站起身,他手按上了脖子,完好如初,没有疼痛的感觉,可是记忆中那像被钉子打进
去的痛楚却还牢牢刻印着,想到就让他头皮一阵发麻。
兔子大门发出长长的啾声,而后大门缓缓往内敞开,明亮让少年瞇起眼,甚至撇开头以闪
避太过刺眼的光线,他才想发问,就感觉到背后传来一股用力,他踉跄两步,摔进了光芒
当中。
大门缓缓关上,光芒消失后通道重新归于宁静昏暗,米路加看着变回肥兔子的计数器,捏
住牠的耳朵,崩的一声,兔子背后长出了两对翅膀,一对是天使的羽翼,一对是恶魔的蝠
翼。
米路加的手上把玩着卡片,正是少年抽取出来的THE HANG MAN。“倒吊的男人,自愿的苦
行者,不感到痛苦的殉道者,代表着自我考验,抽出这张牌还真是有意思。”他轻笑着。
“牌面上的树木看似枯死了,实际上在难以发觉的地方抽出了新芽,代表了新的延续和开
始。”牌卡在他手上翻动着,最后像是变魔术一样消失不见。
“他一定不知道最后那个小孩子代表的是他自己,如果随便杀死的话,他也就结束了。”
他看向计数器。“如果连新奇的未知的事物都无法接受,无法学会理解包容,那到乐园去
也没有意义了,看来他很优秀地接受了我的善意。”
计数器发出了啾声,像是回应他的话语一般。
“当然,我那充满恶作剧趣味的恶意他也接收到了呢。”米路加轻笑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