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父亲被带上手铐走出家门，母亲承受不住打击，瘦弱身体脱力跪倒在地，膝盖碰触在地
面发出撞击声，听在我耳里，像是陨石砸落引起剧烈震撼。脚没有发抖，好好地站立著，
人却觉得上下左右摇晃。
母亲在菜市场摆摊卖衣服，用来补贴，父亲一份微薄基层警员薪水，无法补足的家计，二
十年来始终如一。
从不觉得家里富裕过，因为这份警职得到什么特别待遇。
母亲常骄傲地对我们说：
“没办法给你们很好的生活，绝不会饿著、冻着你们。爸爸妈妈唸的书不多，可以做榜样
的，就只有做人清清白白这点了。”
尤其要我记住。
“你爸当了一辈子小警察，终于盼到一个儿子争气考上警大，等著以后你毕业出来当官，
你要加油，别给他丢脸。”
在父亲殷切期待下，我考上警察大学刑事系，今年就要毕业分发，家里却在紧要关头出了
事。
贪污罪名对从事警察工作的人，是一个永远抹不掉的黑点。
以母亲对父亲的了解，即便他动了歪念，也会顾虑我的前途，断然拒绝诱惑。
“他宁可饿死，也不愿意弄脏你。”
她要我看清楚，记住父亲抬头挺胸，直到被人强行压制才弯曲的背影，自己却在车子驶离
后，晕厥过去。
事情发生在暑假。那段时间，电视密集报导官警集体贪污包庇赌博业者，收贿高达上亿元
的新闻。
罪嫌重大有串供逃亡之嫌，遭到收押禁见的名单中，父亲名列其中。亲友和左右邻居从相
信支持，渐渐开始怀疑，耳语越来越多，多半是鄙夷与不屑。
从那次倒下后，母亲身体便大不如前，经常在医院往返。
拖着病体，到处打听寻找知名律师为父亲平反。
时间一天天过去。暑假接近尾声，嘱咐弟妹好好照顾母亲，我依照规定结束实习返校。
同学们的反应无非是三种。
亲近的朋友表达关心。不熟的人表面上慰问，其实窥探八卦意味浓厚。交恶的，免不了说
风凉话，借机调侃讽刺。绝大多数的人避我而远之，仿佛接近我就会沾上脏污似地。
课堂上一谈到警察风纪与道德相关议题，马上会感受到不友善目光朝我而来，从讲桌，从
四面八方。
官司还没定谳，我却已被认定是贪污警察的儿子，青出于蓝，以后还会是个贪污警官。
检察官得到法院同意延长羁押父亲的几天后，我被叫到校长室。
曾经听说过，遇上类似情况，校方会劝说学生自行休学，或是随便找个理由开除学籍，以
正警纪。
抱最坏打算，硬著头皮敲门。
一名高大，穿着笔挺黑色西装，瘦，鼻梁有些许弯曲，上头有道一公分疤痕，眉毛浓密，
皮肤黝黑，瞳孔泛灰的男人替我开门。手背上形状像是蜈蚣，颜色粉红的肉瘤，叫人印象
深刻。
没在学校见过他，仍遵循警礼喊：“长官好，谢谢长官。”
从容的态度，习以为常接受他人致敬，我判断这人拥有警职，而且阶级不低。
“这位是警政署督察室叶德荣主任。”
校长主动告知这人身份与职称。
“主任好。”
我再次行礼表示对这个职位的尊敬。
“叫什么名字？”
“报告长官，刑事系四年级张裕凯。”
“父亲的职业是？”
他明知故问。
“报告长官，海山分局侦察队队员。”
“原来是警察世家，名字呢？”
“长官您应该知道。”
这种恶意刺探，不值得我以礼相待。
“七万多个警察，我有可能一一记住吗？”
他加重语气说。
“长官曾经担任板桥分局督察长。我爸说过，您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整个分局上上下下
，没人是你不认识的。”
当时，父亲对这位警队史上最年轻的督察长敬佩有加，在家里提过他几回。
“阿仁没说谎，这个儿子真的很聪明，十二年前的事，九岁的小孩居然一听就记住。”
果然他认得父亲，故意装傻。
“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攀亲带故的人多得是，搞不好是他在儿子面前炫耀，说自己认识
署里的大官。”
听到校长蓄意诋毁父亲，我忍耐不住，一时忘了分寸脱口而出，将主任在板桥分局任职时
，从分局长开始，二、三级主管，期别、姓名全背了出来。
“你记这些干嘛？”
主任问。
“家里有张编制表，看着看着就记住了。”
“到现在还没忘？”
主任似乎有些讶异。
“我跟你说过，这孩子不一样，我带过学生里数一数二的优秀。”
校长改变态度夸奖我。
“确实有过人之处。”
主任说著，然后走到校长桌上拿起报纸，在我面前摊开。
“侦察员张启仁涉嫌居中替业者穿针引线……，你相信吗？”
主任当场唸了一段提及父亲的文字，问我报导可信度。
我当然摇头，父亲没有这份能耐与人脉。
“你爸是被冤枉的，主谋者另有其人。”
主任斩钉截铁替父亲辩白。在一片质疑声中，这份肯定足以让我眼眶湿润。
“但现在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了。”
主任感叹地说。
“只要主任肯出庭作证，法官一定会采信，还他一个清白。”
听主任话意，显然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实。他官阶高，背景干净，可信度与一般人不同
，至少能替父亲争取到交保候传。
“阿仁今天早上在看守所自杀了。”
主任带来父亲身亡的噩耗。
在外人面前，我强忍悲伤，咬著牙一字一句，听主任述说此行真正的目的。
父亲这一死，会被认定为畏罪自杀，其他涉案人正好把所有事往父亲身上推。关键人物一
死，案情没法再继续发展下去，如果没有其它有力证据，检察官即便起诉，最后法院也会
以证据不足做无罪判决。
校长问我想不想替父亲洗刷冤屈？
身为人子，又知道父亲遭人陷害，除了想，没有第二个答案。
主任这时才告知我，他们有一个锁定的对象。
板桥分局副局长，有雷头外号的邓天雷。
他和一干高阶警官才是这个案子里，业者主要的贿赂对象。之所以能轻松地逍遥法外，因
为有一名厉害的幕后人物，居中帮忙打通上下环节。从收买到贿款交付全程包办，确保所
有人安全脱身。
“谁？”
我迫切地问。
“我们也想知道，可是从基层到各大局处，连政风、督察都有他的人在，每次一听到他的
消息派人去查，瞬间又消失无影无踪。”
主任挫败地说。
“目前确定的是，邓天雷和他关系匪浅，每次雷头调动职位，就有会大批资金跟着移动。
想要挖出这个人，从雷头身上下手准没错。”
主任看着我说，密切留意我眼神变化。
“你想我怎么做？”
告知学生家长死讯，只需要派一个助教前来，犯不着动到校长与主任。浪费时间让我知道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背后必定有个目的。
我大概知道是什么。
“我需要一个人待在邓天雷身边，替我找出这个白手套。”
主任直白说出来意，他不信任负责警纪的两大系统，寻求体制外助力。
“要我当卧底？”
从来只听过，警察假冒黑社会，没听说过，警察假冒警察。
“帮忙做内部调查，只是你不在编制内，也没有得到授权办案，成败得失全由自己负责。
”
我听得懂意思。
这件事百害无一利。纵然成功揪出幕后黑手，在同事眼中，我仍是一个出卖同僚的告密者
。不成功，非但会成为众矢之的，恐怕还会赔上性命。
“我和校长还在任的一天，不会让你受委屈。但在这之前，你必须先将个人荣辱放一边。
”
暗示以后我的官途有一定程度保障，以及要做出的牺牲。
“我愿意答应，但是有个前提，你们得给我一份书面文件，证明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警
队。”
打入贪污集团的要件，就是成为他们一份子。同流合污，即便报了父仇，同样罪责难逃。
“没有问题，我们会联名签字。”
他们早有准备，校长从抽屉拿出文件，两人依序签上姓名，盖妥关防、官章。
我的命运因此而扭转，还没毕业，已注定成为一个坏警察。
这个行动由邓天雷开头，到找出藏身幕后的操盘手为止。这个人出手快速果决，踪迹稍闪
即逝，犹如闪电。
所以主任替行动取了一个贴切代号：雷中追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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