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沧月之东(chenyutn)
26
张嘉琳骇得尖叫连连,恐惧充盈胸腔,同时心里充满悔恨、悲伤、痛惜等说
不明理不清的情绪,全部混杂在一起。她忽然有种恶心的感觉。自己一时的疏忽
竟害死了小表妹一条性命,还只是那么小的孩子呀!但说不定还来得及,她刚起
这个念头,便一转身子,朝大门的方向奔去,双手拍打着门扉。
碰!碰!碰!
“快开门、快开门,”她一边流着泪大叫道:“快点开门呀!现在还来得及,
现在说不定还来得及!”
门外的碎步声已完全停止,再也没有任何声息出现,一丁点都没有。她甚至
没听见小表妹的哭声或哀号声,就连鸟仔婆的振翅声都隐于无形,仿佛什么事都
没发生过一般,但那反而更令她害怕。
她脑中的想像更形可怕。
“没……没用的……这门开不……不了……她进不来……”
全然的深黑中,她听见那怪物拖着大姨婆的身体,正逐渐朝自己靠近,窸
窣……窸窣……那声音直令听者头皮发麻,紧接着,张嘉琳感觉到有一双苍老的
手抚在自己脸上,直到听见对方说了一句话──
这世界最初是黑暗,接着又有了光。
光一闪而过。
眼前是一大片森林的入口,似乎延伸至地平线的彼端,犹如倾泻而下的绿色
瀑布一般,让人望之不觉心里放松下来,一道凉意油然而生。走进一条小径,阴
影盖了下来,抬头向上看,树林枝叶茂盛,交相重叠遮翳住天空,只留一小角,
还能瞥见一只只飞鸟如流星般划过天际;再环顾左右,无处不是翠绿的草丛,窸
窣间,几只野兔好奇地探出头来,随后又不知躲窜到哪,余几片叶子散落一地。
张嘉琳此时望着这样的景色,神情竟是显得痴了。一瞬间,什么深锁的大门、
什么漫长的地道,全都消失了。她怀疑自己身在梦中,但一切的感受都是如此真
实,嗅觉、触觉……在回乡前,她从未想会有这些诡异的事情发生,也不知道在
老家底下藏着一条神秘的地道,更不可能想得到这条地道内还有一大片森林。
记忆中那个与自己十分亲密的老家,究竟还有多少未被发掘的秘密?
在她的身后躺着一具躯体,那是大姨婆的尸体,此刻大姨婆的四肢已瘫软如
烂泥般倒在草地上,就像小孩玩完忘记收拾的玩偶一样,脸上表情全垮了下来,
遍布五官的皱纹比起以往多了数倍,一头凌乱的白发盖在紧闭的双眼皮上。一股
腐烂的臭味浮现,不停刺激著张嘉琳的鼻腔。
“漂亮吗?”一道女声从后方传来。
张嘉琳不知道对方是谁。
但她没有回头。
“这就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当然,也是妳的老家所在之地,”声音的主人
如此说著,口气很轻柔,张嘉琳感觉到话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小琳,许多年以
前,这里就是长这副样貌的,一直很想让妳看看这边的风景,但在这样的情况下
实现心愿,实在不是我所冀望的。”
那番话终于令她回过头去。张嘉琳的神情完全僵住。风捎过枝叶发出沙沙声
响。出现在她眼前的女子,正穿着一件开右襟的圆领白短上衣,靛蓝长袖,披了
条鸟纹披肩,下身则围了件单片式裙子,双腿还缠了护脚布,与《诸罗县志》对
原住民打扮的描述如出一辙。全身色彩浑然天成,与这片森林十分相衬。可最令
张嘉琳吃惊的不是对方的打扮,而是她的长相。
对方一头盘发以围巾包起,五官却长得跟她有七八分相似,简直像同一个模
子刻出来似的。
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意外地与那身服装搭配。
“终于见到妳了,小琳。真的是好久不见。”女子面带微笑。仔细看还是能
看出些差异,对方的嘴唇弯了点,眼角也稍微尖了点,但张嘉琳仍感觉自己好像
在照镜子一样,那是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奇妙感受,体中的血液疯狂窜动。
她不禁伸出一只手,在发现对方没有同样的动作后,才暗自放松下来。她吸
了口气,凝视对方:“刚刚那句话是妳说的吗?妳到底是……谁?那个‘他’又
有什么目的?”
张嘉琳想起来自己身处黑暗时,有道十分诚恳的声音曾对她这么说。
──不要怕,我是赶来救妳的。我的力量太小,无法正面跟“他”对抗,只
能暂且转移到“封印”中了。妳先闭上眼。
再次睁开眼后,她便发现自己站在这片森林的入口前了。
“嗯,”那长相酷似张嘉琳的女子想了一下,瞇起眼答道:“或许妳可以称
呼我为床仔坑社的‘床母’。”
床母,难道就是大姨婆说过的那位“小孩子的守护神”?张嘉琳看着眼前的
女子,想确认自己的疑问,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床……仔坑社?”
“对,床仔坑社就是后来的床仔坑村,也就是妳们家族的创始地。只是一代
一代繁衍下来,知道真相的人已越来越少了──直到妳这一代,小琳,已经没剩
下多少人了。”她捂著额头叹了口气,张嘉琳注意到她的手臂上环了好几圈刺青,
接着对方又说:“但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他们早已忘了当初家族选择在此地定
居的初衷,时间实在是过得有些久了,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张嘉琳从没听家人说过这件事,难道这真是有什么原因的吗?否则为何姨婆
等人多还是留守床仔坑村的老家?
也许察觉到她内心深处的疑问,那称呼自己为“床母”的女子自顾自地点了
点头,“没错,小琳,妳们家族之所以会在此地定居,就是为了守护床仔坑村的
封印,而我说的那个‘他’则是为了破坏此处的封印而来;只可惜我的力量减弱
得太快,只来得及用那具身躯救妳,”她指了指大姨婆的尸体,话声充满遗憾:
“其他二人早就……”张嘉琳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紧接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原
来小表妹和表姨早已死了,真正被鬼上身的是她们。
“无论如何,现在只剩下妳的血脉可以依靠了。”床母又朝她道:“走吧。”
“走去哪?”张嘉琳疑惑。
床母回过头微微笑了下,“去重建封印,我们快没时间了,这是只有妳才办
得到的事。幸好‘他’进不来这个封印,少了一些隐忧。”接着转身走进小径的
更深处,身子为绿荫所覆蓋,连气息也与这片森林同化似的。
床母从大姨婆的那具尸体旁跨过,张嘉琳看了大姨婆一眼,踟蹰了一下,暗
自希望她能保佑自己,最后还是移动了身子,紧跟在床母的身后。虽然对方说了
很多常人无法接受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奇妙的是,她却打从心底涌起一种完全信
任对方的感觉,不用多问便自然而然地相信对方所言不虚。这不似一向小心翼翼
的自己,想着,她又加快了脚步,跟上床母的速度。床母的脚步舞般轻盈,披肩
和裙子也随着一摆一摆,在小坡上行走如履平地,看着似在缓步前进,但张嘉琳
得小跑步才追得上对方。
床母十分贴心,注意到她有些吃力,又稍微放慢了脚步。
两人穿梭在林间,风景优美似画,却又逼真得让人屏息,当经过一处潺潺流
动的溪边时,甚至让张嘉琳打从心底感受到一股震撼,她从未想过大自然会这般
美得扣人心弦。即便在现代社会堪称是最贴近自然的老家,也没给她这种感觉。
“过了好久,环境渐渐被破坏了,”床母吁了口气:“当然封印也是。床仔
坑村终于被那些水泥和喷著乌烟瘴气的铁块包围……即便懂的东西多了些,我仍
想不透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的,值得用这么大的代价去交换,我真的不懂。”
和煦的阳光穿过叶缝,洒在张嘉琳的侧脸上。
“听起来,妳像是一直都在这里?”
“嗯,几百年了,我从妳小的时候就一直看着妳唷,小琳。”
张嘉琳吞了下口水,有些紧张,又问了一次:“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不是说过了吗?我是床母呀,照顾妳就是我的职责。”床母没正面回答,
只是瞇起弯弯的眼,像是在笑,一边轻轻唱了起来。
──‘ai-yan no ‘ai-yan ‘ai-yan no laita. ‘ita ‘ita dadua ka abasan o
suadi.
声音有些尖细高亢,这曲只有单人吟唱的旋律意外地哀怨悲凉,前头的床母
一边唱着,一边交叉双手,踏着张嘉琳看不懂的奇妙舞步。悲凉的歌声还在继续
著──张嘉琳注意到歌词都以“ai-yan”作为开头,想必是某种民族的传统曲调
──在床母唱歌的时候,还有几只鸟仔婆飞下,或者停在她的鸟纹披肩上,或者
轻啄她的指尖,依依不舍貌。
张嘉琳注意到那几只鸟仔婆看来都相当虚弱,没什么精神,只有在床母高声
唱歌的时候,才显得活泼了些。
──abasan o suadi ka maakariariaki. ma’isa’isakup di dini ka
maakahahatan.
虽然对方没有正面回复,但张嘉琳已在心中认定对方与自己的关系十分亲近,
否则自己不会如此无条件地信任她。或者,她真是小时负责照顾自己的守护神,
现在感应到自己面临到危机,于是出来协助?过去曾听过的那些传说,或许不仅
仅只是传说而已。
脑中那些记忆的断片慢慢重组、聚合起来。
反映在当年那个小女孩大大的乌黑眼瞳里,有这么一张脸庞,正慈祥地看着
她,唱歌给她听。
床母如同对待女童般,循循善诱领着她前行。微风吹着,青草的味道在空气
中飘散,轻轻地融入光线,然后顺着流水冲向远方,这么美好的风景甚至令张嘉
琳有种自己二人是出来踏青的错觉。
这里的天色似乎永远都不会暗,不知道是否床母故意的?
“就要到了,”床母停在一块大石前,从靛蓝长袖探出环满刺青的手,朝前
面指了指──看起来约莫还有几公里远的地方,有棵长得异常茂盛的大树,好几
层楼高,几可通天,树干需数人才能合抱。“封印就在前面不远之处而已,再走
几步就好。”
“封印在一棵树上?”张嘉琳疑惑。
“在我们部落的传说中,圣树是大地之母,是孕育‘始祖ai-yan’的地方,”
床母用围巾包著的一头盘发在风中轻轻抖动,她牵起张嘉琳的手,解释道:“后
来又成了监禁gao-chia──我们称之为‘恶神’──的牢笼。很久以前,周……
有个人曾跟我说过,树的作用就犹如三个施法象征一般,枝叶为天,根为地,而
树干则是沟通天地的枢纽,因此以树作为封印再也适合不过──”难解的言语才
说到一半,她忽然变色,紧紧盯着天空看。
张嘉琳顺着对方的视线,也移动自己的视线,望了过去。
天色一瞬间暗了下来,看在她的眼里,白天化为黑夜只是几分钟的事情,她
下意识便认为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这时候,感觉到一阵风迎面吹袭,她还来不及反应,只是用眼角余光瞥到床
母脸色泛起一股黑气,忽然露出狰狞的表情,朝自己的方向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