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来临，正是华中小吃街热闹之时。
华中街就在大学城附近，离公教住宅区也不远，从市中心想绕路带个热食回家不过十
分钟车程，挟好地段之势，只要商家肯赏脸做生意，客潮便源源不绝。
美味的食物通常不以服务闻名，不管是肉粽大王、翩翩凤凰饭（鸡肉饭）、黄牛庄、
喷水汤包、四季卤味……等招牌小吃，老板及其老板娘，一个比一个脾气古怪，常被网络
负评生意好就嚣张。
亲眼见证过华中小吃兴起的当地人，只能说，他们那些手艺高超的邻居朋友，从华中
还没有都市更新，巷弄破破烂烂冷冷清清，人客半天不见一个的草创时代，就是一群怪胎
。
而要从华中街挑出一道最负盛名的小吃，莫过于“鸡八两炸鸡排”。老板就在自家楼
下摆摊，保证一试成主顾，排队人潮最高纪录曾达折返华中街一轮有余，弄得其它店家拿
菜刀出来抗议妨碍交通。
大家忍不住好奇鸡八两鸡排的魔力，老板叨著烟，挺起中年发福的大肚腩，哼哼两声
，得意地说：
“鸡排好吃的秘诀就是眼神！”
“哦哦！”等待的大学生捧场呼喝，于是老板继续嘴炮。
“只要被我这双锐眼看上的鸡，立刻暴毙而死，完全没有死前挣扎，也就不会分泌让
肉质腐败的毒素，所以鸡八两所选的鸡肉先天就遥遥领先别家鸡排。再加上我修炼多年的
内力，才得以成就这绝代美味！”
胡理一声叹息，他父亲嗓门之大，连在三楼的他都听得见。
像这个小生意摊，一人卖鸡排，全家打鸡排，鸡八两鸡排鲜嫰多汁又不加任何添加剂
，根本取决于他们家小孩贡献出来的劳力。
“哥，你的三国剧要开始了，快下来一起打鸡排！”妹妹轻快吆喝着，他依稀听见拳
拳在肉的噗滋声响。
他今年高三，小妹体育班高一，还是个娇憨的少女却已经从各大比赛搬回无数奖牌，
强项是国术和跳远。人家总戏称他们家一男一女刚好是文武状元，再眼红一点就说他们兄
妹生错性别。
“我做完功课就下去，妳留几盒给我。”
“好！”楼下传来小妹娇笑声，胡理继续回头面对他的难题。
书桌放了一盘现宰的土鸡，他凝视死鸡两秒，决定先从鸡腿下手。
他徒手撕开鸡右腿，把血淋淋的鸡腿挪近嘴边，闭上眼张开口，一秒两秒，最终还是
不敌根深蒂固的食品卫生习惯。
自从人发现了火，发明熟食，生吃这档事就被归类到野禽猛兽的世界。别跟他提生鱼
片的例子，他对海鲜严重过敏。
为什么要挑战生食，原由还得从他惯例的早餐时间说起──
“箕子，妖怪怎么才能变强？”
“啊啊，阿理，你怎么了？”
就在他等待四颗荷包蛋上桌的同时，利用空档，询问友人一个生理上的问题。可能友
人咬著豆浆吸管打盹的关系，没听清楚他前面的铺陈。
“我只是提出漫画连载最后一页主角的疑问，你不要大惊小怪。”他拿卫生纸擦拭对
方嘴角流出的豆浆，老板娘还在一旁哎哟哎哟瞎叫。
“你资优生捏，还看漫画？”箕子接受了这个理由，朝他挤挤眼。
“我妹带回家的，不看白不看。”
“小袖喜欢看什么漫画？”这个“漫画”和刚才带有贬意的“漫画”不同，很明显想
要从中获得资讯以讨好某个谁，即使她跆拳道黑带也勇往直前。“阿理，你妹真的很可爱
，有一种时下女生少见的清新感。”
“因为她也是个混血。”虽然很淡，但无可避免带有另一方的气息。
“难怪当她朝我回眸一笑的轮廓是多么与众不同！”
“她对你笑只是基于兄长友人的礼貌，你千万别会错意。”胡理总挡着友人和妹妹进
一步认识，绝非箕子看起来像是个无心学业的小混混。“回到我们一开始的话题：妖怪怎
么才能变强？”
“你还真喜欢那个漫画主角啊？”箕子挖苦道。
胡理盯着热腾腾端上的半熟蛋包，用筷子给蛋包折了两折，挟起来，一口咽下，木然
的表情让人看不清楚是好吃还是很烫。
“他本来想以人的身分过一辈子，逃避了很久，到后来才意识到，他这些年来不停后
悔当初的选择。”
或许胡理诚恳的语气打动了箕子──胡理一向很认真，狐狸男的好友鸡蛋子决定正经
一点面对他大清早的鬼问题。
“你说主角在人群中长大，会不会是家养和野生不同？听说马戏团的狮子就是从小吃
素才会对人言听计从。”箕子抬起一根食指，正巧他的蔬菜三明治也上桌了。
“狮子哪能吃素？”
“欵，说错了，不是吃素，是熟肉会抑制野性。听说养再久的野兽只要尝过生肉的滋
味就会忘记自小受人类训练的纪律，找回原本的兽性。”
“感觉不太卫生。”
“阿理，我告诉你。”箕子啧啧两声，一副老学究的派头，实际不过是濒临留级边缘
的高三考生。“一个少年要成为王者，能人所不能者，至少得赢过生肉上的细菌。”
胡理不是没对箕子随口胡诌的方法怀疑过，实作之前至少有十个小时可以后悔，只是
现在的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楼下那个卖鸡排的大叔是只公狐狸精，据他酒后自夸已有千年修为，二十年前靠着媚
惑年轻女子的邪佞俊容，身无分文把到政治世家出身的妻子。两人私奔，却被娘家那边逮
住。可抓到的时候两人早就生米煮成熟饭，妻子已经怀胎八月，被大官父亲一怒之下打得
早产。
娘家紧急叫来熟识的妇产科医生，没想到竟然催生出一只狐崽子。
这个已经不能算丑闻，而是异谈了。
娘家所有目击者惊呆的同时，妻子却撑起身子，指示旁人快叫兽医来。
他在保温箱躺了三天，第三天早上要被兽医安乐死的时候突然变回白胖胖的婴儿，从
此与他的毛皮告别，再也没变身过。然而身为妖孽的父亲和生过妖怪的母亲自此被逐出娘
家家门。
母亲从头到尾都没有错，该死的是他爸，偏偏每次遇到娘家的人，他们都用一种脏东
西的眼神省视他妈。
他对母亲深感抱歉，母亲只是极为温柔地笑说：
“儿子，我还记得你尾巴末梢是紫色的毛，当初真应该拔下来做纪念。”
“……”
他只能庆幸上苍给他一位对异类宽容的妈妈，没像一般志怪小说，被狐仙诱拐的女子
生产后惊惧发狂，最后给骨肉一刀之类的。他爸还有脸说是他眼光好，找到世间万中选一
的好女人。
经此一事，夫妻俩不仅没有天涯两散，上演“你骗我你骗我你这只穷狐狸──”的戏
码，感情还更加坚定，抱着年幼的他到衰败的旧华中市集落脚，又生了个可爱的女儿，叫
“胡袖”。当时夫妻俩四处为钱奔波，都是早慧的他帮忙顾妹妹，小袖第一句喊的不是爸
妈，而是“哥哥”。
小袖几乎不是个妖怪，生出来就是个胖宝宝。他有时候会想，要是自己像妹妹一样能
有个像样点的出世，母亲就不会被赶出家门，小时候也不必受到母家表兄姊欺凌。
经过生产一事，他家照理早该和母家的人断绝关系，没想到他上小学那年，外公向所
有亲戚宣布要培养接班人，无论从嫡孙到姪孙全部召来本宅。
母亲身为外公曾经最疼爱的女儿，被迫交出他来。胡理小时候听别人家说起舅舅阿姨
的红包袋都很羡慕，没什么抗拒就打包好行李，把小皮鞋擦得发亮要去见外公，没注意到
爸妈担忧的目光。
一星期后，他在加护病房醒来，半年没办法正常言语。母家那边没人来探视过他，倒
是华中街的里坊塞爆病房，被医院保安驱逐出去，又跑去外公任职的府院砸鸡蛋，缔造整
条街二十岁以上的住民都被抓去关过的纪录。
他出院以前，一向坚强的母亲不时哭着向他道歉。都怪她明知娘家怀抱什么恶意，却
想赌一口气，害他受那么多苦。
不是母亲的错，都是不伦不类的他不好。
小孩子外伤好得快，但心理创伤怎么也忘不了，从此让他觉得妖怪是种卑下、可耻的
生物。
母亲说从医院回来那阵子，他变得很孤僻，总是一个人窝在房间发呆，完全不跟爸爸
说话，还会突然暴怒、大哭，把妹妹吓得跟着哭起来。他爸在外面顾著冷清的摊子，一个
晚上可以抽掉半包烟。
到他精神好转一些，母亲才敢再出门兼差，只是他和父亲的关系依然紧绷，母家对父
亲的鄙视和敌意全浓缩在他身上体现。
直到小袖在托儿所染上水痘，高烧不退，先是尾毛、再是耳朵，在他怀中化成腹部不
时抽搐的幼狐。
那时他没想到“妖怪下贱论”，只是惊惶地想，小袖会不会死掉。
母亲在超市上夜班，家里只剩下冷战的爸爸，在外头忙着客人早订好的大单，要靠这
笔生意付清上个月的水电费。
他只得用浴巾把颤抖的小狐裹起来，翻出私房钱和健保卡，要带小袖去看医生。
老爸虽然忙翻了，但不至于没注意到抽泣著出门的儿子。
父亲抢抱过妹妹，胡理第一次在那个老不正经的大叔脸上看到如此沉重的神色。他关
了炉子，跟客人道了歉，匆匆收摊熄灯。
妈妈得知小袖病重的消息赶回来，父亲告诉她：“我要带孩子回青丘。”
那也是他第一次看总像个世外高人漠视世情的母亲露出绝望的表情。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人间。他和妹妹都被绑在红毛大狐狸背上，他认得出包里小
袖的布巾是母亲独家的打结手法，但身边却没有母亲的气息，人类不允许踏足狐仙的国度
。
红毛大狐在幽静的林子急奔，赶着前往深处的宫殿请求宗主施恩。他能感受大狐紧绷
的神经，伸手去抓那抹上翘的红尾巴。
“爸爸，小袖会没事吧？”
红狐大啸一声，他左手还是攒著尾巴毛不放，右手抚摸呼吸愈来愈微弱的小狐狸。
“小袖，爸爸说妳会好起来，哥哥就在妳身边，不要怕。”
小狐狸无法说话，只能舔舔他的手心回应。幼年的他便深切了解到即使形貌改变，妹
妹总是他最宝贝的家人。
他们一到珠玉砌起的宝殿，只见各色的狐簇拥著雪白的九尾狐狸，他父亲从殿外四肢
伏地，匍伏爬进宫中，重重对九尾大狐三叩首。
小袖被其中一只金色尾毛的狐叨走，放到九尾狐怀中；而他爸被抓去关禁闭，他则是
被扔到宫外的园子里，和尚未修炼成形的公狐崽一起放养。
他那时毕竟是小孩子，知道妹妹没事，就把爸爸妈妈抛下一边，和一窝小狐交际起来
。在宫中，放眼望去都是狐，只有他是人类小孩的样貌，但和“同伴”在一块厮混久了，
他也四肢伏地，跟着小狐狸一起蹦蹦跳跳。自从在外公家出了事，他很久没这样尽情玩乐
，不用上学写功课，互相扑抓翻滚，吃睡都在一块。
大约过了半个月，宗主也就是九尾狐狸，把他从狐狸堆中叫走。
“小理子，过来。”
他看着宗主化做冷艳绝冠的女子，着实一怔，趴地久了一时间忘记怎么用双腿走路，
摇摇晃晃被她牵着手带进深宫。
宗主雍容坐上以红毯铺上的长榻，修长的青葱玉指拍拍身旁那处容得下一个小孩的空
位，要他上来。
他在榻上并拢双腿，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吭一声，宗主却扭着他的脑袋，要他趴下，
可能觉得小孩子太规矩不可爱。
他靠着宗主那双男人梦寐以求的大腿，后背又有暖和的绒毛捂著──原来是宗主的毛
尾，舒服得令他昏昏欲睡。安逸之余，却想起孤身一人的母亲。母亲在家里也总是拍着他
的背、哄他入睡。
女子垂著浓密的长睫，声音轻柔：“虽然是公的，却资质奇佳，有时候混血就是会出
现这种状况。”
他不太明白，只听每日来喂养狐崽的宫人说，一只狐狸精五百年也未必能修得灵识，
胡家的长子却天生坐拥他父亲大半修为和冰雪聪明的脑袋瓜，这对血脉衰颓的狐族或许是
难得转机。
“我不要当妖怪。”他陡然坐起，直接戳破宗主接下来的要求。
“为什么？”
“从来只有人讨伐妖怪，没有妖怪替天行道，可见妖比人还要低等，我不要当妖怪。
为什么我不能只当个普通人？我不要做下贱的妖怪！”
他日后总是反复梦见大狐落寞的神情。当时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宗主千年来为了维
系狐妖延续费尽多少心血，却被不肖后辈指责物竞天择、狐妖在惶惶三界之外本该消失，
间接否定了她所有作为。
宗主只得把他半妖的血完全封印起来，为此少了一条尾巴，所有知情的狐都说胡家的
长子是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他再回去狐圈，小狐崽们靠近他嗅了嗅，发现不是同类，便挟起尾巴，敛起嘻闹的爪
子，咚咚四散，剩他一个“人”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十年后，胡理又梦见青丘的雪白大狐，她说，她已不久于世。
老宗婆，对不起，害您伤心了。
他希望最后能为她做些什么，弥补他这些年来的过错。
晚上十点整，夜生活正热，鸡排摊老板哼著不成调的小曲，作为小帮手的鸡排摊小开
则是趴在后面的折叠桌上打盹，不知道又梦见什么，嘴边不时喃喃出声。
因为刚才下了一阵雨，生意缓和许多，摊子只有几张来电的客制订单。老板享受难得
的清闲，等会再把儿子踹起来接班。
不知不觉，摊子前多了一把黑伞，伞下是名穿着明黄长裙的女士，胡老板好整以暇看
着她，从对方第一句话决定要请喝茶还是拿油网招呼过去。
“阿理都这么大了？”黑伞女士怀着对后辈的温情说道，于是胡老板从小冰箱拿出搭
配鸡排的红茶。
“哼，就是个不肖子。上次去什么科展才拿全国亚军，真是丢人现眼！”口头听起来
像贬斥，实际却是趁机炫耀。
“我们一族怀有子嗣愈来愈不容易，你真要让他以人的身分活下去？”
“管他那么多干嘛？要当人还是当狐又不关我的事。”胡老板哼哼唧唧，黑伞女士握
紧伞柄。“当然，也不关妳们的事。”
“他应该也收到宗主的消息，毛氏和阿丽都出线了，小崽子很不满为什么名单上有你
儿子。”
“袖袖生病那阵子，宗主有多喜欢我家小理子，妳们又不是没看见？”老板叼著牙签
哼笑，非常招人打他。
“可是他和你一样，都是无谓族人的叛徒。”
老板盯着油炉痞笑：“他不认祖就不认，但如果那个臭小子有意于此，妳们最好有对
一个半妖磕头的心理准备。”
胡理睡容愈发恬静，在梦乡里和小毛球似的表兄弟滚成一团，牠们想学大狐推举出首
领，小时候的他一口应下：“你们就像小袖那样，叫我哥哥吧？”竟然没小狐反对，就这
么跟在他屁股后玩耍。老宗婆酷似冰山的美丽脸孔又浮现出来，直说他是天生的妖魅。
梦中的九尾狐用最大最雪白蓬松那条尾巴抚着他的背，狐崽形貌的他发出咿呀叫声，
聊表孺慕之情。
刚满十八的胡理继续梦话：“老宗婆，请等着我……我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狐狸
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