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像是公式地，彼此告知姓名、职称，交换名片，一阵寒暄过后，才开始进行正事。
“我们见过一次面，记得吗？三年前六月二十二号晚上在士林分局门口。”
刘正其拥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记忆力惊人。
“抱歉，因为那天我见到的人蛮多的，所以……”
匆匆一面之缘，而且事隔多年林慧如早就忘却。
“小孙，不，孙尚豪巡官妳还有印象吗？”
刘正其找出两人间的共同连结。
“孙巡官，我记得，到结案为止，我们密集碰了快一个月的面，他现在好吗？”
林慧如对孙尚豪印象深刻。
“外派出来当所长了，世界真是小，昨天发生的凶杀案就在他的辖区。”
聊得起劲，刘正其忘记身在校园，自然而然从口袋拿出七星浓菸。
校长轻咳了一声，提醒这里不宜抽菸。
“对不起，一时忘了。”
刘正其急忙地把菸放回，正起脸色回到主题中。
“如果方便，我想要和死者生前有过口角、肢体冲突，或是曾有过嫌隙的同学谈一下。”
运用刑事侦察的基本，以动机找嫌犯。
“孙所长有向我提过，但，人数……”
对于家丑，校长显得难以启齿。
“有点多是吧？你不用介意，老师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班上有人在施暴的人。”
刘正其不以为意，轻松地笑着说，校长无法接受他的幽默，脸当场扳了起来。
“这是身为一个教育者的耻辱。”
这话伤害到校长尊严，他高高拱起背上的刺，展开防卫。
“我们开始吧，请在每一个同学进来之前，大略和我说一下，他与张士豪间互动情况。”
刘正其知道再说只会自讨没趣，拿出笔记本和笔，在校长打电话时，喝了一大口可乐，塞
一把薯条进嘴里。
林慧如对刘正其笑了笑，她了解他不过是单纯说出实情，并没有恶意。
如果可以，她也想直言不讳，给这些第一线教育工作者，一个当头棒喝。事情都是在他们
眼皮底下发生，却往往选择视而不见。这份工作有让她喜欢的地方，但最叫人厌倦便是事
后补救。每个经手的个案被摔成碎片的人生，纵然侥幸让她像是拼图似地拼凑回来，图案
上却满是切割后，无法回复的裂痕。
不久，校长找来受害同学的班导师，以班级为单位，依照了解程度向刘正其扼要说明。
刘正其的侦讯方式相当地有效率且具有个人特色。
他刻意将证件配戴在胸口，让学生正坐在面前。
“几年级？叫什么名字？那一科功课最好？平常做什么消遣？认识张士豪？昨天有见过他
吗？昨天晚上做了什么？喜欢他，还是讨厌他？为什么？我帮你教训他一顿好不好？”
过程只有短短两到三分钟，却像是精准的测谎仪器，从学生说话、眼神、肢体动作所传递
出的讯息，判断出他们对张士豪恨意深浅。
在凶杀的基础上，报复是最大动机。
在做记录时，刘正其刻意放低本子高度，学生会好奇地想偷窥，他再突然抬头，与学生四
目交接，观察众人反应。
会开口反问：“张士豪怎么了？”
抵死不说个人好恶的学生，以及听到张士豪可能会受到教训，而高兴因此肌肉放松的学生
，很快地问话完毕让他们离开。
中间休息十分钟时，想从前辈身上学到办案技巧的员警，询问刘正其赖以判断的标准。
“因为那是被欺负，却没能力报复的人的正常反应，这不代表他们没有嫌疑，只是可以在
第一波调查名单上排除。”
“有嫌疑的呢？”
员警问。
“侦查不公开，恕难奉告。”
刘正其不是藏私的人，只是员警问话场合不对。
问了二十个人，他所关切的，仅有不在乎张士豪去向，愿意说出自己对他的好恶，听到张
士豪可能遭到惩处无动于衷，不试图去偷窥笔记的三个学生。
而其中石维之满足了，他设下所有筛选条件。
刘正其记下对石维之的侧写：
“身高大约一百五十八至一百六十一公分，体重四十三至四十六公斤，短发，眼睛小而细
长，牙齿带着矫正器，说话镇定、流利，数学成绩优越，喜欢阅读小说，与死者同班级，
是死者经常使唤的跑腿小弟，曾被死者数度公开羞辱，谈及死者，却说对死者无特别的喜
好厌恶，只是纯粹同班同学关系，没有显露恐惧，对死者行踪不感兴趣，不在乎死者是否
能得到报应？──不正常。”
他不用嫌疑的字眼，因为一次的问话，距离破案还很遥远。
问完剩下的十七名同学，时间已经是六点四十五分，校长因为超过放学时间，还将学生留
置在学校而不安著。
“今天到这里为止。”
长时间的讯问，刘正其口干舌燥，神情疲惫。
“我想请问一下，张士德在学校有女朋友吗？”
他想到先前的疑点，顺口问了。
校长请在门外待命的张士德班导师入内回答。
“据我所知没有，但他很喜欢高二的李允晴同学。”
班导师说。
“我可以和她说一下话吗？”
既然来了，刘正其想一次问完。
“她一下课就会到舞蹈教室练舞。”
李允晴身为学校之光，校长对她的动向知之甚详。
不一定必须，但刘正其还是向校长索要李允晴练舞的地点与联络方式。
“你们觉得她和石维之同学认识吗？”
这个问题毫无根据，完全出于刘正其个人直觉。
“这要问本人，不过李允晴对自我要求很高，我想可能性不高。”
刘正其听得出校长话的弦外之音。
“没事，我只是随口问问，今天大家辛苦了，耽误大家宝贵的时间，下次我作东，请大家
吃饭。”
刘正其起身向校长、张士德班导师向林慧如致意，说了一些不会实现的客套话。
校长、班导师礼貌地送刘正其、林慧如、员警到校门口。
林慧如要去找左敏杰，于是在中途跟大家分道。
左敏杰知道她有公务在身，耐心在社办等待。他罕见地用木吉他弹奏，唱着莫文蔚四月才
发行的专辑里的歌，爱。
林慧如安静地站在门外聆听。
两年前的跨年夜，当世界各地准备好迎接千禧年到来，她、科长、左裳怡一起在中正机场
送左敏杰出国。
他们兄妹在寄养家庭住了一个多月，左敏杰舅舅才在公权力压迫下出面。
左康一、萧俐静的财务状况，在案发后完整地浮上台面，两个人过著与财力不符的奢华生
活，抵押豪宅，四处借贷、负债累累。纵然人死了，债主仍大动作登报辱骂，并不打算罢
休，收留两兄妹，等于把麻烦及不名誉请回家中。
“个人造业个人担，别连累我们，他到我家也不会过著好日子，你们还是去找他爸爸的家
人。”
左敏杰舅舅无情地划清界线，左敏杰是血亲况且如此，毫无血缘关系的左裳怡遭遇可想而
知。
几番波折，林慧如联络上左康一胞妹左馨苹，她同意抚养左敏杰，但暂时抽不开身，得到
年底才有办法回国。左裳怡则是爱莫能助，假如社会局坚持，她会委托律师以养父母死亡
为由，诉请法院终止收养关系。
迫于无奈，何美菁做了先行安置左敏杰的决定。
林慧如记忆犹新，两兄妹在机场哀痛分别的情景，揪心地叫人无法呼吸。
看见林慧如现身，左敏杰和絃一变唱起了，她教两兄妹唱，小时候最爱的一首歌，也是偶
像喜儿，最初也是最后的主打歌‘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模仿你的一举一动。抽你的菸，看你的电影，听你的音乐。
我想你早已发现了我的幼稚。不说出口，只是不愿意面对我的心意。
喜欢一个人是很寂寞的，还会去做很多不会做的蠢事。
你是怎么看待我？我好想知道，你聪明的沉默，其实是对我最无情的残忍。
我喜欢你的喜欢，讨厌你的讨厌，这样你会不会喜欢上我。
我追逐你的追逐，等待你的等待，这样是不是傻了一点。
你会不会喜欢这样傻傻的我。
“Bravo！！”
林慧如鼓掌喝采。
左勉杰将吉他架在鼓旁，像是完成一场精湛的公开演出向她微笑，伸长手臂，深深鞠了一
个九十度的躬。
“可以走了吗？你妹和科长大人在等我们。”
“anytime。”
左敏杰难得展现灿烂的笑容。
两个人走到停车场，刘正其还没走，一个人靠在车门上抽菸。
他请员警逐一到三十七位同学家，比对他们昨天晚上行踪，汇整出一张没有不在场证明的
名单。
据孙尚豪转述，张士德母亲供述他在晚上九点左右，吃了佣人买回来的咸酥鸡以及银丝卷
，法医从胃里食物消化情况，推断死亡时间，大约是星期四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要有
不在场证明，则需要扩张到九点到十二点间才保险。
尸检报告出自吴松庚之手，值得刘正其信赖。
如此大费周章，因为张士豪刺伤的高中学生，目前最大的犯罪嫌疑人，已经证实昨天七点
到隔天凌晨一点间，和一票同学在忠孝东路钱柜KTV唱歌，他喝得烂醉在店门口吐了一地
秽物，负责清洁的服务生及门口监视器证实这一点。之所以藏匿，不是畏罪，而是张士德
父亲的友人，邀集一批凶神恶煞到处寻找他。
案件陷入胶着，刘正其被迫多动些脑子，尼古丁对身体有害，却能振奋萎靡的精神，还能
让他遇见左敏杰。
“我要有个儿子和你一样帅，我一定要他去当模特儿。”
左敏杰的英挺模样，令刘正其眼睛为之一亮。
“我弟弟很帅吧！”
林慧如刻意误导刘正其的方向，短暂相处一、两个小时，刘正其充分展现他身为刑警的敏
锐嗅觉。给刘正其一个名字，他可以挖出这个人的祖宗八代。
于公于私，林慧如都想让左敏杰挥别那段不堪过去，过著平静的新生活。
“几年级了？”
刘正其闲话家常地问。
“今年暑假后升高二。”
林慧如以保护者姿态，替左敏杰应付问话。
“身高多高？”
“一百七十八。”
“高一就长到一百七十八，以后不得了，功课好吗？”
“普通，还过得去。”
“你们等一下要去哪？”
“吃饭，我们的订位快来不及了，下次再跟你聊。”
林慧如替左敏杰回答所有问题，也没引荐给刘正其认识，他却把握住两人对望时的那一眼
，仔细地将左敏杰刻画进记忆数据库之中。
刘正其目送两人搭车离去，抽完菸才回到车里，不急着发动车子，打开顶灯，想把对左敏
杰的观察心得写进簿子里，今天记载的人、事太多，笔记本用到剩最后两行。
他只能记下对左敏杰的第一印象：“有一双漂亮却浑浊的眼睛，冰冷，看不穿，当他一语
不发看着你时，像是面对着一块巨大的冰壁──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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