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神铃
我看了眼手表,已经一点多了。再看了眼大门,依然没有被打开的倾向。我不由得皱紧眉
头。这几天,荼靡都很晚回家,我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可是他显得很疲惫,问他他也只
是岔开话题,不然就是说他去打工。
放屁!当我是白痴吗……打工会打到全身伤?
他洗完澡的浴室,会有斑斑的血迹。
他是什么样的人物我很清楚,怎么可能受这样大的伤害?他是遇到了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还是其实是被人打的?
我很紧张,可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叹了口气,我认命的给未归人留了盏小灯,回到我房
间去睡觉。
朦朦胧胧的,我听见大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我告诉自己,他既然不想说问了也没用,可
是想到他的伤口,我又很烦燥。起身,我下楼,打开客厅灯,看见他讶异的面容。
他的脸上多了几道血痕。
“要吃些什么吗?”
荼靡安静,轻轻的摇头。“去休息吧。”
“你这样我最好休息得下去……”
荼靡搔了搔脸颊。“我想喝鱼汤,我要吃鳕鱼。”他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我。“我先去
洗澡。”
他妈的鳕鱼很贵耶……
我拖着有些困乏的脚步往厨房去,拿出早就准备好、放在冷藏室退冰的鳕鱼、鲷鱼片和鸡
腿,烧开了水,慢慢煮著宵夜。
把肉片烫开加上汤汁,鸡腿切开放凉,准备好餐具,我放在餐桌上,等著那个应该洗完澡
正在刷浴室的家伙。
不多时,他下来了,一身长袖。在云林这种地方,就算有日夜温差,也绝不到要穿长袖的
地步,更何况现在是夏天耶……我一看就知道他是要掩饰伤口。想到这里,我脸色沉了下
来。
荼靡在我身旁坐下,开心的用餐。
“欸,我连我便当长虫都跟你讲,你是不是该反应一下你这几天上哪去了。”
他瞄了我ㄧ眼,目光迅速的收回去。“吃饭不要讲那个,好恶心。”
“荼靡……”我声音陡地下降。
“帮我的朋友处理一些事情,是有点棘手……不过没问题啦。”
“你朋友是人还鬼啊?”
他看了我ㄧ眼,恢复那种睥睨的姿态。“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朋友,谁跟你一样尽交些鬼朋
友。”
我把他正要下手的鸡腿整盘抽走。
“开玩笑的啦,欸拿来啦我好饿。”
我才慢慢的推回去。
不过事情并不如荼靡所说的那样简单,在这样他几乎夜不归营的第十九天,我家的玻璃被
撞碎了,发出好大的声响,要不是四周没啥人家,我怀疑很快就会被当凶杀案报警了。
我惊醒,看了眼四周,一切安好。小心翼翼的下了楼,玻璃尽数崩解,我避开那些碎片,
捧起了魔天镜。虽然我不知道是人是鬼,可是在荼靡不在的时候,还是保留一点余地比较
好。
正当我要拿放在柜子内的棒球棍时,一道黑影闪了过去,那的确就是黑影,一个黑影从灰
白色的墙上滑了过去。我脸颊抽动着,只能更揣紧魔天镜,内心不断祈求天女保佑。
我眼角发现黑影其实不只一道,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可他们就在家里盘据环绕着。我想
要离开,往前一踏,踏碎了一块小玻璃,发出啵的脆声。那些黑影仿佛像找到猎物那样停
住动作,开始轻微的颤动着。我对这动作很熟悉,那和动物频道内准备狩猎的猛兽预备动
作很像。
我知道这下完蛋了。
风缓缓吹过,穿过了窗户到了我的耳旁,这瞬间黑影像饿虎扑羊那样的撞了过来。我蹲下
身体把魔天镜高举起来,说也怪,黑影瞬间没了动作,我瞇开了眼睛,看见镜子发出柔和
的光芒,那些黑影像是在拔河那样,一直想往后退,但却无法。
风轻轻的扶过我耳旁的头发,黑影全被吸进魔天镜内。银亮的镜面掠过了几丝波纹,之后
什么也没有。
我才安下心来。“天、天女……里面还好吧?”
‘宽心,无事。”天女的声音柔柔淡淡的。“此等孽障进入,魔天镜自会吸收净化。”
我喘了口气,滑坐下来。
把镜子抱紧,我睁着眼睛看着外面的弦月。转过头看向时钟,凌晨两点半。我听荼靡说过
,三点是最阴的时刻。垂下眼,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去睡,玻璃破了一大块,又没铁窗,
别说鬼,就连人都能轻易的进来。
抓抓头,我叹了口气。余光瞥见端放在魔天镜旁的铜雀。前阵子我才问那两个奇怪的女人
是谁,荼靡说那是两尾蜈蚣。黄雀镇蜈蚣,天上有个神明叫天君,以黄雀鸟来封印这两只
为祸的蜈蚣精。
我总觉得像是在听民间神话故事似的,而现在,我就处在这些人家觉得是故事才会出现的
情境中。我不禁细想至今发生的事情,细数其实并不是真的天天撞鬼,但每一件都让我跌
宕震撼。人的事、鬼的事、妖魔的事,这些本来都和我八竿子打不著的。
而今,我身边一个天女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称神将的荼靡,一只黄雀鸟两只蜈蚣精,二楼还
一盆月季精魄。
笑着摇摇头。我放松开来,看着因月光而不阴沉的天空。昏昏沉沉的,白天的辛苦加上刚
才的惊吓,我开始精神不济,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咚的,我靠着墙睡去了,但就在
要进入深沉睡眠时,时钟的答声莫名奇妙的惊醒了我。
张开眼睛看了过去,三点整。
我觉得自己的毛都站了起来。抱紧魔天镜,怕意外我把铜雀也一起揽了过来。外面的风吹
进来有点冷,我瑟缩了起来,忽然,天空变暗了,应该这么说,是屋子内变暗了。我抬起
头看,天花板变成黑色的。
黑得一点杂质都没有。我无奈的闭上眼,内心哀叹不已,重新睁开,大片的黑弥漫了四周
,我好像坠入梦境那样,听不到声音、闻不到味道、感觉不到气流的流动,更看不到东西
。
我就像被这黑色给吞食,与世隔绝。
渐渐的,我觉得有点冷。鼻间盈满的是冷得像要冻伤肌肤的冷空气,每一吸一呼,我鼻腔
都隐隐发痛。那冷好像就随着呼吸慢慢进到体内,隐约中,我记得好像也这样冷过……
是什么时候呢?
我疑惑著。
在我七岁那年,我摔落山上的潭子内,那水也这样冷,好冷、好无助,被灭顶了好像随时
都要死去。那时的我没有丝毫恐惧,只是傻傻的想着,啊难道就要死了?
我嘴边扯出苦笑。啊就要死了……没想到害怕、想到父母,只是淡淡的,喔要死了。
水的声音铺天漫地的,我看见绿水那张被血遮蔽的脸,她的尸体被老王那家人绑着石块,
就这样扔入河里头去了,连着那块绿石头。
冷、好冷。
女孩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好恨、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那份仇恨如尖锐的凿子,一下一下凿着我的脑袋。我昏昏沉沉,内心却痛不欲生。我恨、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把我推下去?
为什么?
咚的,绿水附着的石头沉到了底,发出厚实的声音。
一丝笑声传来,我往上看,隔着水面,看见一张雪白的脸,细细的眉眼,红红的嘴唇,一
身美丽的红色和服。
看着她,我的心脏像是被翻搅著的。
我恨
我恨
她是个好孩子的,我们是如此幸福的一家人,我恨、为什么、为什么……
那美丽女人的声音如小虫子,无论我怎么挣扎也挥之不去。
为什么要毁了我们!
她疯狂的尖叫着。
为什么、为什么……
天……为什么?
我无法呼吸,脑子越来越沉,开始无意识的让水侵蚀我的身体。
是啊为什么?那家人做错了什么?他们只是单纯的一家人,和那瓷娃娃,是一家人。绿水
也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让命运如此蹂躏?
为什么?
安妮的脸蓦然出现在水面上,服贴著,她恶狠狠的瞪着我。
看着她,四肢百骸都弥漫着苦涩,那苦带着无奈的味道、带着对一切都绝望的味道、对人
类种种憎恨的味道。
那苦,逼的我想吐。我却只能奋力的咽了下去,连着午夜梦回纠缠我的,属于我的恨。
对父母的恨、对世态冷暖的恨、对我自己的恨。
我恨、我也恨……
闭上了眼,随着暗流而动。突地,一阵刺痛从手掌传来,我勉力张开眼,看见了红色的光
点,我抓紧了它,那刺痛更深刻了,如手掌贯穿到了手背,我倏然清醒。
张开眼睛,依然是漫布的黑暗。
我不停的喘息著。轻轻触碰手掌内的东西,我摸出了,是我应该揽在怀里的铜雀。
爬起身,我摸出了魔天镜,却一丝光亮也无。我静静靠着墙,反刍方才发生的一切。连着
童年的回忆、成长所经历的苦楚,那本该消失的沉痛,从我的每根血管每条神经汇聚到了
心脏。
忽然,我觉得空荡荡的。活着,非得这么苦?
我脑中只回荡著这个问题,这么苦,活着做什么?
我笑了起来,声嘶力竭的笑着。
※※※
我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醒过来还是一片幽暗,什么都没有,就像在棺材里一样。我哈的笑
了出来,除了心底,耳边没传来任何的声音。
我疲惫的趴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就睡了一觉了,我却丝毫舒服的感觉也没有,心
闷得发痛,脑袋也嗡嗡作响着,睡了感觉比没睡还累。
合上眼,想说再多睡一下好了,也在此时,钟声远远的传了过来,我倏然坐起身来。我记
得这个钟声。
可是我却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见的。
当、当……
洪亮而厚实的声音。我眼前随着钟声而裂开了一道光。黑暗像是被凿出了一道伤痕,白色
的光犹如血液那样漫了进来,我不由得瞇起了眼。待我能适应光芒,那道裂痕更大了。
“阿静过来!”荼靡的声音微弱而细薄的在光的另一面传来,很远、远得像是对山的回音
。
我撑起身体,抱紧铜雀和魔天镜,没命似的往光的那边冲了过去。
离开了黑暗,我撞倒了荼靡。大口的喘气,我连挣扎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还是荼靡把我
推开。
“还好吧?”
我半睁着眼看他,他身上的伤很严重。勉强的点点头,转过头去看我刚刚离开的地方,却
是什么也没有,简单的环顾四周,是在一个不知道哪里的山里头。
我一点也不想深究为什么我会从家里跑到这个地方来。
“你呢?”我哑著嗓子问。
他看了一下自己,耸了耸肩。“暂时死不了。”
“都闹到家里来了,好歹交代一下吧。”我虚弱的说。
荼靡叹了口气。“抱歉,牵连到你。”他看向我,我对他翻了个白眼,他笑了笑。
“夜殊……还记得她吧?”
我迟疑了几秒才点点头。因为我不知道他说的夜殊是我梦里的那个夜殊,还是我眼前这个
也被叫作夜殊的家伙。
“她是个女灵,女灵就是女巫死后的灵体,因为她们的生前沟通神鬼交涉生死,所以死后
灵体也特别壮大,如果修得好就可以成为女仙,夜殊是个女灵,她死后浑沌了一阵子,人
死后常常会不记得自己是谁,通常也会变笨,嗯她那阵子忘了她是谁,我就把自己的名字
送给了她。”
听着他这段顺序乱七八糟的话,我转着脑子拼凑出正确的语序。
“她叫夜殊后,也就放掉对那些不记得的事情的执著,开始修炼,她以她的灵做体,修练
出了一串铃铛。”
“她其实生前是非常了不起的女巫,本来应该可以直接成为女仙的,可想而知,由她灵魂
直接炼出来的物品,具有非常大的力量,就如同那面魔天镜,这串铃铛非同小可,称为破
神铃。顾名思义,这是一串无所不破的铃铛,其声鸣之若钟,不管横挡在前面的是什么都
能够震碎。”
我想起了刚刚的黑暗,也想起了那道裂缝。我点点头。
“这也造成了所有人都要争夺的原因。”荼靡说道。“不过夜殊很早前就投入破灭之境,
那是一个虚妄的世界,是魔与灵相交的一个空间,那个空间控制着魔力与灵力的平衡,那
可以说是一个人的魔与灵,也可以扩大为整个宇宙的魔与灵……只要是生物具有我识的都
会经历破灭之境。”
“因为那是个虚妄的世界,所以妄想破神铃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也只能罢手,只是……”
只是?我疑惑的看着荼靡。
“破灭之境的主人,是一把叫谦的剑,据说这是天地涵养造出的剑,不是人不是神,而是
天地所生的剑,谦在人类出现之前就有了灵,他的灵识把持着破灭之境。若干年前夜殊凭
藉著特殊的能力进入破灭之境与他共事,可是谦……他欲夺破神铃,破神的强悍是不能随
便若入他人之手的,夜殊无奈之下只好先把破神交到我手上,没想到消息走漏,四面八方
的觊觎者都涌了上来。”
“那刚刚那个是困住我的黑东西是?”
“是谦,他虽然说是掌控破灭之境,但他本身无法出来,破灭之境是虚妄的,是虚无的,
而他厌腻了这样的生活,因此想藉破神铃脱出,而你遭遇的,是他利用你内心的魔所造出
的结界。”
“既然是虚妄的,他呢?”
荼靡拍拍我的肩膀。“他也是虚妄。”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那为什么他能出来?”
荼靡微笑。“因为虚妄无所不在。”
我仍听不明白,他却要我别问了,反正都是听不懂的。
我撇撇嘴,才明白为什么在黑暗之中会如此绝望。因为那是我的魔,是由我的愤恨嗔痴所
形成的心病。每个人都会有的病,也一辈子都治不好的病。
荼靡把我带到一间小庙里去,说是庙不适合,因为那是姑娘庙。虽然有些残破,但遮风避
雨倒还是可以。他开了庙祝休息的小办公室,让我进去睡一下,而他就守在外面。
就著窗户,我看着他满是伤痕手臂和脸颊。是什么样的交情让他愿意这样舍命相陪?又是
什么样的因果……让他愿意这样陪着我?
我好奇,却不想问。
疲惫袭来,我沉沉睡去。
醒来是被肚子的打鼓声吵醒的,揉揉眼睛,看见荼靡坐在我对面打着盹儿。这个样子的他
倒是很少见啊。我微笑。起身,以不吵醒他的声量慢慢的开了门走了出去。夜晚的山风吹
来有些冷,我抖了一下。
这个荒郊僻壤的,显然不会有卖吃的。我摇摇头,转过头,却看见桌上的贡品。搔了搔脸
颊,抬起头看了上面的女子雕像,最后还是压抑下那份渴望,摸摸鼻子回到办公室去。
带上门,荼靡也醒了。
“欸你不饿吗?”我问。
听见我的话,他打了个哈欠,拖着慢吞吞的脚步走到小柜子前,拉开,拿出了卡式炉以及
很多包的方便面。
“玛利亚,轮到你出场了。”
我冷冷的看着他。
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间办公室,荼靡开了窗让空气对流,我们两个很有默契的什么话也没
说,吃就对了。
一人吃了两包方便面,虽然荼靡的都不加调味看起来很难吃,但他还是很捧场的吃了两大碗
。
撑著肚皮,我们靠在沙发上,看着外面闪烁的星星。
“那破神铃你要保管到什么时候?”
荼靡耸耸肩。
我知道这代表了不知道。
“不能给其他人保管吗?”
“破神铃等同夜殊的灵体,你说我敢给别人保管吗?”
我唔了声。“那交给天女呢?让天女带进魔天镜去?”
荼靡转过头看向我,摇了摇头。我不是很明白他摇头是拒绝,还是在嘲笑我是个白痴。
“天女哪可能插手俗事,再者魔天破神哪能相容,带进去不是破神灭就是魔天毁。”
我喔了声。“那个谦是打算抓住我威胁你吗?”
荼靡点点头,他那双眼睛开始半瞇了,我知道他是吃饱想睡了。
我脑子不经意又闪过梦中那只有着鲔鱼度的虎斑肥猫。噗嗤不小心笑了出来,换来的是一
个拳头。
啧,想想也要被打。
“欸那个夜殊不是可以当女仙的吗?为什么最后没去?如果当了女仙直接上到天上去就没
这么多麻烦了吧?”
“唔,因为她死后那段时间很执著生前的记忆,她的执著使她无法超脱,所以只能是女灵
,现在她其实也修得差不多了,在一百三十几年前上仙就问过要不要到九天上去,是谦不
放人,不然现在是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那个谦不会在一百多年前就打着这个主意了吧?”
“谁知道呢。”
“那夜殊呢?”
“被禁起来了。”
“你不去救她?”
“能救早就去了……我进不去破灭之境。”荼靡的声音听来有些无奈。
“没人能去吗?”
荼靡摇了摇头。
我却想到了那个梦。我忽然想起是在哪里听到钟声的,是在梦里面……被车撞后进到医院
,数着点滴时睡去,所做的梦。
那个是破灭之镜吗?“荼靡,那个谦,是不是一身红衣带着白面具的人?”我问。
荼靡疑惑的看着我。
“你忘了吗?我不是跟你讲我做梦梦到夜殊吗?那个梦里面还有个红衣服的男人啊,不过
他看起来还蛮可怕的,眼神冷冰冰的,像刀芒一样。”
荼靡凝视着我,一语不发。
“我做的那个梦,是破灭之境吗?”
“你想都别想,我不会让你去冒险的,再者那梦只是偶然,不代表你还能够进去。”他撇
过头。
“可是这样你要拿着破神铃到什么时候?夜殊一直被关着也不是办法吧?”
“你就算进去了也不是谦的对手,他能轻易的使你的魔吞噬你,除非脱出轮回的阿罗汉,
否则谁也无法与谦对抗。”
“阿罗汉是谁?”
荼靡睨了我ㄧ眼。“就是证道的如来佛,所有证得大道的就称为阿罗汉。”
我哦了声。“那不就没办法了?”
荼靡看也没看我ㄧ眼。
“那用破神铃杀进去呢?”
“破神的威力很强大,要是没弄好整个破灭之境毁了,那就真的毁了。魔与灵失衡,等同
人心的失衡、宇宙的失衡,没人知道到时候会变什么样子。”
我其实还是听不太懂他的意思。“荼靡,那把铃铛交给那些上仙天君的呢?你会比较放心
吗?”
荼靡没说话。
“欸?”
“那意思是一样的,记得被吸进魔天镜的天魔吗?都能够上去偷玥天萧了,更何况是破神
铃?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放哪里都有风险。”
那放你身上不是也很危险吗……这句话我没讲出口。
“那个谦,在破灭之境多久了?”
“不知道,比你我存在都久,比天女的存在还久、比魔天镜的出现还久……谁知道。”
“或许他真的很寂寞。”
荼靡没说话。
“或许他也想看看破灭之境以外的景色、看看破灭之境以外的生命、看看除了他以外的灵
……荼靡,想想,他也蛮可怜的嘛。”国二爸妈失踪,我被带到南部去,那人生地不熟的
,没人可以说话,和伯父们又没啥交情,那时候的我也很寂寞。
更何况是面对悠悠天地的苍茫岁月,这段长得无法言喻的岁月,多么令人绝望。
我一阵恍惚。
多么令人绝望。
以致看见了那……
我被推了一把,回过神来,看着荼靡疑惑的神情,我才真正清醒过来。而方才闪过脑子的
事情,也忘了,像是曾经波澜过的海浪,最后又深潜至海底,什么也寻觅不到。
“是谁规定他一定要在破灭之境的?”
“他一出生就在破灭之境,也离不开。”荼靡回答我。
我却觉得无比的哀伤,发自内心的。近乎绝望的哀伤。“那何苦生了他?”
荼靡诧异的看着我,在他茶色的眼睛中,我看见他的震惊和不解。
“荼靡,那样漫长岁月的折磨,是会让人发狂的。”我幽幽的说著,他眼中的震惊更是加
剧,我不解,却又好像了解。
他伸出手,轻轻触碰着我,然后狠狠打了我一下。
“你干嘛?”我怒呼。
“我刚刚以为你被鬼上身了。”
干!
我转过头,决定不理这家伙了。
※※※
结果,事情没有解决,我和荼靡在山上窝了两三天,方便面也都吃完了──当然我们没人想
再吃方便面了,而且我们也发誓半年内绝对不碰任何方便面。
实在太恶心了。
或许是姑娘庙的庇荫,这两三天风平浪静,但荼靡却显得更紧张。他说现下阵丈或许不比
当年抢夺玄冰。听他这样讲我也紧张了起来。
“你试试看吧!”
“免谈!”荼靡撇开头。
“你没办法请上仙们帮忙,也不让天女帮忙,那你还想怎么样?”
“你去了能干麻?啊?”
我眼神飘移。“或许和他谈谈会有用啊。”
“要是谈有用,夜殊会落到现在这个田地?”
“你就让我试试看嘛……”
“门都没有!”
“荼靡,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啊,你要想你要是不小心被杀了,欸那我还有漫长的光阴耶
,你死了我怎么办?”
荼靡瞪大着眼睛,我看见里面喷发的火燄。“你想都别想──”
靠腰软的硬的都没办法,激将法也不行……这家伙有够难搞的。
“那我跟你保证我不会有事嘛。”
“你保证值几分钱?”
我知道我说服不了荼靡,也知道我就算真的到了破灭之境恐怕也无济于事,但我想见见那
个谦,我底心有个声音告诉我,我要去看看他。
转过身去,我做了个凶猛的鬼脸。好吧,既然当初能做梦梦过去,搞不好现在我还可以靠
做梦过去呢。哼了声,我窝进沙发内,闭上眼睛就要睡。
本来这几天没有工作,我变的比较不容易睡眠,可是说来也怪,明明就刚睡醒没多久,我
眼睛一闭上,就开始做着些浅浅的梦,没多久,我真的睡着了。
那是一个深谷。
我睁开眼,看见了一片山谷连绵,那本该是美丽的景致的。
我把目光放到眼前,是一间小矮房子,房子内有个红衣男人注视着我。隔着那冷冰冰的面
具,用冷冰冰的目光。
一阵恍惚,我想起了不久前的想法。我知道我成功了,无论是我无意识的进入又或者是谦
的邀请,我是真的到了破灭之境。
“你好。”我主动的打着招呼。
他对我点点头,做了个请的动作。我随着他进入屋内,那正是我遇见夜殊的房间。铺着榻
榻米,有着淡淡竹香的房间。
“我想离开。”谦单刀直入的说。“我要破神铃。”
我知道他不坏,不然他老早把我抓起来威胁荼靡了。他只是真的快疯了,如此而已。
“我没有破神铃,我也没办法替你说服荼靡。你、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一出生就会在这里
吗?”我知道我的问题很唐突,但我迫切的想知道。我想知道是谁如此残忍,让他生于世
,又绝于世。
谦从矮柜中拿出了茶具,兀自冲起茶来,我耐著性子。谦有一双漂亮纤长的手,是适合弹
钢琴或从事艺术活动的手。
他把茶推给我,我道了谢。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我张开眼就是在这里,而且我也出不去。直至夜殊到来,我
才知道原来还有其他如我一般的灵,也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更辽阔更丰富的世界。
”
这一切都是场美丽的错误。我苦笑。端起杯子,轻轻啜饮了一口。如果夜殊没有进来,自
然没有这场灾难,谦也会一直安于破灭之境。但,他就永远的寂寞,也没有希望。
“出去了,想做什么?”我问。
谦没有说话。
“如果可以,我想帮你出去。”换作是我,也会发了疯的,不计后果的要离开。这就像让
常年只吃苦而没尝过甜滋味的人,偶然尝了一口,那样心神剧荡,而不惜一切要再多尝一
口。
因为那是如此美妙动人。
“可惜你我都没有办法。”谦淡淡的说著,也捧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在夜殊到来前,
这里是一片虚无,什么也没有,是她告诉了我什么是山、什么是树、什么是茶……”
我不忍的看着他。
“我想真的去尝尝茶的滋味,而不是靠我自己想像的,从来没尝过,如何能想像?这些东
西我喝了,也是一点味道也没有。”
我没有说话。
“什么也不明白的我,也没有学习的机会。”
就在我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我胸口一热,我伸手进口袋去,发现是魔天镜。镜子发出了
光芒,淡红色的光缓缓的飘了出来。
是夜天女。
我没想到她会出现,谦似乎也没想到,只是愣愣的注视著。
“这是谁?”他问,随后又指了魔天镜。“那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要先回答哪个,只好装傻的看着天女。
天女静镜的凝视著谦,而后叹了口气。“不经风雨彻骨,焉得大道,是天地愚了。”
谦抬头看她。
天女对他福了福身。“朱燕这就替大人开道。”
谦不解的看着她,而我惊讶的看着她。
天女手一翻,竟是铜雀。她手捏星印,在铜雀上数划,瞬间铜雀光芒大发,黄光笼罩着整
间房子,最后一只巨硕无比的黄鸟冲天飞去,鸣声清脆震耳。
牠欢愉的满天飞著。
我转过头,看见两只超大的蜈蚣在地上爬,我吓到弹起来,马上往外冲。
“两位娘子,可愿将功赎罪?”夜天女问。
蜈蚣几番爬动后,最后化为了人形,双双对天女行礼。“小娘子自然愿意。若能除千万年
禁锢,就算废去道行重新修炼,亦无微词。”
夜天女点点头。“万物皆有善端,望二位娘子切莫歧途重返,届时非朱燕得以担保。”
蜈蚣精又行了个礼。
天女取出了她的关刀,要我拿着魔天镜对准天空,黄雀在天,两个蜈蚣精站在我后头,我
们形成了奇怪的阵形。天女的关刀蓦然化为一把弓,两支蜈蚣手牵手,一青一紫,凝形成
箭。
“梓萤,待吾箭射出,以魔天镜照箭,片刻不可稍移,明白否?”
我想那个梓萤应该是叫我吧?“好。”虽然我不知道梓萤是谁,但天女和蜈蚣精都这样叫
过我。
我聚精会神的看着那支箭,在天女松手时,我举起了魔天镜,就在箭撞击天的尽头时,开
始产生细微的震动,勉强可以看见一点点的隙缝,接着箭掉了下来,黄雀飞冲直上,往那
细小得几不可见的裂缝撞了过去。瞬间裂缝增大,黄雀也痛得大叫,掉了下来。
魔天镜此时光芒大振,那裂缝犹如包装纸,被用力的撕裂开来,天女夺过我手上的魔天镜
,将黄雀和蜈蚣精收都了进去,抓着我和谦,一起往裂缝冲上去,在我们身后,一道浅蓝
色的光也飞冲而出。
我想那就是夜殊。
离开了破灭之境,我张开眼睛。外面光芒大振,荼靡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瞪着我,我转过头
去看外面,是黄雀在外面飞,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形只是一团黄光,看不出是什么,而地上
互相辉映的是一青一紫的巨大光团。
我转过头看向屋子,只见天女捧着魔天境,她身后是谦,谦身后是个温柔的女人。
“夜、夜殊?”荼靡问。
夜殊对他行了个礼。“好友,偏劳了。”
荼靡又转过头来瞪着我。“这到底怎么回事?!”
欸有没有搞错啊,对女孩子这么温柔,转过头对我就这么凶?好个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
最后,是天女把实情告诉了荼靡,只见他蹙紧眉头。“那破灭之境呢?没关系?”
天女微笑。“大道天行,焉需看守?”
“那他?”荼靡看向了谦。
“吾将秉明上仙,使他入尘轮回,以修正果。”
荼靡又转过头来看我,恶狠狠的。“我真想让你也入轮回,以修智慧之果。”说完他负气
的跑出办公室。
天女带着谦回到魔天镜。毕竟天女还有十年时间才能回去,谦只好跟着她进入魔天镜。
而夜殊,她笑着对我行礼道谢。
荼靡把破神铃还给了她,夜殊几番思索,也进入了魔天镜修炼。
“欸,这下可以回家了吧?我请假超多天的,会被上司开除。”
“很好啊,你不是想经营民宿,这可是个好机会。”
我看着他的背影,无奈的叹口气。
回到家后,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但实际上并没有。我每天晚上,开始做梦。那些早被
我埋到最深处的往事如同电影一般,每个晚上轮番上映。
我常常梦醒哭得一蹋糊涂。
今天,依然是。
忍无可忍的爬了起来,我看着外面皎洁的月光,想着方才的梦。小时候,奶奶很疼我,她
是个佛教徒,每天都三点起床念经,小时候的自己好奇,有一次就跟着起床,三点看着奶
奶的背影。
奶奶的背影很纤细,长长却稀疏的头发盘成了个包,她跪在红色的软垫上,对着神明桌上
的神明诵经,手上木鱼不停敲动着,叩叩叩叩,偶尔一声清脆的敲那我不知道名称的铁碗
。
木鱼的声音很规律,诵经声也很规律,奶奶不认识字,但她却能把所有的佛经都背起来,
那摆在她面前的佛经根本是摆好看的,因为她半个字也不认识。
我从来不懂为什么奶奶不吃肉,不懂奶奶要拜佛。奶奶也从不跟我说,或许该这么说的,
因为我从来没问过。我把奶奶的存在视为一种理所当然,她的疼爱、她的温柔。
小时候我被老妈打,奶奶还会在旁边哭,这是我听老妈讲的,可惜这样疼爱我的奶奶在我
国小就去世了。
我梦见了她。
她和以往一样穿着碎花布剪裁成的衫子,下半身是黑色的长裤,依然盘著包包头,满脸慈
祥。
把脸上的泪痕抹去。梦里头是奶奶即将去世前的事情,最后奶奶因为长年不吃荤食,身体
撑不住,先是我不知道什么的病,后来变成了老人痴呆,她连我都记不住了。
那时的我太小,感觉不到什么,只知道奶奶病了。可是我不难过,因为我还有爸妈。最后
医院发出了病危通知,要我们把奶奶接回家去,那天晚上天气还不错,为了方便照顾奶奶
,我们把一楼隔了个小房间,奶奶就睡在那里。把奶奶接回来后,她就睡在那里,那个有
著油烟的小房间。
那时候,奶奶记起了我,她把我叫到跟前去。“阿静啊,奶奶不能陪你啦。”
我不明白,只是看着她。
“阿静,你须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远的,阿嬷会死,有一天你也会死,告诉其
他的人啊,不用太难过……”奶奶摸着我的脸,一脸的平和。“一切的源头和尽头都是空
,只有人自己想不开,今天我和你们的缘分就到这里了,我们也只是缘分尽了而已……”
我始终听不懂,直到奶奶开始喘气,妈妈跑了进来开始哭,我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闭上眼,把眼泪抹去。忽然想起奶奶曾经给我的小礼物。那是我上国小的礼物,是玉观
音的项链,我那时候可宝贝了,根本舍不得戴,我觉得玉珮上的那个女人很漂亮,看久了
和奶奶还蛮像的。
站起身,我开始翻箱倒柜。我把这类小首饰都放在我的小宝箱内。好不容易把收到最底层
的小木盒子抽出来,我已经满身是汗,满怀缅怀和小心翼翼的仔细,我轻轻掀开了盖子。
扑鼻而来的淡淡檀香让我缓了一口气。那熟悉的味道让我像回到过往那样,这味道,每次
一开盒子都会闻到的,里面一本泛黄残破的佛经,一串佛珠以及一条玉观音的项链。
链子都发黑了。
我小心的捧起了项链,摩搓著观音的脸,最后收进手心内,叹了口气。奶奶的事情其实我
记得的不是很多,奶奶的脸隐约有个轮廓,但细想却怎样也想不清晰。
我把玉项链戴了起来,玉贴到肌肤泛起了一阵凉,却意外的平抚了我的躁动。脑中仿佛响
起了奶奶说著佛号的声音。“阿弥陀佛。”我无意识的,轻喃了声。
笑了出来,我小时候都会和奶奶去佛寺的,瑞芳唯一一间佛寺。
我把佛经也拿了出来,那是折页式的,整个拉开就是一张长纸,慢慢的折起来才成为一本
折子,我翻开第一页,是梵文,啥都看不懂。
我却耐著性子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下去,直至天亮了起来。
结果是我上班的时候一直打瞌睡,就像小时候硬要三点爬起来和看阿嬷念经,上课却睡得
不醒人事一样。
破神铃风波的时候,上司已经给了我警告,说我这个月不准再请假了,我只好皮绷紧一点
,不敢随便造次,也还好下面的女孩子安安份份的,没那么多波涛汹涌了。
按了按太阳穴,看了眼窗户,外头阳光正明媚,明媚到我看了就有点晕。太亮了。把百叶
窗给拉了起来,我才觉得好过些。
好不容易撑到了午休,我连午饭都没吃就趴下去补眠。
小学四年级下学期学校举办了校外教学的活动,地点是不知道哪里的泄洪道。
“妈,我不要去啦。”扯著老妈的衣服,我嘟著嘴。
“厚!不要那么不合群,大家都要去耶。”
“我就是不想去嘛!”蹬著腿,我生气的从鼻孔哼气。我跟班上同学感情又不好,为什么
要去什么校外教学,还是去那种奇怪的地方,我才不要咧!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孤僻,我不管我钱都交了你给我去!”老妈凶巴巴的吼了声。
我只能不开心的扭着衣服,转头冲上二楼去。
校外教学那天,天气阴阴的,要下雨不下雨,班长在前面带队,老师殿后。
我们搭了巴士,到了一个小山丘下就下车,然后往上爬。老师带着歌曲,大家一起唱,我
们一年级有八个班,歌声很响亮,我却觉得很吵。
我不讨厌和人相处,可是我不会和人相处。像隔壁的大姊头问我欸你下课都在干麻?我只
能嗫嚅的说看卡通,然后就被取笑了。
所以我讨厌他们。
可是我也不喜欢老师,凶巴巴的,有够恐怖的。
我闷著脸往上爬,没唱歌。
“老师!林方静没唱歌!”
我身旁的男生举起手,大声喊著。他转过头对我笑,笑得像抓到老鼠的猫那样。
我瞪了他一眼。
“林方静,你干麻不唱歌?”老师的声音从后面响了起来。我知道我完蛋了。
我没有回答,老师显然有些不开心。“好现在所有人都不要唱,让林方静唱。”
我还是没唱歌,老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最后我又被忽视,老师没管我,重新带着校歌。
好不容易爬上了山丘顶,我们看见山坡上有个人工的水道,那水道做得像阶梯那样,一级
一级。
“小朋友,那个水道,你们不要看一阶一阶的,实际上很深喔,这样子下大雨的时候上游
的水往下冲,才能够被阻挡住,不会一直往下面冲过去让下游淹水。”老师在旁边解说的
,我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接着我们有半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规定就是不能够离开老师眼皮下。
我正眺望着那水道时,肩膀被拍了一下,转过头,是班上的人,他嘿嘿的对着我笑。“走
,跟我过去。”他指了指水道。
“不要,老师说不能过去。”
他用鼻子瞪我一眼,然后不顾我的意愿连着几个男同学把我拖了过去,我嘴被捂著,不能
叫也挣脱不了。
我们到了那地方,有个小楼梯可以爬下去。“你不下去我就把你推下去。”我看着下面,
虽然一大片的水,可是有个小沙地,上面还有些游客烤肉遗留下来的垃圾。
我咬咬牙,慢慢爬著楼梯下去。
他们也一起下来。一下去他们就迫不及待的去摸摸水。“哦!超凉的耶!”他们玩了起来
,我在后面看着他们。
“欸!老师不是说这很深吗?我们把他丢下去看有多深好了。”
我脸色变了,想也不想的我往楼梯冲了过去,不过他们更快,一下子就捉到我,然后把我
推到水里面,还把我往外面推。
水除了石子滩那里比较浅以外,只要再往外一步,就像断崖那样垂直下降,我一踏不到地
整个就陷了下去,我不会游泳,也浮不上去。
咕噜噜的传来那些人的笑声,过了好一阵子,我听见他们骂脏话和紧张的声音,可是我意
识很模糊。
咕噜噜的……
我喝了很多的水,觉得很胀。
“唉……”我耳边传来低低的叹息。
那声叹息让我拉回游移的意识,睁开眼睛,我什么也没看见,但隐约好像有疑条银蓝色的
带子在我旁边游动着。
那带子往我游了过来,我才看清楚是一条蛇。
我不怕蛇,我只怕蟑螂,所以看着牠我也不怕,反正我都要死了……
“唉……”那条蛇在叹气。
我不怕会叹气的蛇。
可是为什么蛇会叹气?我不解。
接着我失去了意识,朦胧间我感到一阵托力,有个东西把我往上拱。
我醒来时,看见的是哭得乱七八糟的几个男同学和老师。
事后我才知道我在医院整整昏迷了三天,医生几乎宣判脑死了。
手机响了起来,我惊醒,才发现原来我又在作梦。喘了一口气,我把设定好的闹铃按掉,
内心一片复杂。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痛恨那几个同学,事发后老妈二话不说就帮我转学了,
她也告了那几个学生和老师,最后是和解,不过怎么和解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很生气
,气到差点没冲去那几个同学家里揍死那几个人。
想到母亲当时的神情,我不由得笑了出来,但我旋即想到他们抛下我不知道到哪去的事实
,笑垮了下来。
我握紧胸前的玉观音,心隐隐的疼痛著,蓦然想到那几个死小鬼的嘴脸、想到到了南部去
,伯母厌恶的脸孔、被当皮球踢来踢去的日子。内心的疼痛转为野兽般的咆哮,那是愤怒
。
我想沉淀下情绪,但情绪却越见汹涌。
愤怒如海涛,越卷越高,越进越澎湃。
就在我以为我要气到抓狂时,一丝清凉沁了进来,因这清凉,我从愤怒之中醒了过来。握
著玉珮,我满身是汗。
我知道,我内心开始失衡,以前我总漠视假装不在乎的那些东西,像是翻土那样慢慢的露
出土面来,然后开始啃食我。
闭上眼,汗水从我脸庞滑过,没有太阳进来的办公室,空调开得很强的办公室,我却汗流
满身。
摊开手,我看着那玉观音,慈祥面容依旧。
仿佛悲悯万物,以最深切的爱凝视万物。
下了班,我站在公司门口,看着湛蓝的天空。
算算,来云林也要三个月了。看了眼表,是六点半,想了想,我拨了通电话给荼靡。
“喂?”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懒散,想必是刚睡醒。
“这两天我不在。”
“要去哪?”
“想回家走走。”
听我这样说,他喔了声,说了几句要我小心的话就挂了电话。收了线,我骑上机车直赴火
车站,买了一张到瑞芳就要半夜两三点的票,我就这样回去了。当然,我又事先联络阿晋
。
他骂了我几声,最后还是说到了打给他,他会到车站接我。
自从那个梦后,我上班总是心不在焉,我很迷惘,对这一切都感到迷惘,我对我的人生感
到前所未有的空虚。
过去的恶梦、未来可能经历的恶梦,再再搔着我的内心。人的一生,究竟算什么?
火车跑动的声音很规律,我却半点睡意也无,窗外已经一片漆黑,在南部,放眼望去稻田
比房子还多,自然也别想有什么路灯。
外面一片黑,车厢内只有昏暗的日光灯聊以照见。火车规律的晃动着,我看了眼手表,已
经十二点多了,灯变得更昏暗,耳边除了火车的声音,就只有打呼声。
把外套拉了起来盖住自己,我闭上眼。
等我醒来,天完全都黑了,看了眼手机,已经两点半了,拨放器传来了八堵站到了的声音
。我稍微伸个懒腰,把随身的东西稍微整理一下,外套穿了起来,约莫过了十几分钟,瑞
芳站到了。
我下车,打给了阿晋。
出到前站,一片安静,闪烁的路灯与天上的月光争美。站前的小广场边停满了出租车,但
司机都睡翻了。我笑出来,没多久阿晋来了,我接过安全帽,跨上他机车。
“这么晚了还要戴安全帽?”
他睨了我一眼。“就因为这么晚了,更要戴。”
我不明白,很快就到了他家,他赶我去洗澡。换上他的衣服,我随手擦了擦头发。我发现
他就在客厅,拿着一本佛经,慢慢的唸著。
“阿晋?”
“喔你出来啦?要睡了吗?”
我摇摇头,抬起下巴示意那佛经。“在干麻?”
他对我腼腆的笑。“发生很多事情,想说……来修佛好了。”
我诧异极了。要知道阿晋很铁齿,他相信有神,可是他从来不拜神……嗯我指的是内心的
崇拜,表面上的仪式那些他倒是都会做。
“那为什么是佛?”
他搔了搔头。“我每个月都会去寺里面给那个石头上香,有一天就听到那个住持在讲经,
听一听觉得蛮有意思的,就每个月都会去听。”
“是喔,那都在讲什么?”我挨着他旁边坐下,顺便把他的茶给喝了。自从突然的衰老后
,阿晋的饮食习惯就停在那个时候,喝茶不喝酒、吃素不吃肉,个性也内敛沉稳许多。
阿晋想了想,而后开口:“人生是苦。”
人生是苦。
这句话如巨箭射入我的心,使我阵阵发痛,却又醍醐灌顶似的,一阵灵光闪动。
我汲汲营营于生活,使自己麻木于生活,我从未去反省自己的人生。
如今阿晋的话,犹如沧海中的灯塔,让我蓦然惊醒我已迷途太久。
我没有开口,静静等著阿晋的下一句话,或许该这么说,我半句话也说不出口,犹陷溺在
心中的波涛汹涌当中。
“人生无常。”他又淡淡的说。“快乐、痛苦、愤怒、不平……种种的情绪总是不停的变
动着,这些情绪是无常;人生老病死,也是无常,人生无常,所以也不太需要去执著什么
。反正都是要死的,死了以后或许可以去净土、也或许是去地狱,但无论如何,现在的一
切都不会跟着。”
我脑子嗡嗡作响着。
“阿静,你会不会有时候觉得活着很空虚?你会忽然厌腻因为某些事情而开心而愤怒而难
过的自己,会觉得有那些情绪起伏的自己很……嗯……该怎么说呢?”阿晋皱起眉头,努
力思索著词句。
“很肤浅。”我说。
他啊了声,点点头。“我去听住持讲的时候,就恍然大悟。人就是一定会有那些快乐痛苦
,可是人也是陷溺执著那些情绪,所以才会这么难过。可是如果你把那些都视为无物,就
不会痛苦了。”
“那就是涅盘。”
我看着阿晋。
“涅盘就是不在乎生老病死、不在乎存在与否。”
我似懂非懂,见我如此,阿晋微笑的拍拍我肩膀。“欸要四点了,先睡吧。”
我点点头。
※※※
隔天我十点才起床,阿晋则六点半就起来读经。他不诵经,相反的他买了一本白话的中译
经文,努力的看着。
我睁著惺忪睡眼看着那个读得津津有味的家伙,打了个哈欠。
“哦你醒啦?”
我点点头。
“等等是要去哪?”
我想了想。“我想出去走走,我自己去就好。”
阿晋喔了声,把钥匙扔给我。“你自己小心,早餐记得吃,不要晕倒在路上没人知道。”
我笑出声。“最好有这么虚弱。”
“你脸色超难看的。”他瞥了我ㄧ眼。
我苦笑,扬扬钥匙,离开屋子。跨上机车,我凭借著记忆往国小校外教学的地点而去,路
上我买了碗一直很爱吃的大肠面线,靠在路上解决后,我才催动油门。
绕了几条路,问了好几个路人,我终于到了那个疏洪道。
看着一阶一阶的结构,我唏嘘不已。我国中离开瑞芳,那几年瑞芳淹水淹得严重,而这缓
冲阶,也因为土石流而清潭不在,一片一片都是碎石块和枯木,没有什么水了。
停下机车,我往下面走去。意外的发现有一个阶层还有水,我算了算,发现那正是我被推
下去的水潭。
爬下楼梯,我站在沙地上。勉强爬过大石块,我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水。照理说这样的土层
冲刷下来,应该是整个都被填满了的。脱下上衣和鞋袜,我往水里头走去。
以前的我不会游泳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自那件事后我妈就硬压着我爸教我游泳。
往下潜了过去,放眼所及是一片泥泞,但仍是很深。
我下意识的找寻当初的那条银蓝色、会叹息的蛇。我至今仍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错觉。就
在我往更深处游过去时,一阵异样感从我背后传了过来,不知哪来的直觉,我迅速的往下
遁。
转过身,我瞪大眼。
因为太过惊讶,我不小心吐出了气,几个泡泡往水面浮过去,我没命的往前往上游。
那庞然大物冲了过来,尾巴甩动,我听见水流的冲撞声。
老实说人不太可能游得比鳄鱼快。没想到我没死在鬼手上,却要命丧鳄鱼腹中,正当我绝
望时,那记忆中的叹息又传了出来。
“小时候没死,大了反要来送死?”我惊讶的停下动作,但我没有仔细看,一秒后往上冲
,破出水面,我大口的喘着气。
深深吸了口气,我又下潜,看见的是那鳄鱼被弹开,而那银蓝色的身影,是几乎我两倍长
。
以前看顶多我的一只手臂,如今是两个我长了……那不是蛇吧?
我把视线往前调,看见的那条鳄鱼。那不是普通的鳄鱼,牠体型不大,但牠眼睛是红色的
,在幽暗的水底仿佛会放光,而且牠给我的感觉很不对劲。
是妖。
我内心闪过了这样的念头。诧异之余,我又上去换气,顺便爬上岸。水底下暗涛汹涌,那
银蓝色的影子和鳄鱼黑灰的身影斗在一起,时缠时分。我紧张不已。
眼看那银蓝色的东西败下阵来,水中泛开丝丝红纹,我一心急,就抱起石头往要往上浮的
鳄鱼砸了过去。
扑通,很大的水声和水花,我砸到了鳄鱼的尾巴,也让牠松口。
牠转过身来,怒气腾腾,连水花都开始冒起泡来。
我紧张的退了一步,想跑,可牠更快,牠弹了起来,尾巴一扫,就把我打进水底。事出突
然,我没来得及反应,连吸气都没有。
那鳄鱼暴冲过来,银蓝色的影子迅速的挡在我面前,鳄鱼没撞开牠,相反的张开血盆大口
。我心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力气,一把把那条银蓝色的东西给抓了过来,扔到旁边去
。
没了那东西,血盆大口直接就面对了我。
我脑子一片空白。
“萨如朵,阿那……”我脑子浮现了这串音节。
我用来抵挡而挡在前方的手发出了奇妙的白光,心脏处感到灼热感,不舒服,却又不排斥
。
光散尽,我感到力气都被抽干那样。
缓缓的,我往下沉去。仿佛重演了小学的戏码。而一双手扶住了我,把我送了上去。
离开水面,我猛咳了几声,看见那鳄鱼滚在不远处的石堆上,我挣扎的爬上了岸,转过身
,看见的是银发的男人,他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银蓝色的鱼尾。
“……”牠无言的望着我。
我也无言的望着牠。
许久,他慢慢的上了岸,那巨大而美丽的鱼尾化为双脚,只是他显然不太会用脚,走得颠
颠簸跛,歪歪斜斜。
他一边扶著石头,一边到了鳄鱼身旁。蹲下身,双手叠在鳄鱼的头上,不知道做些什么,
许久,鳄鱼消失了,只剩下一只蟾蜍。
我讶异极了。
那人鱼看向我。“我本是看管这地方的水精,自人类破坏了环境而至土石崩塌后,我所管
辖的水域几乎没有了,而这东西是山上的恶妖,牠化形为鳄鱼,与我争地。”他看向我,
对我行了个礼。“多谢天人协助。”
啥天人?我茫然。
“我不是什么天人。”但我也无法解释方才那是怎么回事。耳旁传来的那声音如此的熟悉
却又如此的陌生,那咒语仿佛早已经存在于我的脑海中,只是我未曾察觉。
人鱼对我笑,牠将蟾蜍放走。“您已废他道行,且饶他一命。”
我点点头。“你……什么是水精?”
“我是由水孕化而来。万物修行自有其法自有其别,若修行恶法行恶事者,称为妖;行之
中正者,称为精;生命亡后,若无执著能升天者,称灵;若眷恋不去而至愤恨邪厉者,称
鬼。”
我茫茫然的。
人鱼看着我。“我本是私神,已可升天,但因实在放不下这块土地的一切,才会流落至此
。”
“为什么?都已经这样了……”我环顾残破的四周。
他对我微笑。“就是因为执著,所以恋眷不去。”
我不是很懂,他也没说什么,就投入水中,化为一条银蓝色的带子。
※※※
回到阿晋家,我一身的湿,自然是被骂了臭头。
“欸阿晋,你说这一切俱是无常,要放下,可是真的能完全放下吗?”我忍不住问。
他笑了笑。“怎么可能。”他指了指窗外几个在玩球的小孩。“这里啊,是我们从小生长
的地方,这地方,也是我们看着生命延续、文化延续的地方,放不下这个家、也放不下这
些小家伙……本来我们厂长问我要不要去大陆当品管,薪水很多,可是我就放不下这里…
…”
我想起了那水精。
或许,他放不下的,和阿晋一样。
是这片土地、这里的人事物。
和阿晋一样,都是多情的家伙。
我笑了笑,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看着阿晋煮晚餐的背影,我打了通电话给荼靡。
“喂?”依然是慵懒的语调,但我听到卡通的声音。
“荼靡,我是谁?”我问。
他愣了愣,无语了好几秒。“你就是你。”他回答。
“那梓萤是谁?”
“梓萤是你。”他回答。
“所以我是梓萤?”我问。
“梓萤是你,你却非梓萤。”
我不是很懂,可是听他那样讲,我忽然快活许多。
荼靡是因为梓萤而来,梓萤是我,而我却不是梓萤。
还不错,起码我不是什么替身。
我为自己这种无谓而白痴的想法笑出声来。
父母
在回瑞芳后,我心情平静多了,有空时我就看看佛经,不懂的就问问天女。谦也跟着天女
修行学习,在我发问时,偶尔也会有他的询问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转眼间夏天也过了,万事平安。
我很满意现在平静的生活,没有任何干扰,荼靡在便利商店打工之余也兼了家教,没之前
那样悠闲了。
很多事情,我看开了。前些日子纠结在心的,全豁然开朗。没有什么好愤怒好无奈好悲伤
的,时间会带走一切,在无止无尽的波涛中,那些都只是沧海一粟,与世界相比,那些起
伏动荡,是如此的渺小。
而那些执著不肯放的,就是鬼。荼靡说,很多人还活着就成了鬼,他们比鬼更丑陋。我不
胜唏嘘,也感到些微的恐惧。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鬼,只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在自己没察觉的时刻,就如恶鬼那样等
著吞噬某些人。
我这样说,荼靡只是笑了笑。所以要修啊,让自己放下、让自己忘了自己是谁,也就没有
那些执著贪念了。
所有的执著啊,都是因为有‘我’。
自从我开始看佛经看道德经之后,荼靡也开始对我说这些东西。说的时候,他表情很平静
。
我在想,他是否也开始修行。
不过他本来就是神将吧?还需要修行?
我纳闷著。
赖在沙发内,抱着翻到都快烂的经文,我一字一字的看。这种绕来绕去的古文,老实说我
很不在行,所以其实我很多时候都是看不懂的。
铃地,电话声响了起来,我眼睛没离开经文,手在旁边摸著,找到扔在旁边的手机,我没
看来电讯息就接了起来。
“喂?”
“阿静,是妈妈。”那熟悉的声音,让我从脚冷到了头顶。
啪的,书掉在地上。
我错愕得张大了嘴,半个字也讲不出来。
“阿静?”
喉咙,像是卡著石头,我讲不出话来,脑子也一片空白。
“阿静,妈妈知道你怨我们……但,妈妈和爸爸也是有苦衷的。”
苦衷?
我哼笑。
直至现在我才明白,将近两个月的平静,其实都是假的。
不恨,是假的。
不怨,是假的。
不愤怒,是假的。
其实我根本什么也没有放下。我只是个平凡人,甚至是只鬼。
我闭上眼平稳自己的心绪,过了约半分钟,电话那头安静下来。“有事吗?”我淡淡的问
。
“阿静,爸爸妈妈,想看看你。”
脑中闪过了很多的画面,里面的人物模糊了面容,但声音及当时的感受,却是半点折损也
没有的在内心播放著。
小时挑食被老妈痛揍的画面。
小时老爸把我扛在肩膀上逛夜市的画面。
小时和隔壁大哥哥大姊姊出去玩,被扔在树丛里忘记带回家,老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把
我牵回家,然后又痛打了我一顿。
晚上做恶梦睡不着,妈妈抱着我拍着我的背,说有妖魔鬼怪来,妈妈帮你揍他们。我回了
因为妈妈妳比他们都恐怖吗?然后换我被揍。
嘴边扯出了笑,连我自己都感到无比的僵硬。
“好。”我哑著嗓子回答。
“爸爸妈妈现在在嘉义这边,明天可以吗?到嘉义车站来,爸爸会开车接你。”
“好。”
“下午三点。”
“好。”
电话挂了,我连什么时候电话收线都不是很清楚,等我回过神来,全身都不由自主的颤抖
著。我分不清楚是紧张,还是愤怒,又或者是徬徨到了极点的恐惧。
我坐着发愣,脑子完全无法思考,甚至连荼靡回来都没发现。
“喂?”我被狠狠推了一下,才醒了过来。
“啊?”我张大眼看着满脸疑惑的荼靡。
“啊什么,你在发什么呆?”
我看了眼他,他头发被安全帽给压乱了。
“欸,我那个失踪很多年的老爸老妈打电话给我了。”
“哦?”他挑起眉。
“约我明天下午三点见面。”我淡淡的说。现在也不知道要笑还是要抓狂,我脸像是敷了
一层厚厚的面粉,动弹不得。
“我要去吗?”荼靡坐到我身旁,勾起摇控,漫不经心的问。
“我们母子相杀,你去做什么?”
“哈。”荼靡笑了声。“那你铁定被你妈给杀了。”
我哼了声,宣布今天晚餐不煮了。
※※※
即使真的进入了秋季,云林还是很热。我抹抹汗,上了火车。喝了口乌龙茶,车厢内的冷
气才让我缓过气来。实在太热了,光站着就疯狂的冒汗,热能像是不用钱似的,疯狂的大
放送。
火车规律的声音响动着,我看着窗外的景色,阳光很刺眼,我不得不瞇起眼,其他的乘客
都拉上了窗帘,闭眼小憩。窗外的景色依然是田,其实我喜欢搭火车,我喜欢车厢隐约的
火车前进声,喜欢车厢平稳的晃动感,那使我感到一份悠然和安定。
到达嘉义,我下车,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我有些茫然。哪个人是我的父亲?要打电话?
打了要怎么开口?
在火车上我想了很多次见面该说些什么,但每一句话我都不想说。其实我连见面都不想的
──那,为什么要来?
我自问。
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他们终究是我的父母。
就在我发呆时,一阵叫唤勾回我的心神,抬起头,看见一名头发花白的男人对我挥着手。
我瞇着眼看,那面容,和记忆中的相差无几,只有一头黑发变灰变白。
出了站,我往男人走去。
待近了,我才明白自己错了。男人身上增添了许多的皱纹,眼角也垂下来了,不复过往的
风光。
“爸……”我僵硬著,从牙关挤出了叫唤。
他露出了哀伤的微笑,拍拍我的肩膀。“到家里说吧。”
我们上了机车,他一路驰骋,离开了车站,我们转入了乡间小路,东转西绕的,我头都晕
了,最后是停在一间矮房子内。
就像萝蜜塔她家那样的矮房子,黑色的瓦片、残破的墙壁,破了许多洞的绿色的纱窗网。
下车,我看见女人走了出来。她丰腴的身材依旧,只是神色萧索许多。
“妈……”我轻声的喊著。
女人点点头,落下了泪。“快进来,外面很热。”
进到屋子内井然有序,电风扇嘎嘎的转动着,吹来满是暖风。很热,却让我感到些微的安
心。
被叫坐下,母亲把水果推到我面前。“这几年,还好吧?”她问。
我歛下眼看着那水果。“你们呢?这几年,去哪了?”我含着声音问。
一阵沉默袭来,只剩下电风扇兀自嘎嘎的叫嚣著。
父亲叹了口气,坐在我身旁。“那时候,我们欠了一笔很大的钱,十辈子都还不了的钱,
我们只能走……”父亲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你那时还小,我们不想你跟着我们受苦,
只好、只好请你大伯照顾你……我们也不敢让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我问。“有什么好不敢让我知道的?”
父母对看一眼,母亲轻轻拨弄着落在桌面的牙签。“那不是什么好事情,那时候不是正流
行六合彩吗,我们就去赌,钱都没了……”
“这也没什么好不敢说的。”我插话。
“是、是我们把你寄住的堂姊给抵押了。”
我瞪大眼,转过头看向母亲。一接触我的目光,她赶紧摇摇手。“没啦,阿如最后报警逃
出来了,只是、只是我们……我们就被通缉,这种事情我们怎么想让你知道。”她转弱的
声调细不可闻,但我仍都收进了耳底。
说穿了,其实他们是因为爱我,所以不愿让我知道?所以不愿带着我走?
我这样自问。
我没有丝毫的愤怒或哀伤,只淡淡然的。“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就这样,你老爸打打零工,我给人家带小孩,赚点钱这样……”
我点点头。
彼此间,又开始陷入了沉默。大家想着自己的事情,却怎样也无法开口。不知道要问些什
么、不知道该做哪些表情,又只剩下电风扇的声响,以及外面的虫叫。
“没打算回瑞芳?”我问。
“都发生那样的事情了,哪好意思回去。”
父亲见气氛又尴尬起来,急忙的开启话题。“阿静呢?这几年还好吗?我们都顾著跑路,
也不敢打电话给你大伯,你、你还好吗?有女朋友吗?还是有娶老婆了?还、还……”
我摇摇头。“大学毕业以后就工作了,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我现在住在云林。”
母亲啊了声。“那很近啊。”
我嗯了声。
“吃,吃点水果,来。”母亲插了水果给我,我只是看着那苹果,想着小时候自己超讨厌
吃苹果的,又硬又怪,不过几年后,苹果被改良得又甜又香,颜色大小都变得更漂亮了。
把水果送进嘴里,我慢慢咀嚼著。
“有打算来云林吗?”我问。
父母对看一眼,摇摇头。“在这里也习惯了,你有你的生活,我们也没那么厚脸皮……”
“妈……”我轻叹了声。“就算你们跑路,还是我爸妈。”
母亲哭了,她打了我一下,啪啪啪的踩着夹脚拖鞋进到厨房去。我知道她一定躲在里面嚎
啕大哭。每次她和老爸吵架都会躲在厨房哭。
“阿静,这几年你大伯对你好吗?他是我大哥我自己清楚啊,做人啊就很没量又吝啬,对
你……”
我摇摇头。“过去了也不需再谈了。”
父亲安静下来,我与他始终都没什么话题,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他很忙,忙着工作,他爱
看棒球喝啤酒,那些我都不喜欢。从小我就被说是个怪小孩,人家喜欢的我都不喜欢,自
己安安静静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其实什么也没想,不过就是发呆罢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个性,我和父亲总是没什么话题。
顶多考试考砸了,父亲会拿着成绩单哈哈大笑,说我不愧是他儿子,成绩跟他一样烂。
他是个奇怪的老爸。
“留下来吃晚餐吧,你很久没吃妈妈煮的菜了吧?”
我点点头。“好。”
到了傍晚,我进到厨房帮忙拣菜,老妈讶异得眼睛都要掉下来了。“儿啊,你会拣菜?”
我看了她一眼。“不然要饿死吗?”我想到国一的时候家政课,我打着围巾,老妈还用手
指捏起了我的半成品,用疑惑的表情询问你是在织抹布吗?
我当下摔了围巾。那个作业还是我妈帮我做的,得到了满分。
“真看不出来捏,你以前连鞋带都不会绑。”
“拜托,那都国小的事情了,我五年级就会绑鞋带了好不好……”我撇撇嘴。
“真不要脸,五年级才会这种事情也敢讲这么大声。”母亲蔑视的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又
转过去炒菜。
我咬牙,把手上的摘好的菜叶扔进锅子内。“这几年都躲到哪去了?”我问。
老妈耸耸肩。“去的地方可多了,全省走透透,只差没偷渡到对岸去了。”
我看了她一眼。“那怎么会想选嘉义?”
“嘉义不错啊,天气不错,而且这里比较多是客家人,没有番仔啦,你妈我又不会喝小米
酒。”
“现在原住民都喝啤酒,老爸应该超爱的吧。”
母亲哈哈大笑着。“你阿爸戒酒了啦,之前穷到差点去当内裤,哪来的钱给他喝酒?早就
不喝了。”
那笑谑的话语我听来,有几分的酸楚。“有困难,要跟我说。”
母亲安静了一阵子。“安啦,之前都撑过来了,现在风头都过了,没问题了啦,在这里也
没人找得到,也有工作,可以的啦。”
我嗯了声,扭开水龙头,刷洗起每一片叶子。
“啧啧,真是贤慧。”
我斜眼看了眼那女人。
母亲哈哈大笑的将菜装盘,进行下一道菜。
在厨房忙完出来,天还亮着,只是月亮已经高挂著了。
三个人围在小茶几,我们不知道多久没这样吃饭了,我……多久没这样和家人吃饭了?
将那熟悉的菜色送入口中,重温少年时代的口味,我硬将哽咽压了下去,扒了几口饭。
餐桌上,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父亲或母亲给我夹菜。
吃完饭,我们坐在客厅看着新闻,一切就像回到过去一样。天黑了,我思考着是不是要回
云林,看这边好像没有空房间……正当我思索著,胸口突然一阵闷痛,我不禁皱起眉头。
那闷痛一次痛过一次,我终于忍无可忍的蹲下身子怀抱着胸口。
“阿静?”母亲惊呼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
我想安慰她,却痛到连蹲都没办法蹲,倒了下去,那痛,已经从闷闷的钝痛成了锥子在捶
打的刺痛。
“呃……”我呻吟著。
耳旁,似有若无的传来叹息声。
我半瞇著的眼看见母亲蹲下来,满脸的无奈。“你这孩子还总是这么憨直……”
我满心惊愕。
“傻孩子啊傻孩子……”母亲的声音逐渐变调,变得细柔。
我努力张开眼睛看,只见父亲母亲都笑着。
干这是梦吧?这是一场梦吧……
我不敢置信现在发生的事情,也无从理解起。
眼内的父母身边绕满了黑气。
是魔。
我呕出一口血,除了震撼外,我找不出其余的情绪。
‘母亲’抚摸着我的脸颊。“养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宰来吃了。”她呵呵的笑着。“最
后的晚餐好吃吗?”她笑着问。
“妳……”咬紧牙,我痛到没办法说话,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