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沧月之东(chenyu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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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族彼此交融,他们开始称呼自己为床仔坑社,因与外界的频繁接触,混杂
著汉人、平埔和高山族的习俗,并反映在他们的语言、饮食、服饰和一切的一切
文化;从伊能嘉矩与粟野传之丞的《台湾蕃人事情》区分的观点来看,床仔坑社
被归类为汉化的平埔族人。他们是这个时代的新台湾住民,骨子流着传统的血液,
却又能迅速适应日益激烈的改变,不轻易背弃传统,但也不排斥向现实低头。在
这个艰难的时代继续生存下去,就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使命。
事实上,族内除了教授叙事曲的圣女外,再没人更了解床仔坑社的由来,但
历任圣女们必须等到临死前,才能打开那个藏着三族统一秘密的竹匣,以防她们
泄漏、破坏床仔坑社好不容易形成的凝聚力。
或许是怕人多嘴杂的关系,同一时期的圣女最多只会有一位,且她们一旦被
上任圣女选出后,便需立刻指定下一任的继承者。想起来也十分矛盾,既然是不
能为人所知的秘密,为何又要小心翼翼地守着?是不是可以说,只要是人,就会
常常做出一些自我矛盾的事情呢?无论如何,那就是历任圣女的职责,也是三族
头目继承人以最严厉的毒誓跟祭司订下的约定。
三族头目的后继者为了让床仔坑社能继续兴盛发展,亲自替历史阖上棺盖,
将起源葬送在这块宝地。自墓埔坑社覆灭以来,事情一直发展得极好。
他们早已忘了“那具石棺”的事情,但冥冥之中仿佛有种奇妙的引力般,将
床仔坑社和棺牵引在一起。他们以另一种方式接触到了“石棺”。
故事,得从村里最大的一次赛戏说起。
所谓“赛戏”或“牵曲”,就是一种宗教祭祀和歌舞结合的表演形式,平埔
族农获或狩猎之后通常会举行这样的欢唱仪式,中国山西、河北、陕西等一带也
曾流传过,其历史相当久远,至少可追溯至汉代以前。《东番记》曾记载过床仔
坑社的赛戏情景:“时燕会,则置大罍,团坐,各酌以竹筒,不设肴。乐起跳舞,
口亦乌乌若歌曲。”这段描述十分生动,让人感受到那种欢乐而轻松的气氛,对
当时的床仔坑来说,赛戏可以说是一年当中的大事。
那年,因气候得宜,大丰收几乎是可以预料的事,加上长年和床仔坑社对抗
的一个部族的迁离,令得那次的赛戏在举行前,就受到不少人的期待,床仔坑社
的耆老们脸上浮现满足的笑容,吩咐要举办一个有史以来最盛大的赛戏,让村里
一同欢庆。受汉人的分工文化感染,床仔坑社特别成立了筹划小组,专责这次的
所有事务,甚至还替重头戏的“斗走”赛跑比赛规划了一条路线。
传统的斗走比赛于旷野举办,但当时的床仔坑社在日益发展下,多是新砌的
竹屋、竹围或望楼等功能性建筑。
“必须将部份建筑的位置移开,”其中一个小组领导人看完各处后,对众人
这么说:“这次的斗走比赛会比以往的规模还要大,除了比赛内容外,首先我们
需要更大的空间,现在的空地根本不足,需要清场。”
“原先住在那些房舍的族人怎么办?”有人这么问道。
小组领导人以平淡的语气回答:“请他们迁移,今年的赛戏对床仔坑社有非
常重要的意义,若他们不同意也无妨,到时族里还是会派人强制进行。”对于这
番强硬的言语,耆老们倒是一面倒地支持,在他们看来,赛戏具备的仪式作用显
然比几名族人的抱怨更加重要。
在一众青壮年的同心协力下,才刚建起没几年的房舍都被破坏殆尽,连点残
骸都不剩;此外,为了斗走赛事能顺利进行无碍,他们更细心地运来一块块巨石,
用以磨平地面,再铺上青草些许,打算做出一条人工跑道来。
眼见绵延数里的跑道一条条出现,筹划小组对他们的成果感到相当满意,但
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又下了一个决定:在中心建造一个斗走的观景台,供头目、
祭司和耆老们便于观看赛事。如果说,当时有谁提出否决,也许未来的发展就会
截然不同也不一定──事发以后,不只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身处当时狂
热气氛的感染下,没有人提出反对的意见。
于是拍板定案,时间继续前进,到了赛戏举办的一个星期前。
这天,阿沐照惯例到观景台的施工会场作例行的巡视。
阿沐是床仔坑社随处可见的一名普通青年,长得不特别好看,身材也不特别
壮硕,唯一特别的一点,就是他身为筹划小组一员的身份了。
如往常一般,观景台的施工会场传来吵杂的声响,除草、挖掘、磨石、打地
桩等声音交织成一首令人烦躁的乐章。长期处在噪音的环境当中,会对人的心情
产生极不良的影响,因而床仔坑社的施工采轮班制,并由筹划小组成员担任监工。
当然,阿沐不仅仅只是坐在一旁舒舒服服看众人做事罢了,他也时常会跳下去一
同帮忙,这点使他在施工的青年间享有不错的名声。
但阿沐很快便发现有些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环境依旧吵闹,但没有一道声
音与施工有关,全都是人群的喧哗声,竟没有一个族人在进行他们的工作。可距
离即将开办的斗走赛事,却只剩下短短一个礼拜了!
阿沐甚至看到所有人都聚在会场的最中心,一动也不动,好似在偷懒。
他气急败坏,嘴里一边喊骂着,一边推了推前面的一个男子:“这是怎么回
事?只剩下几天了,你们难道想让斗走开天窗吗!难道不怕叫祖灵鸟啄走了你们
的眼?”
那男子与阿沐相熟,倒也不动气,只是答道:“阿沐,你先来看看,我们早
上掘到了这东西。”
“你们挖到了什么?”
“喂,你们几个先退开让阿沐看一眼。”
几个青年退开了脚步,阿沐才得以看到在他们包围之中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具老旧毁损的小型器物,约莫手掌大,只能勉强辨识出是一个石制的
容器,边缘还刻着好几条黑色的蛇类生物。
“这是?嗯,打不开……”阿沐拿起石器,打算打开一探究竟,却发现石器
造得十分紧密,几乎没有缝隙可言。他顺手抓起地上一块石头使劲敲,希望敲出
一道裂痕,那东西却异常坚固,只发出几下闷声。
他继续敲打着,耳边听到那男子又道:“我们用尽各种方法都打不开,大家
都在困惑,不知是不是跟其他族的巫术有关,太奇怪了。阿沐,我总觉得这不是
什么东西,我们是不是先暂停一下工事?”
“不行,我们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了,噢──”
阿沐皱眉,正要分辨几句,却不小心削到了自己的手指,一时之间,温热的
鲜血汩汩流出,其中一滴落到了石器上,忽然间,他打了个哆嗦,发现握著石器
的那只手掌异常冰冷,吓了一跳,不由松开手,那石器重新掉回地面,发出一道
碰撞声。怎么回事?阿沐心想着,反而对手指上的浅薄伤痕不以为意。
“啊!开了!”
闻言,阿沐顺着众人视线看向那石器,却发现里头空无一物。
几个青年一同大大叹了口气,有些不满,却又放松下来:“什么嘛,原来里
头什么都没有。”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阿沐凭著直觉,总觉得那瞬间有什么东西被释放出来了。
还是,那是自己的错觉?他抬头看向天空,乌云渐渐密集、聚拢在一起,风
在呼啸,鸟儿不安鸣叫,远方传来熊吼,有什么在骚动着。一阵泥土味传来,看
来就要下起一场大雨。
于是阿沐拍了拍手,朝众人道:“好啦,不管怎样里头没东西,就不需太过
在意。就要下雨了,大伙儿动作快,我们快把观景台造起来。”众人应了声,虽
仍犹豫着,最终还是开始动作起来。经过前面几天下来的动工,观景台逐渐有了
雏型,相信只要没发生什么意外,斗走赛前绝对能够完成。
这绝对会是床仔坑社史上最棒的赛戏!
傍晚时阿沐跟众人道了声别,青年们纷纷回家休息,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
老长,远远望去,竟与石器上的黑蛇十分相似。而那具石器仍躺在土堆上,一动
也不动,唯有底下延伸出的阴影罩住整个村子。
阿沐没直接回家,特地绕到猫邻附近(相当于女性的“公廨”,是女性青少
年议事与集会的场所),远远望向里头一眼,有一群少女正在跳着舞,其中一名
清秀的少女领在前头,她低眉顺目、舞姿曼妙,让人视线无法自她身上移开。那
是抵瑶,床仔坑社的现任圣女,也是阿沐暗恋的对象,只要能远远望上一眼,便
能使他感到心满意足,如哪天跟她多说了一句话,阿沐更会开心得睡不着觉。
看见抵瑶歌舞的样子,阿沐吸了口气,感觉全身涌出无穷的力气。
嗯,这次赛戏的最后一夜,定要邀她与自己一同跳舞,有可能的话,甚至、
甚至……要请她与自己共组家庭。圣女虽然位高权重,但也不是不能结婚的,更
何况她长得那样好看,只希望对方能瞧得上自己。
不,他不求对方一定要与自己共组家庭,只要能对他露出一下笑容便好。
只要一个微笑就好了。
阿沐知道自己只要这样就能满足。
他转身离开,穿过中央广场,回到了自己的竹屋前。他在踏上门前那块凹凿
的木板、准备进房时,却忽觉有异,停下了脚步。
“那是──”阿沐抬起头,发现屋顶的茅草有一片未干的血迹,好像什么动
物受伤了,滴落在他的屋顶上,“什么跟什么,真是晦气……”明早再来收拾好
了,明早轮到别人监工,他会有许多时间,也许铺个新的屋顶,也许想一些话来
邀请抵瑶,也许……阿沐入房躺下,在一片漆黑中想着众多也许,沉沉睡去。
这是个很深很静的夜。
鸱鸮在叫。
阿沐没等到第二个早上,没等到那些也许。
翌日,他们发现了阿沐残缺不堪的半具尸身,仿佛被什么凶狠的动物啃噬过,
却怎样也寻不见他的头颅,紧接着,以村子为中心,莫名起了一阵视线不明的大
雾,将床仔坑社包围其中。赛戏前夕,惊恐颤栗的气氛逐渐蔓延整个村子,而阿
沐才只是第一个牺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