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费。”习惯性地用脖子和肩膀夹住手机谈话,拉伤的肌肉又是一阵紧揪的疼
痛。
“喔喔是嘉为吗?你取材的进度如何?”
“啊啊,有点头绪了,预计今晚就能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穿上袜子,梳整刚吹干
的头发,顺手抚平衬衫上的几道皱折。
“怎么回事?你听起来像是要去大冒险啊?”
大冒险?算对一半吧,我将速记本和小康的文件塞进枕头下。“说不定呢。”
“嘉为,你千万别逞强啊,人无所谓但稿子千万要带回来!”
“你去吃屎吧,老费。”谢谢你的关心了,保重。在心里默默对老费说著,我切断电
话,揹起相机下楼。
“俞先生,大学生走光变的好安静呐,哦呀……”老板娘右手托住腮帮子,媚笑着搭
话:“这么晚还要去首吊丘呀?”
“是啊,出去逛逛。”我随口敷衍穿上布鞋,系紧鞋带;唔,拉住两侧绳结用力拉紧
的动作总有点联想上的不快意。而且我应该没跟妳报备过待会的行程吧……
老板娘少见地走出柜台,往我的腰肋戳了一指:“这几天房间的租金,先缴清呀。”
干,妳这十足黑心的商人嘴脸。我暗自咒骂,从钱包里摸出铺放平整的三张千元大钞。
“哦呀,很刚毅的表情呀。”老板娘在身后不知所云地低语着,转身关上大门时,我
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脸上难以言喻的落寞,和一句细如蚊鸣的呢喃:“祝你好运,俞先生。
”
停下脚步,看着阖掩的朱红木门轻轻截断话声和玄关昏黄的灯光,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罢了,当一切都不可理喻的时候,人也会习惯见怪不怪的淡然吧?
有点冷飕飕的凉意呢,披上外套,打起精神向首吊丘走去。我开始反刍下午质问方人
杰时,他拉出坐垫、沏茶、恭敬递过茶碗一气呵成的动作,和他娓娓诉说的那个故事。
***
俞老师,您果然还没走,我不晓得该开心还是难过。
我知道些什么?别急,既然老师您又来了这一趟,我当然会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
怎么起头好呢……我们先岔个话题吧。老师,您记得半年前猝死震惊全球的杨姓富商
吗?是吧,毕竟是在世界首富排行第十六位的企业钜子,当初半夜心肌梗塞送医不治的新
闻闹得沸沸扬扬,老师您当然有印象。
但是呢,俞老师,他了结生命的地方不是在自家的别墅,是在这个村子。讲得精确点
,他也是在铁杉自缢的死者之一。
我知道这难以置信。可是替尸体解绳的人是我,所以保证不会错。
那天晚上是场大骚动啊。这么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瞒着家族亲信,默不作声在穷乡僻壤
自我了断,没有预兆、没有理由、也没有遗言,所以后来在遗孀、律师、企业高层的恳托
和疏通关节下才让真相瞒天过海。
老师,我再重申一次,就是他本人不会错。
嗯?您说如果是真的,说出来不怕被作为爆料的题材吗?唔……我想那并非您真正想
知道的事情,对吧?
是啊,一个正值壮年、思路清晰、事业又如日中天的人为什么会寻死呢?
那么进正题吧。老师,您有遗憾,呃,或是悔恨之类的回忆吗?
小时候走失的宠物犬跟高中未曾告白的青梅竹马?不不不,我说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情,而是痛彻心肺恨不得能当作没发生过的遗憾……呢。不说也没关系的,俞老师。但您
和铁杉间有共鸣,我看得出来,尽管无法断定结局会是什么。
俞老师,您愿意的话,不妨听听我的故事好吗?
我24岁以前都在山下生活,母亲是唯一的家人。自懂事后我就不曾问过关于父亲的问
题,不存在、不需要的东西就无需过问,人总是要用自己的肩膀自己的力量来武装,我是
这么想的。
直到一天母亲给了我张掌心大的地图,指引来到坐落群山间的幽闭村子,在我们现在
谈话的这个房间里,我见到了父亲。
端详病榻上气若游丝的干枯老者,像在照镜子一样啊……过度相似的五官唇吻和眉宇
间的神色都在在验证彼此的血缘关系,唔,甚至在眼睑旁相同的位置都长著一颗小痣呢。
父亲……就只是这样的东西吗?
我没有孺慕的亲情、没有相认的感动、也没有怜悯、没有憎恨、没有质问,眼前陌生
而垂死的“父亲”在我的生命中缺席了24年,今后也将继续被抹杀、被摒弃。
没有人阻拦我大步离开萦绕浓厚药味和沉闷死兆的宅院,而将自己关在如意亭里的第
三天,我听闻他病逝的消息。为他处理后事,是我唯一愿意给的回报。
遵从遗愿,用一套边缘滚起无数线球的老旧西服包覆尸骸火化凝炼的一珠月黄舍利,
埋在铁杉树荫蔽覆的丘原。
这样就结束了吧?我拍拍手上的尘土,准备起身离去,然后--我看见了……七岁接
受的开颅手术、每一段学制的毕业典礼、大学作为系上主角演出的毕业成果展,都在角落
中伫立一位身着一衫灰色西装的瘦长老人。他褪色的灰西装边边角角滚起无数线球,而头
上那顶不合时宜的软毡呢帽总是压得很低很低,令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我想起大四毕业前夕的戏剧展,谢幕后我抛下欢腾喧闹的同学们先行走入休息室卸妆
。门口站着一个侷促不安转动帽沿的老人,出声唤住我:“同学,你的表演好精采啊,请
问可以一起拍张照吗?”
短促的合影后我在同学团照的催促叫唤声中匆匆离去,画面的残像静止于他翕动的唇
形,以及寂寥而欣慰的笑容。“祝你好运,孩子。”
咦,我哭了吗?俞老师,真抱歉让您看见失态的一面。
父亲从未出现在我眼中,却也从未缺席过。而我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程选择了背离,任
由他寂寞孤寡地死去。
但是呢……我也看见,自己一边猜测著面前因紧张而结巴的老人是谁的家长,一边点
头灿笑:“好!”
老人搭在我左肩的手不知所措地调整着位置和力道。“阿伯,别这么拘谨,放轻松点
没关系。”我说,轻拍他微微颤抖的手背,“自然点,像家人一样就好了。”
是一瞬的心领神会吧?我以手代铲疯狂挖掘悉心填平的土坑,捧起皱巴巴的西装,在
内袋摸索著掏出一张相片。年轻无知的我,和历尽风霜的老人,脸上都挂著满足的、幸福
的笑容。
跪倒在地,我像个初生的婴孩般嚎啕大哭起来。
后来,我从母亲的口中得知了这个村子尘封的过往、封闭的习俗,以及父亲对她的嘱
咐:“带着人杰走,别让他知道关于这里的任何事情。这孩子值得在更宽广的地方自由活
著。”
父亲没有勇气扭转一个村庄潜移默化的共识,选择了顺从,但他终究做出了消极的抵
抗:让自己的血脉在开放的世界中飘摇碰折而得以茁壮。隐藏在怯懦顺服下的默默照看,
是一份细水长流的温柔刚强。
所以,父亲未能完成的事情,就由我来继承;父亲未能改变的村落,就由我来变革。
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人生。
故事到此为止……那么,俞老师,您真的准备好面对自己的遗憾了吗?
***
“唔。”看来是不小心睡着了啊。揉搓双眼,我弓起上背往后拉伸,呼出一个大大的
呵欠。周围不知何时又罩起一片薄薄的雾意,水份在夜风的吹息下蒸发同时剥夺体温,好
冷好冷,我哆嗦的手臂抖出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
嗯?雾里有东西在动?我依稀看见远方一个连身白衣的女子身形摇晃着走入树林深处
。追还是不追?我踏出的右脚悬在半空犹疑着,方人杰说的话又再度在耳际回响:“俞老
师,您真的准备好面对自己的遗憾了吗?”
“嘉为……”等等,这个声音?不会错的,是她!如箭射般本能地弹起身子,我顾不
得摔落的相机和脚下应声践踏踩折的纷乱蔷薇花瓣,全心全意追循白衣女人踉跄的脚步。
我早该想到的,那头发的长度、那样娇小的体型、还有那个无时无刻在我脑中旋绕的
声音,一切都如此似曾相识不是吗?
在树林中奔驰穿梭,就像要盖过穿透枝叶的飒飒风声和夜鸮凄厉号泣一样,我用过度
嘶吼而紧缩的声带,大声叫唤那个名字。
白衣女子踏着失魂落魄般的缓慢步伐,我顾不得调匀呼吸的节奏,强迫自己记起年轻
时百米冲刺身体的感觉,全神贯注地狂奔。冰冷的空气大口大口灌进肺部,横膈膜和肋骨
的交界处如同利锯来回割磨,但彼此的差距还是一点一滴逐渐拉开。
沿途植丛蔓生的细刺扎入肌肤勾破血肉,错节盘根的石块虬根绊倒双腿片片瘀黑,我
只是迈开双腿疯狂地、专注地、倾尽全力地呼喊著。拨开面前最后一蓬密匝匝的棘林,然
后--
我回到首吊丘,看见在遍地蔷薇花海中矗立的铁杉。而她,那个名字的主人,悬吊在
冠盖处最显目的树梢。没有寻常死者暴凸双眼、颈骨断折、舌垂至胸的凄切惨状,那张魂
牵梦萦的脸庞安祥柔和一如熟睡。
“呜啊啊啊啊啊啊!”从身体的所有孔隙中爆出有生以来最肆无忌惮痛心疾首的呼号
,试图甩动再也无法承受急剧运动的乏力双腿,三步一跌五步一碰地挣扎着走向首吊杉。
“啊--啊--啊啊啊--”像个尚未发展出语言能力的孩童,张口呼喊出连串无意
义的悲鸣,我踮起脚尖伸长双臂试图解开高挂著的女人颈间的绳结,终究无法拉近遥不可
及的距离。
等等我!我不会再抛下妳一个人!我环顾四周寻找可用的工具,视线定驻在一截随风
晃荡摇曳的低垂绳索。
就是这个吧?只要吊上去我就能再次陪着妳了对吧?迫不及待地把脖子套入绳圈内,
随着骇人的巨力拉扯喉头一紧,身体凌空攀升,唾液涕泪濡湿的嘴边硬是挤出一个笑容。
“不要!”是妳吗?恍惚远去的意识被女子的尖叫赫然拉回,大脑重新运作的刹那确
切感受到自己短暂的双脚腾空,四肢在铁杉枝枒间擦落漫天飞叶,下坠的身躯跌落在层层
积累的杉叶堆中;眼前一瞬炸出无数炫目杂沓的亮银光圈,旋即被广阔无垠的黑暗吞噬。
但我还是看见了,拉着绳索在树梢蹲踞,双目炯炯的老人。
以及我三个月前意外死去的妻子,毓恩。
***
“噗哈!”猛然钻出海面,咸腥刺鼻的血红海水翻腾著恣意灌入鼻孔口腔,头顶上嗡
嗡轰鸣的战机引擎声呼啸扬长而去。
“源叔,安全了!”少年轻推一旁中年大汉的肩膀,载浮载沉的壮实身躯倒转,显现
被砲弹碎壳削去半边脸庞的残破头颅,肉渣和骨屑随着海水淘蚀从偌大的破面缓缓流出。
是了,源叔在运兵船起火爆炸前揪住他的头发跳海逃生;也在他还茫然失措弄不清敌
袭来向时,使劲将他重重压下海面,用肌肉隆起如守悼丘的臂膀和昂然厚实勘与铁杉比拟
的背脊,筑起一道肉身制就的钢铁屏障。
“源叔……”鼻涕和眼泪交缠黏腻海风,海水特有的涩味在少年舌间逐渐蔓延开来。
强忍焦油和血腥交杂弥漫令人作呕的气味,少年伸直手臂捞起漂游的扭曲铁片。带着
厚重的哭腔鼻音焦急叫唤,“大伙都没事吧?回答我!回答我!”少年在克难的舢板上手
足并用,划过由断肢碎肉构绘的尸山血河。“求求你们,回答我……”
收集完十九位村人的一绺遗发,靠背囊里的两个馒头和尿液润唇撑过四天,少年总算
被第二波的运兵船队搭救;但目的地不是家乡,而是千里外南洋群岛的战场。
在弹幕砲雨中匍匐前行,在粗糙医护下吊命抵抗气热病疟疾,在潮湿郁热的丛林里留
心毒蛇猛兽的袭击,在俘虏的集中营里忍受鞭笞和非人的暴行;少年褪去一切稚气纯真,
蜕变为寡默冷峻的青年。
身体的伤口一次一次愈合、又再度迸裂,并增添更多怵目惊心的疮疤。但他终究顽强
地存活下来,伴着贴身收藏的十九枚发束,以及一只绣线脱落的平安符。
当用来画记日子的树片密密匝匝堆满整个土坑,青年终于寻隙放倒军械库的守卫,趁
夜摸上驶回本岛的货船。
化身退无可退吼叫嘶咬的困兽,数不清经过几次的偷拐抢骗和暴力胁迫,也记不清归
途中双手无情地夺去多少条人命,青年再次回到了守悼丘,心头最后一片平静祥和的乐土
。“我回来了。”青年的嘴角绽开遗落已久的笑容,筋疲力竭地昏厥过去。
然而,醒觉后迎接他的不是预想中少女担忧看护的水灵双眼,不是那喜极而泣投身入
怀的温暖娇躯,而是无止尽接涌而来的噩耗:关于十九名群吊殉誓的女人,关于在树下溘
然长逝的白衣新娘,关于一夕间铁杉万叶飘落凋零的悲怆。
翌日清晨,萤花草叶上仍微霑点点朝露,青年肩著枪驻足于团团锦簇的花丛,俯身满
满吸了口气,熟悉的清雅幽香沁入心脾。
张嘴咬含冰冷的枪口,手指颤抖著一点一点滑向扳机,三吋、两吋、对了,还差一些
。“别怕……”,啊啊,连嗓音都变得冰冷低沉许多了呀,青年试图回忆起从前安慰少女
的温柔声调。
啪。
少女倾侧的颈子枕在少年的右肩,微微隆起发育未全的胸口随着呼吸规律上下起伏。
尽管胳臂酸麻得几近失去知觉,他仍然像土雕泥塑的神像般纹风不动,唯恐些微的晃动惊
扰到少女的歇息。
“呼--”他噘起嘴对少女发际盘旋飞绕的甲虫轻吹了几口气。如同要回应挑衅似地
,甲虫收起鞘翅,停在少年的人中处耀武扬威,好奇的脚爪顺势不安份地探向鼻孔,带着
细毛和曲钩的末端搔出阵阵刺痛麻痒。
“哈……”咬紧牙关硬生生忍住呼之欲出的喷嚏,静待心满意足的甲虫飞离,少年如
释重负地轻轻揉按了一下鼻头。“真能睡啊……”偷觑一眼少女滑脱衣衫下若隐若现的雪
白肩窝,他干咽了口唾沫,苦笑着阖起双眼。
对了,每次肩枕小憩的她总会用蛮横却惹人爱怜的口气嘟哝个几句,是说什么来着?
“傻瓜,你别动。”和耳边响起少女的轻柔话声一同覆诵,青年的手指在扣按扳机的
刹那及时停驻。
片刻的迟疑,枪枝落地。青年低头干呕出残余的不适与死意,紧紧捏住胸前两个并蒂
紧系在一块儿的平安符,像初生的婴孩般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