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之惩结束后,箕子含泪去泡茶给活动完筋骨的胡理大少爷,像个小婢缩
头缩脚,不敢再有一丝废话。然后从房间外搬了折叠矮桌过来,和胡理对坐着做
家庭代工。
胡理端坐着,翻了两页文法书,还是不敌对面传来的阵阵阴气。
箕子抱着一尊半身大的双髻头纸娃娃,用哄小朋友的语调问娃娃鞋模合不合
脚。试完鞋模,他又做出倾听的样子,自言自语:“要粉红色的?”、“再加个
蝴蝶结?”、“哇,妳就像小公主一样!”
胡理忍了又忍,还是拉下脸跟箕子搭话:“你在干嘛?”
“哎哟,阿理,你不用帮忙,我一个人就好,真的不用!”箕子不好意思推
却著,胡理回说少作梦了。“我婶婆比较严肃,小孩子都送到我这里来,这是我
生活费主要来源。”
“没多少钱吧?”胡理参与几场普通人家的丧事,都是承包商一层层扣下去
,钱都不是赚在真正出力的业者身上。
又丧事多半是为了生者的面子,为了“孝顺长者”才会大张旗鼓。如果过世
的是小孩子,家属多半不愿声张,也就无利可图,他还在殡仪馆听过人家吵价还
价,坚持未成年要打对折。
箕子只是笑了下:“小朋友很可爱。”
胡理想起上小学第一天,他背著书包要离开华中街,后头跟着一大群小鸡子
,为首的就是小袖妹子,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就是不想跟哥哥分开。
他放下书,挪过去拿起剪刀色纸,照着要求的式样,拼贴出一双小时候妹妹
常穿的娃娃鞋。箕子把鞋子给纸偶套上,赞扬几句,小女孩似乎非常喜欢。
箕子把纸娃娃抱下楼,又拎着一袋房子车子的纸模型回来,顺带多拿一副剪
刀和黏胶,有意无意放到胡理面前。
胡理瞪了得寸进尺的家伙一眼,还是动手进行艺术创作。
“阿理,你真是太万能了,我做了三年的手工艺不及你这个新手。”箕子由
衷赞叹那个私人庭院的喷水池,女神雕像的腿好漂亮。
“箕子,我一直以为你怕鬼。”胡理想,彼此真相大白之后,他最不满的就
是这一点。以前国中同学说著校园鬼话,就只有箕子脸色惨白,还有人跑去公墓
乱拿东西,就为了扔到箕子身上看他尖叫呕吐。
母亲总说,要多看着子闲喔。他连声答应,事实却不如人意。
箕子认识胡理多年,不难明白他那点“总是做不够”的别扭心态。就算昨天
的伤全好了,他还是会继续纠结下去。
“阿理,你有一种把人看弱的习惯,但人是会成长的生物。就算没有你在,
大家还是会用自己的方法长大。”箕子低头剪裁小洋装,这样就不用看胡理悲伤
的样子。
“箕子,所以说,你一个人没问题了吧?”
箕子觉得胡理还是不太明白症结所在。
“那就好。”胡理喃喃著,再挑战下一栋有私人泳池的透天厝。“大师,我
今早做了一个梦。”
经过昨夜震撼洗礼,他本想清醒著睡觉,却还是陷入深层睡眠,梦见自己变
回七岁小童,身旁一只金毛小狐一只黑毛小狐,围着他跳上跳下。
“表哥、表哥!”
他蹲下身,一左一右揽著两只小狐狸,欣慰表示:“阿丽和毛毛都很乖,我
们要一起当好兄弟喔!”
以上,胡理请教箕子大师梦境代表的意涵。
基本上,箕子完全看清胡理在亲情方面根本无可救药。
“阿理,你的梦没有任何需要解释的地方,直接而明了反应出内心的渴望。
”
胡理不住叹息:“他们两只毛抱起来很舒服,为什么心会扭曲成这样?”
箕子伸手在胡理右眼前晃两下,被胡理当苍蝇拍开。
“会好的,我只要不被打死,就不会有事。”
“阿理,不是我诅咒你,你这种体质要是落在变态手里就完蛋了。”箕子一
点也没被受害人宽慰到。
“也只有你这个变态想得到这层考量。”胡理听得就生气。
“不过能当你亲人运气真好,被照顾不用感谢回去,欺负你也不怕被记恨。
”箕子从昨晚憋到现在,话到嘴边还是忍不住长出刺来。
“箕子,你敢碰我我揍回去这是当然,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谢不谢的。”
箕子就是觉得胡理这点无可替代,不希望他改变,才无从规劝起。
“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请教小鸡大师。”
“说吧,狐狸施主。”
“昨天你跟小袖为什么会在一起?不说清楚,你的下场就跟我手中的竹签一
样……”胡理说完,把跳水台骨架一刀两断。
“这位施主,你听过纯友谊交往吗?”箕子颤颤退开胡理剪刀的势力范围,
不敢小觑胡理从小剪鸡排长大的狠劲。
“没听过,我只知道身为兄长有必要斩杀任何接近小妹的变态。”
“我、我好歹也是小袖的干哥,才不会随便对她做什么!”
“好一个干哥啊,新闻那些害少女未婚怀孕的不都是干哥吗?”
“阿理,你这样可是打翻全天下的干哥!你自己还不是整条华中街的干哥?
一样都是干哥,你不能厚己薄我啊!”
眼看胡理眼中的疑窦愈深,箕子再不如实托出就要把他当肥鸡肢解,箕子被
逼得退无可退,才豁出去大喊:
“阿姨带我和小袖去办手机啦!”
“你说什么?”胡理脸色大变。
“就是最近有个电信专案,办门号买一送一,你妈一脸温柔问我要不要,我
怎么有办法拒绝?”箕子拉开书桌抽屉,给胡理看崭新得发亮的物证。“一绿一
红,和小袖是情侣机喔!”
“我妈买手机给你,而我没有?”胡理声音都在颤抖。
“阿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阿姨在你生日明明问过你,你却矜持说不想浪
费钱,讨好卖乖,她这番心意只得转移到我身上。”明知找死,箕子还是对胡理
咧开炫耀的白牙。
夺母所爱,天理不容,胡理不得不再杀箕子一遍。箕子都已经抱住头,做好
赴死的准备,胡理却迟迟没有动作。
胡理想到一个惊天骇浪的关节:“你和小袖来医院的时候,妈妈知道吗?”
“她叫我们不要讲。”箕子苦涩地笑。“阿姨一直在医院大厅等著。”
难怪胡袖这么简单就被哄走,原来是顾虑双腿不便的母亲。
“你为什么不早说!”胡理愤恨喊道。害他在母亲面前装模作样一早上,还
错失在她怀中尽情哭泣、被温柔抚毛的机会。
箕子默默承担胡理的怒气,等他激动褪去,就要转为内疚,才插话进去。
“阿理,你和阿姨很像,你们高傲不外显,而是深藏在每一根骨头里。”
胡理明白,就算母亲来到他病床边,他只会堆出最云淡风轻的笑容,表示这
不过是一时失足,或许还会撒点谎辩称这是苦肉计之一,事情完全在他的掌控之
中。
没有问题的,他足够优异,不需要依赖任何人,证明生下他不是件可耻的事
。
“箕子,我没有脸回家了。”胡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运筹千里的鸡排摊夫人
。
“你要过夜吗?”
“干嘛一脸欣喜?恶心。”
“没有啦,反正我衣橱里都是你的衣服也有你的内裤,住下来方便。”
“箕子,你真是个变态。”
“再变态也是你专属的变态啊!”箕子对胡理优雅一欠身,被胡大少风情万
种一瞪。“话说回来,阿理,阿姨很疼你。”
“我知道。”胡理认为,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母亲了。“箕子,你父母离异
那个时候,其实我妈有意思……只是我家不寻常……”
“阿理,记得国中暑假家庭旅游吗?”箕子低眸给洋装贴花,再做一把洋伞
。“我看‘东西’越来越清楚,一边想着永远不要结束,一边又怕被你们发现,
三天都不敢睡觉。”
当时胡袖注意到异状,胡理以为箕子是难过,兄妹俩到哪里都牵着他的手。
在约莫知情的母亲眼中,不知道是多蠢的画面?
“而且我后来有婶婆,还遇到师父,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箕子大师。”
胡理勉强勾起嘴角:“最好是。”
“只是,早知道原来我们都不在乎彼此的特异,还是会觉得有些遗憾。”
箕子把脸埋在矮桌上,偷偷去拉胡理的手腕。
“大哥。”
“干嘛?”胡理故意板起兄长的脸孔。
“没事,就叫叫看而已。”
胡理在鸡排摊开业之前赶回去帮忙,俐落换上工作服,绑上头巾,华中街的
美食之夜就此展开。
他绝不会和母亲计较,一如往常敬爱她,把气出在父亲那边就好了。
于是客人就被迫目睹鸡排摊老板和小开为了甜不辣的排列方法争执不休,老
板嫌小老板鸡排剪得像车祸辗过的尸块;小老板冷声数落老板人老了,肉也炸老
了,火药味十足,旁人都怕父子俩当众扭打起来,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父子相残的
案例。
今天很难得的,束著包包头的鸡排摊千金也出来站岗。
“我哥连着两天没跟我爸腻在一起,寂寞了。”胡袖攒著一包鸡米花,吃得
很香。
“小袖,不准偷吃客人的东西!”
热热闹闹,生意很好,鸡八两鸡排摊忙到半夜才得抽空休息。
胡袖早早准时上床,胡老板说要进去撇条,剩胡理在外头顾摊。
他炸了一颗蛋要当宵夜,才捞起来沥油,没来得及享用,就有生意光顾。
那是一名大半夜打着洋伞的洋装少女,一双圆滚的娃娃鞋,胡理看了眼时钟
,凌晨一点,做好收冥纸的心理准备。
“表哥。”少女轻脆唤道,扬起伞,齐整的黑浏海一晃,露出人偶似的假笑
。
胡理顿了下,随即提起十二万分警戒。
“你看起来很悠闲嘛,真的有想当王吗?”
胡理直觉地回:“真的。”
“我是皮家的探子,小名鸦头,算是胡姓旁系。”鸦头提裙向胡理行了礼,
胡理向她微微颌首。“我就明说好了,你至今还没有找到傍身吧?”
“为什么选我?”
鸦头掩嘴轻笑起来。
“我刚说了,我们家族是胡姓旁支,总是比秦毛两家来得亲,而你眼下无依
无靠,我把未来押在你身上,拿回的倍数就愈大。”
“妳赶时间吗?”胡理问,少女又嗤嗤笑个不停。“那边请坐,我们谈谈。
”
大概十分钟后,少女坐定的工作小桌堆起十多种招待她的炸物,她每样都看
不上,就要胡理正要开动的那颗蛋。
来者是客,客人就是服务业的天敌,胡理无法,只能让给她吃。
鸦头津津有味啃著炸蛋,开始阐发一名小狐的理念。
“自我修炼有成,就开始来往妖界各国,享受着旅行的快乐。我们狐仙因为
有宗主在背后当靠山,到哪里都很有面子,钱不够还能賖账。我认为,国君就是
国家的门面。”
“这像是人类会说的话。”
“是呀,人类因为很会搞破坏,有很多治国的感想,有些我们也用得上。”
鸦头挟了块豆干,在嘴边啧啧两声。“秦丽无能,毛嫱在毛氏出头时,伤了不少
族人,单论贤良,你是三者最好的一个。”
胡理不觉得高兴,通常褒奖完,后头就要开炮了。
“可惜你是杂种,因为这点,胡姓又更看不过你父亲叛逃的事。”鸦头叉起
芋粿块,略略敛起笑容。“你想寻得族人支持,要有和人类划清界线的打算。”
“没有办法,这样等于否定我自己。”
“你是半妖,我知道你很难接受。”她咬著甜不辣,兀自叹息。“明明宗主
位子是烫手山芋,但你该卑微却得了这个机会,很多人等著看你笑话。”
胡理望着她半晌,从言谈感受得出,她是个很有见地的狐。
“这些我都能知道,也能明白族人的想法。惟独这个机会的代价,我怕偿还
不了。”
鸦头一哂,四季豆掉了下来。
“人类不是总说要追梦吗?逐梦最美。宗主日暮西山,眼看着后生不肖,勉
强数日子过活,因为你的关系,又嗷嗷振作起来,披着战甲赶狼又赶老虎,威震
四方,而我又能继续白吃白喝旅行。总归一句,你是宗主最后的梦。”
胡理忆起小时候在老宗婆怀里读圣贤书,里头说的君子是有德行的上位者,
他端著书,对孔孟理想若有所感,抬头跟老宗婆说,他也想当个君子。
老宗婆哼了声,拿爪子压他的头。
如果他的存在能让她心头熨贴一些,他会觉得好过一点。
“我走过很多国家,才知道宗主的好,青丘的后人们却视为理所当然。她不
要死后被挂念著,而是希望后继者能比她更好,好到她能平平淡淡被遗忘。”
胡理忍不住想,她那么美丽,怎么可能忘了她?
“我选你,是因为我相信宗主的眼光。”
胡理清楚想起他争王的目的,那么重要的事怎么可以因为受了伤就害怕退却
,又把她置于何处?
胡理抬起眸子,鸦头虽然阅妖无数,还是不得不赞许这双眼长得可真好。
“小鸦,妳认为青丘要和人间隔绝吗?”
“为了安定,是的。”
“那么谢谢妳,我想我们不能合作。”
“宗主就算喜欢人类,也没有在这点让步喔!”
“但我毕竟不是她,有些东西牺牲不来。”
“和传闻中的一样天真。”鸦头由衷笑了笑,把桌上非肉类炸物全都打包带
走。“不过,阿理表哥,就算成为敌人,我还是希望你能加油。”
日后,传来皮家投靠毛氏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