箕子走了,然后那混蛋忘了关门。
胡理心灰意冷之下也没注意那么多,但就在他试着拆下双手绷带,处于防备
最低的时候,有人从门口晃过,鞋跟答答走了两步,又答答折回来。
抱着一袋成人纸尿布的蕉蕉女警,对上胡理幸存的左眼。
胡理就像被狐狸盯上的那只鸡,冷汗浸湿病袍;蕉蕉沉默好一会,看了眼手
腕的表,不到三十个小时遇见三次,似乎不把他消灭掉对不起天意。
胡理垂下脸,抿住双唇,做好赴死的打算。
蕉蕉看着在空调中颤栗的小妖精,她明明是为民除害的正派人士,却以为自
己坏透了。
“怎么?晚上跑出去玩被混混打?”蕉蕉抱着一丝同情问道,看着那张老天
爷不公赏赐的俊秀面容,要是她是男的也会揍下去。不过怎么真有人动得了手?
实在是暴殄天物。
胡理低头不语,蕉蕉直觉有隐情。
“被自己人暗算?”猜中了,可怜的孩子。“哼,我每次听人间的妖怪说人
类卑劣就觉得好笑,要是他们老家有这么好何必移民过来?就像有人暴露出劣性
还说是妖魔附身一样,做错事少推托了。”
“妳要杀我吗?”胡理看了蕉蕉一眼,蕉蕉觉得这眼求怜的电力有十万伏特
。
“我现在一根手指就能勒死你。”她右手往裤袋掏起镇妖铁牌又放下,最终
还是没狠得下心。“下次再扒你的皮好了,狐狸弟弟。”
蕉蕉宽宏大量走出病房,又回头望向小狐狸众鬼环伺的房门口,再次折返。
胡理又用美丽与哀愁的神情招呼她,蕉蕉以前也打架打到住院过,忍不住纳
闷某个疑点。
“你爸爸妈妈呢?”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还被捧在手心上,不可能没有懊恼
的父亲或泪流满面的母亲在旁边照顾。
胡理被直击痛处,鼻头重重抽了下。
“我不敢告诉他们……”
“好好,你可别哭出来。”蕉蕉在局里专门对付冥顽不灵份子,像这种天见
犹怜的受害者都交给别的同事,她的社工倾向几近于零。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麻烦妳一件事?”胡理迟疑开口。
蕉蕉瞇起黑框眼镜下的双目,狐妖的小把戏终于来了。
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
蕉蕉去柜台帮胡理办出院,胡理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护士小姐看人这么快
就能走跳,不免惊讶,这时就需要一个伪家属在旁边大笑:“哎哟,我弟弟就是
皮粗肉厚,这点伤不要紧的!”
手续结束,胡理郑重道谢之后,没有马上离开充满药水味的白色巨塔,一拐
一拐走向重症病房,想趁夜半无人参观一下医疗环境。
蕉蕉和他同路,顺道监视胡理的举动。看他会停在那些仰赖机器维持生命机
能的病人床前,眼中流露出哀悯的神色,蕉蕉总忍不住打断他的同情。
“那个酗酒,肝昏迷半年没醒;那个喝酒喝到胃出血,没有救了;那个酒驾
,自己撞到瘫痪,你可以过去嘲笑他两声,他好像还听得到。”
“怎么妳都知道?”
蕉蕉玉指比向最末一床仰望窗外月光的老爷子:“吃炸鸡吃到中风,我爸。
”
胡理抖搂精神,他一直很想研究盐酥鸡对国人的健康影响,究竟鸡排摊是不
是黑心事业呢?
“爸。”蕉蕉喊著,床上老人露出惊喜的笑脸,朝蕉蕉张大缺牙的嘴。“我
没有带宵夜,手术之前,您就死了这条心吧?”
胡理假日常去邻里家中当看护,不乏照顾老人家的经验。通常久病的人眼珠
都会暗沉下来,但焦爸目光还是炯然有神。他听老宗婆说过,习道之人,心灵提
升到一定境界,就不会囿于肉身,这也是精神的重要所在。
蕉蕉对父亲叹口气,医院这么无聊,也难为他了。
毕竟是自家老爸,没有辛苦不辛苦这种计较,只是偶尔会想,要是有人能和
她一起照顾父亲就好了。
就在她例行性感伤一下,胡理熟练调整好焦爸身下的垫褥,很温柔很贤慧,
蕉蕉几乎可以看见他背后发出的神圣白光。
“阿伯,有没有舒服一点?”
“有有!”焦爸向胡理微笑,还偷偷连拍女儿手背三下:这个好,他喜欢!
蕉蕉不禁慨叹父亲老了,连少年其实是名恼人的小妖精也分不出来。
“阿伯,女儿真孝顺,这么晚了还来看您。”胡理做得顺手,边说话边拆开
蕉蕉带来的纸尿布,要为焦爸换上,被蕉蕉惊觉挡下。
蕉蕉拉上床帘,胡理在外面等著,焦爸还说不介意让那么漂亮的男孩子摸屁
股,险些被女儿掐死。
焦爸开心地和胡理闲扯家常,得知胡理家在卖鸡排,好感度顿时冲破天际。
“小弟,阿伯真的好想吃鸡排,好想好想吃……”焦爸苦于女儿这面铜墙铁
壁,想从胡理身上另寻生天。
“如果您身体好转,我就带综合口味来探望您。”胡理拍拍焦爸手背,焦爸
热泪盈眶。他识人无数,知道这小子有情有义,一定会带鸡排过来。
等焦爸心满意足睡下,蕉蕉带胡理出病房,一屁股往走廊的长椅坐下。
“你内伤还没好吧?坐。”她看胡理站着跟父亲说话,站到那双长腿抽搐起
来,脸上依然温婉可人,实在摸不清他意欲为何。
“妳和妳母亲辛苦了。”胡理只是联想他爸盲肠炎那阵子,身为长子却没在
床边照顾他,过意不去。
蕉蕉拨了下浏海:“我母亲五年前车祸过世。”
胡理为他的失言深感抱歉。
“你知道申家吗?就是要选总统申院长的那个申家。”
胡理眉头一颤,蕉蕉没发现,继续下去。
“台面上说是酒驾,其实是嗑药。我爸好歹也曾是警界大老,没那么容易让
他们压下来,但那个英明的申院长相信他肇事的长孙会是真龙天子,他必须依赖
孙子的‘龙气’上位,倾尽全力把案子抹掉。”
胡理说不上话,蕉蕉也不需要他的感想。
“申家得势太久,久到他们以为自己是镀了金的神像,不用遵守人的法则。
不过他们也知道心虚,砸大钱请法师庇佑家族,不少还是从公会出来,凭我这点
小伎俩,动不了他们。”
“那妳怎么办?”
蕉蕉扬起睫:“忍着。”
胡理眼也不瞬看着她,她的忍耐似乎与他理解的意义不同。
“总有一天,会让我等到机会,要让他们明白,只要是人,到最后都是烂死
在土里。”
“就算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哈哈,我当然想活到变成老太婆。”蕉蕉把大腿当响板拍著。“只是忍太
久,狼都会变成狗,我不想当狗。”
蕉蕉吐诉完,似乎心情大好,从提包拿出两颗水煮蛋,一口吞掉一颗。
当她把蛋放在脸旁,胡理更觉得那张脸和白鸡蛋是失散多年的双生姊妹。
“狐狸都喜欢蛋吧?要不要来一个?”
“不用了。”
“吃吧?”
“真的不用了。”
盛情难却,胡理小口咬著大姊姊捐赠的点心。
蕉蕉认为今晚她难得的良心之夜,绝对不是被美色牵着鼻子走。只是她斜眼
瞥过,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可爱啊!
大约清晨四点,女警把走夜路不安全的美少年用重机护送到府。
“原来你是华中街的人。”蕉蕉说。只要听说过申家卑劣纪录,对华中街人
民的骨干必定致上十二万分敬意。他们是一群自己坐牢、孩子被陷害坐牢,也依
然会跑去和强权砸鸡蛋的可爱乡亲。
到胡家楼下,胡理进家门前,先低头拆除右脸的纱布,看来和平常无异,但
蕉蕉在他右眼前打响指,眼皮眨也没眨。
“你要是再被人打,就打上次你要嫖我的那支电话。好了,就这样。”
“焦娇姊姊。”胡理喊了声,蕉蕉捧著安全帽回眸,看他怯怯向她挥手。“
谢谢妳,拜拜。”
“真是的,拜三小。”蕉蕉不由得笑出一排皓齿。
她在夜风中驰骋,反省是什么时候着了小狐精的道,脑中才会不断冒出同一
句俚俗:呷幼齿顾目睭。
胡理蹑手蹑脚走进家门,客厅的电视却亮着,他爸坐在沙发上,一脸无趣看
著凌晨垫档的节目。
他走上前,用力关掉电视机。
“都几点了,快去睡觉!”
“你管我?比你妈还囉嗦。”胡老板啐道,两眼泛著红丝。
胡理气过才想到父亲不休息的原因,犹豫探问:
“爸,你在等我回家吗?”
“哼,想太多。”胡老板拧了下鼻子。“袖袖说,你和小箕子忙着妖精打架
,至死方休。”
胡理满腹冤屈最后都化作一声呆滞的叹息。妹子,为何要这般蹧蹋妳哥名节
?
“臭小子,快滚上楼,我要看色情片了。”
胡理瞪着他爸。他回家前找地方洗去一身消毒水味,又用力嗅了两下确认,
才过去沙发上窝著,数落父亲满身油炸味,边嫌边靠在鸡排摊老板怀里。
胡老板也照例嫌弃胡理不可爱五分钟,才动手抚摸儿子那颗笨头。
“你秦阿姨跑来摊子闹事。”胡老板冷淡说道,胡理恨不得一头撞死,再怎
么瞒天过海都不敌现成的人证。“我认识她也不算短,她突然一跪,我还以为自
己崽子没了。”
胡理硬挤出底气:“没有啊,我没事。”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仰高头,用力撞击胡老板的肚腩两下。
“孽子!”
“死老头,把你的尾巴交出来!”
等他撒气撒完,红毛大尾如愿现身,有一下没一下拍著胡理的背,到他身子
放松下来,又暖暖捂着他的脸。胡理抱着毛尾,忍了又忍,才低低呜咽两声。
二楼无声走下女人的身影,望着客厅父子两人,听胡老板咄咄骂个不停。
“害你爸担心死了,不孝崽子。”
隔天星期六,胡理大早醒来,伸手往右眼挥挥,呼口长息,开始思索应变对
策,想办法躲过心思无比细腻的母亲。
“妈,我去箕子家写功课。”
胡袖昨天大概太晚睡,闭着眼睛吃掉他盘中的早餐,又迷迷糊糊抱着他大腿
不放大哥走,胡理好说歹说,推托会带一般箕子肉回来,胡袖才放他出门。
大好周末,胡理不知道箕子有没有配合他的谎言在家,只是去碰碰运气,要
是套供成功,就能减少母亲大半疑心。
他凭上次不堪回忆找到箕子家,站在老楼房铁门前,门上没有任何类似门铃
的东西,不得其门而入。
华中街一楼都是生意摊,而且邻里熟到烂掉,打声招呼就可以进门,胡理还
真没遭遇过眼下的状况。
他试着对铁门敲两下,把指节撞得发疼,好在有用,门内一道苍老的嗓音问
他要做什么?
“我是子闲的朋友,上次来造访过,请问他在吗?”
门锁“咯答”一声,开出一道缝,胡理堆好最诚恳的微笑,要给应门的老人
家好印象。
“您好……”结果他只看见一抹扭曲的黑影,瞬间从眼前钻进地上某个保特
瓶中。
一来就撞鬼,胡理觉得好不吉利。
胡理藉著外头透来的光看清摆设,楼下就像个小型回收场,堆满瓶瓶罐罐,
四个角落摆着密封的大陶瓮,神坛前多了一块红方巾,上头铺着人型的黑灰。
他又看向神坛,上次的仙女图只是不屑睨了他一眼,又转头回去。
“不好意思,打扰了。”胡理对鬼认识不深,只是想到它们该是夜出日寝作
息,他这样大白天过来恐怕吵到它们休息。
他踩着铁楼梯上楼,记得箕子的房间就在楼梯转角,但是一到二楼却完全不
是那晚简单小套房的景色,而像在古代剧看到的厅堂,横梁垂下各色不一的布帘
,他拨开碎花布,越过内室的小门,又是一模一样的空屋,向深处不断延伸。
“箕子。”胡理唤了声,没有回应,等他想掉头回原处,却走不出这个复制
迷宫,在朋友家被鬼打墙真是难能可贵的经验。
胡理放下背包,开始在房间翻箱倒柜。如果单纯想困住他,只要做个铁牢就
好,反过来说,既然弄得这么扑朔迷离,一定有什么离开的法子。
空房能藏东西的地方不多,就一个五斗柜和柜上的珠宝盒。他先打开宝盒,
里面放著上次他在箕子书桌看到的合照,只差没有相框,背面多了几个字,写着
“胡家三兄妹”。
胡理怔了一会,又把照片放回去,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他再从五斗柜中找线索,最上层是泛黄的童装,再来依序是国小、国中、高
中制服,最下的分格放著一封信,胡理摊开来看,是箕子的笔迹──哈哈,笨蛋
小偷,你活该!
胡理气得把信撕个粉碎。
他大概知道自己陷进友人制造的幻境,等他活着出去,一定要把箕子对半折
。
胡理在各个房间来来回回走过三次以上,才发现就算从同一个房间同道出口
离开,下一间的门上挂帘颜色也不会相同,走一遍是红色,走一遍退回去再来是
白色,第三遍是黑色,第四遍是青色,第五遍是黄色,然后再从红色循环回来。
这五色是古时的正色,重要的是对应的顺序,箕子曾说过自己鸡脑人,答不
出两个陷阱以上的考题,应该不会找太复杂的象征意义。
胡理照五行对五色,成功走出迷宫,来到迷宫后院的竹林。竹林和之前的房
间一样,层层绕着布幔,反映术者心境的障蔽。
“这不是一般民宅二楼吗?”胡理不禁喃喃。
林子深处传来人声,胡理走近,望见有个半露天的竹棚子,四周绕满白绢。
这一小段的距离就因为布绢阻挡,胡理多绕好几步路,想来都是因为箕子心
里那些弯弯曲曲的念头,那就再把他对折一次好了。
胡理总算找到罪魁祸首,却挑起半片绢帘就不再动作,他没想到对方正在上
课。
箕子一身素绿长袍,端正跪坐在席上,垂首低眸。堂前有个白布围起的四方
帷幕,里头点了灯,几只小蛾在幕中飞舞,胡理听见的说话声来自其中的人影,
依稀是个清瘦的男子。比起箕子表现出的恭谨,那人感觉有些散慢,坐在横榻上
,托著左颊讲课。
“‘日变修德,月变省刑,星变结和。’*这里是指天象变化对当政者警示
,太阳代表人的内在,所以要修养德性;月亮则是外在表现,警剔加诸于人民的
律法是否太过苛刻;至于辰星与整体性相关,周始定位的恒星如果出现异象,需
反察政事运作是否人员不睦。子闲,你认为三光之变何者情节最重?”
被点来应答,箕子缓缓抬起头,一派恬然,和胡理记忆中总在课堂卑怯的男
孩子已经不是同一身骨干,不单是身体成长发育,内心的成熟才是他三年来最大
的变化。
“弟子以为,关键在于王身上。如果主君耽溺逸乐,修德为上;要是他不具
同理心,暴政滥刑,就用月缺去劝;又如果老板用人用得乱七八糟,星星不停在
死亡诞生,改变是必要的。”
帷幕中的男子轻笑一声,十分动听。
“师父,是不是我解得太庸俗了?”箕子缩了下肩膀,这个动作显得有些孩
子气,比较像胡理认识的幼稚友人。
“不,很有意思。”
箕子听了又挺起胸膛,脑子果然单纯。
“师父,天象真的能显现出一国治安吗?还是古时的人穿凿附会,就像我说
的那样?”
“小鸡,宇宙有多少星子,而我们又能见到多少?交会,便有其意义。”
“师父,是不是国师就得学会看天历?我、我记不起来那么多……”
“你昨晚有没有看星星?”
“看了。”
“漂亮么?”
“漂亮。”
“那就够了。”
胡理靠着竹门,还想多旁听一些,外头突然卷进狂风,影中人两扇睫毛像鸟
羽搧起,惊动灯蛾拍翅飞。
烛火熄灭,幕中人影跟着暗下,箕子站起来,绷著脸皮快步而出,用力揭开
布帘,与胡理四目对睁。
“阿理,你怎么来了?”箕子不住诧异。
“箕子,抱歉,我不是有心……”
“没关系啦,我不介意,师父老人家也不会生气的。”箕子朝上空两手拍拍
,大风再次袭来,竹林和棚院全部卷回他手中的纸卡。“啊,都什么时候了,我
竟然又拖到他的时间!”
胡理从箕子的哀嚎得知,那个男子可是到府无薪家教,箕子付过的报酬也只
有一杯过门的茶水。
“阿理,话说回来,也真亏你走得到我这个防贼法阵的阵眼。”
胡理沉默了,想起刚才被耍得团团转的愤怒。
“箕子,我想到还没跟你答谢救了华中帮小子的事。”胡理放下背包,活动
一下手脚关节。
箕子眼中一亮,直问:“怎么怎么?你要谢我什么?”不知死活。
要长腿就给他长腿,胡理使出剪刀脚绞首,箕子在他大腿间挣扎不已。
“啊啊,天堂地狱!”
--
*出自《史记.天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