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隔壁的老奶奶去世了,就在昨天夜半时分。
家人一直到早上才发现老奶奶走了,倒没有太多伤心,迅速地连络葬仪社人员,
很快地布起了灵堂。
我不太喜欢隔壁邻居,但老奶奶除外,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老奶奶这样好的人,
会生出个性这么差劲的儿子跟女儿?
或许基因的关系吧。
附近的耳语从没停过,老奶奶的丈夫抛家弃子,远走他乡,妻小一丢就是几十年
不回头,像捆风吹的杂草,剪不断理还乱。
为了儿女,老奶奶可说是用尽力气,好不容易拉拔一双儿女分别安家立业,开枝
散叶,可惜的是,付出不等于会有回收,老奶奶已人老力衰,加上为了替儿子置
屋,退掉了养老用的劳保,把钱全给了儿子当头期款。
此举引来女儿的不满,认为妈妈死了之后所留下的钱财应该是两人均分,现在这
个举动分明是偏心儿子,来家里闹了几回之后没有结论,也就气得不往来。
老奶奶的媳妇是个利刻鬼,当初中意她就是因为她能干,跟优柔寡断的儿子个性
上互补,将来能安业持家,没想到媳妇拿了婆婆的棺材本买屋装潢,还怂恿懦弱
的丈夫把婆婆送去安养院,若不是老奶奶得知自己即将要被赶出去,一把眼泪一
把鼻涕要儿子容她在家里,还自动揽下所有家务,包含带孙子,这才让媳妇勉强
同意婆婆住下。
老奶奶的房间位于最上层,密密实实的透天厝紧邻著隔墙,钢筋水泥的石墙地基
非常吸热,每到夏天,没有加盖的顶楼房间简直热得像火山地狱,而他们根本没
为老奶奶安装冷气,只有一台老旧的电风扇凑合著。
我了解那种从体内透出的酷热,闷湿潮浪涌涌而来,像座透不过气的蒸炉火烈喷
发,因为我也是住在这种房间里,所以我懂。
我跟老奶奶的房间只隔了一面不到二十公分的水泥墙,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听见
老奶奶轻微地咳嗽声,唾液滑过咽喉的鼓动,咕嘟,像是强力压抑著,不让咳嗽
声吵了家里人的睡眠。
但我是个顺风耳,任何一点小声音都让我敏感,所以我知道其实每个晚上,老奶
奶并不是真的睡着了。
她会光着脚,从房间这头慢慢地走到房间那头,接着再从房间那头走回来,一个
晚上来来回回好几十次,有时候,她会边走边喃喃细语,说著只有她自己才明白
的话,有时也会走到一半停下来,然后这种时候就会完全没有声音,周围陷入一
种与世隔绝的安静,恐怖却绝对的安静,连她那种带有沉重呼吸声也变得细不可
闻。
但通常会维持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像是在确定些什么,然后就再继续来回在
房间里轻巧走动。
我忘了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唸高中时,老奶奶的脚步声对我的唸书效率
颇有帮助,那种富有节奏的走动就像钢琴的节拍器,滴咚滴咚,叭哒叭哒,能让
我保持某种程度的清醒,虽然有时候我认为这反而是催眠,让我进入了某种专一
的境界,不管是什么,那对我有种奇妙的慰藉,即使那只是老奶奶的脚步声。
只是过了昨夜之后,那声音不会再有了,连同压抑的咳嗽、细语还有不明原因的
停顿都不会再有了。
我有点感伤,失落,而且隐约的不安。
丧事倒是挺有规模地进行,颂经祷唸传遍整条巷子,刚好适逢选举期间,里长跟
老奶奶的儿子有些交情,张罗了不少各路人马送来吊唁的花圈及问侯,热闹了好
一阵子。
这也让我着实好几天无法入睡。
终于丧事告毕,老奶奶的遗体火化了之后安置在早已买好的塔位之中,一切又回
到原先的生活步调。
时节从立夏到了仲夏,因为工作的关系,在老奶奶过世了之后,我离开家里一阵
子,现在才又搬了回来。
而今晚,我睡不着。
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天气热,也可能闷,说不定是烦,持续让人发懒,
躺在温热的床上,只有一台不太有用的电风扇直对着我的头。
这感觉多么熟悉又遥远。
我闭起眼睛,再度试图入睡,风声呼呼呼地来回吹拂,半梦半醒间,脑袋不算清
楚,耳朵除了风声还有一股奇妙又规律的节奏响起。
轻轻的咳嗽声,小小的,微微的,压抑的咳嗽声。
我忽然惊醒。
周围非常安静,只有电风扇的扇头来回转动。确定我听错了,抓了抓头,我又倒
在床上。
这一次,我很快就入眠了。
带着细语的奇妙声音重回到我的生活之中,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有点欣喜那部
分属于我的节奏安抚著焦躁而烦闷的身体。
但耳语又起。
在某个早晨,我准备好要去便利商店上班,餐桌上一如以往没有温馨的早餐在等
待,继母照惯例对我视而不见,老爸跑完夜间的出租车排班后倒头去睡了,弟弟
大声吵闹他不要吃鸡蛋玉米粥,继母又求又哄软硬兼施催他快吃完好上学去了。
这是一天我所熟悉的早晨。
一股厌恶感就这样冒上来。
死小鬼,能吃就多吃几口,瞧你这软骨头没出息的妈宝,若我老子在你成年之前
就翘辫子,你就跟着你妈上街讨饭去吧!别想我会供养你!我恶毒的想。
这时,隔壁老奶奶的媳妇上门来了,看见了我,说:“阿利,你妈呢?”
我挑了一边眉,我妈?早不知投胎到哪个天外去了,家里这个女人不是我妈。
“阿姨在里面。”没搭理她,我坐在门边的小椅子上穿球鞋。
“阿丽,妳在忙啊?”
“阿凤是妳啊。”继母回头招呼一声,终于把制服套进小鬼的头,半推拉地把这
臭小鬼给推出门去,回说:“每天早上都这样,这年纪的孩子什么都不要,难伺
候的很。”
那当然,有个万事皆应的老妈还自己动手就太辜负妈宝的名声了,臭小鬼唸到国
小三年级大完便还翘著屁股要妈替他擦掉,干。
“诶,有件事问妳不知道方不方便?”这位阿凤太太倒扭捏起来了,不方便妳还
不是开口了。
“怎么了?”继母边收拾小鬼胡闹后的痕迹边问。
阿凤眼神不定,问:“妳知不知道上哪找道士或收惊的?我家最近……有东西在
闹。”
我拾起另一只球鞋,顺风耳这个时候挺好用的,就算隔了一整个客厅,我还是能
清楚听见对话,但我想这两个女人不打算避嫌。
继母吃惊问:“有东西在闹?怎么回事……?”
这时我鞋穿好了,提起包包推开大门走出去,她们最后一句对话的话尾是:“我
婆婆回来了……”
就在戴上安全帽跨上摩托车的同时,我脑子一直转着:我婆婆回来了……
嘿,原来我听见的脚步声不是半梦半醒的幻觉,老奶奶死去至少半年了,这时候
隔壁家闹鬼了?
这引起我无限好奇,上班的时候很不专心。
所以我决定暗中偷偷注意事情的发展,晚上回到家时,才骑到巷子口便看见家门
口火光闪烁。
怎么回事?
观看的左邻右舍把我家跟阿凤家的门前围了两排,我只好先把机车丢一边,走回
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有个穿着道士袍的男人正摇铃摇得忘神,口中喃喃自语十分专注,围在地上的纸
钱燃烧得非常旺盛,低低的风旋绕了几圈余烬,很是有那么点神秘莫测的味道。
我奋力挤过人群,有几个街坊认出我来,说:“阿利啊,先别进去了,阿凤家在
办法事,听说家里不干净哩。”
消息传的真快,从我家客厅到这条街头巷尾只花了我上班的几小时之间,我点头
不语,默默看着其实不太明白的仪式进行。
邻居们逐渐随着仪式接近尾声而散去,我听见那道士用着浓重的广东腔,威风凛
凛地说:“这些符拿去,贴在刚才我洒过香灰水的地方,尤其门窗要贴得紧一点,
免得厉鬼入侵。”
好样的,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找到了一个港籍师公,而且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
我才这么想,这道士又说:“这就像治病,一次是好不了的,法事得要多分几次
进行,才能将冤气深重的鬼魂给赶出去。”
老实说我差点笑出来,这神棍的意思是:只骗你们这些傻瓜一次怎么够?看我怎
么把你们吃干抹净。
老奶奶的媳妇阿凤像接圣旨般捧著这些黄符,再千恩万谢地送走了道士,这时我
轻抬起头看向老奶奶的房间。
有道模糊的影子眨眼闪过,我一楞,我并非迷信,可是……我跟老奶奶之间有股
神秘的交流,间接而言也似乎有着差不多的命运,我们一样在家庭中不受重视,
也同样孤独。或许是我一厢情愿,在我离开家到老奶奶去世之前,我们并没有特
别交谈或什么的,是半夜的那些脚步声,呼吸声,说话声,及其后停顿所带来的
想像让我感觉对老奶奶特别亲近。
所以,在某种谁也说不上来的原因,那道一闪而过的影子,我几乎要确定是老奶
奶了。
但我依然什么都不说,观察事情发展,老奶奶的房间仍有那些声音徘徊,阿凤家
仍旧闹鬼闹不停,整整一个夏天,阿凤的脸色愈来愈憔悴,来我家的次数更是一
星期七七四十九次。
倒是我继母不晓得为什么跟着凑热闹,平时也不见她跟阿凤有特殊交情,偶尔两
人还会为巷口摩托车停车位或者八点档剧情破口大骂,怎么今儿变成相好的手帕
交?
就在那港籍师公双手一摊,耸肩大叹道行尚浅,不如求去,大概是蒙骗得差不多
了,见好就收才是细水长流,这神棍想必在江湖待久了,知道要留后路。
他最后一次来时,告诉阿凤,“这厉鬼积怨已深,若要除去,非得知道她所怨何
来,除之病灶,方可安生。”
还吊书包勒,我嗤之以鼻。
不久之后,阿凤家发生惊天动地的事,而且还牵连到我家。
那天下午,我才刚把摩托车骑进巷口,左邻右舍又把我家跟阿凤家的门前围了两
排,七嘴八舌地闹哄哄,到底怎么了?
我一走近,一群人连忙又把我挡了下来,用着不太整齐的话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阿凤不明原因地拿着刀,砍了自个儿老公跟许久不见的大姑,连同多管闲事的继
母也受到波及,脸部跟喉咙都被划到,阿凤则是跑去老奶奶的房间把自己关起
来,任凭人怎么叫都不开,等到警察好不容易冲破门板,阿凤早就吊死在老奶奶
的房间里。
这时所有人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阿凤家闹鬼的原因。
老奶奶的房间什么都没有,连床都没有,充满灰尘的地板上有个破旧的枕头跟一
条发臭的被子,角落有个塑胶用的尿壶跟一台半人高的电风扇,扇叶有一下没一
下地转动,这空空的房里唯一算得上是装饰的东西是一张泛黄的观世音菩萨照
片。
阿凤的尸体就吊在照片旁的窗框上,两眼直瞪,舌头吐出,双膝跪地,死状甚惨。
看过的人都认为,阿凤受到了报应,虐待婆婆的下场,一时之间,幸灾乐祸的批
评大过对死者的尊重。
由于我的后母也被菜刀砍了几口,算起来我也是关系人,所以警察奋力破门时,
我这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跟着帮得上忙。
当大家都把目光放在阿凤惨不忍睹的尸体上,只有我对着这空洞的房间发楞。
我想,在场没有人看见吧,或许只有我看见。
这看起空洞的房间从天花板到地板,甚至四面墙壁全都是脚印,密密麻麻,纷纷
杂杂,而阿凤脖子上显而易见的手指勒痕……我想用最先进的仪器也验不出来。
老奶奶实现了她在房间里的喃喃自语,她总是一边拖着脚步,一边小小声地说:
怎么不死了好呢……怎么也死不了啊……死了就轻松了……死了吧,死了吧……
我说了,我是顺风耳,所以我什么都听见了。
这件案子不了了之,反正莫名其妙的自杀天天在发生,也不差这一件。
只不过,老奶奶的房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一家都没再发出声音了。
老奶奶的儿子被菜刀划破了大腿,后续的伤口处理不好,引发了蜂窝性组织炎,
最后严重到要截肢,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从医院跳楼死了。
而老奶奶的女儿据说被划到喉咙送医急救,意外发现她得了咽喉癌,在经过家人
同意后马上动手术,在过程中不慎割断颈动脉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
至于我的继母,她只是皮肉伤,伤口深不到公分,可是她被惊坏了,现在像只惊
弓之鸟,一点小骚动都能吓得她头发直竖。且不知道为什么尤其怕我,她看我的
眼神已不再是无视漠然,而是一种接近失控的恐惧,我想她在阿凤身上看见了她
自己。
我仍然照着之前的方式过日子,既不安慰她(何必呢?),也没有特别逼迫她,她
却被自己的心魔打败了。
总之在接近秋末的某一天,她带着她跟我老爸生的儿子离家出走,从此不知去向。
而我的失眠一直到老奶奶死后一整年才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