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承坤依然形式上试图说服罗思绫，另一方面思索逃出
去的方法。奢求救援队来找他是不可能的事，毕竟他是私自行动，加上救
援队早就有共识，绝不会耗费资源寻找莫名失踪的队员…也许他们都觉得
他已经逃跑了，那些人会怎么想呢？他们之间的佼佼者，居然也忍受不了
这种生活而私自离去？或者在路上被不知躲在哪的活尸袭击了？
说也矛盾，他渐渐习惯了和罗思绫一起生活；其实她也没那么糟，虽
然就窝藏活尸这一点来说，他认为她精神不太正常。但是除此之外，罗思
绫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承坤有时甚至会偷想，如果她不是疯了，当女朋
友还真不错，然后想完之后再暗骂自己无聊。
这天夜里，承坤按照惯例把自己长长的手脚搁在摇椅上（托思绫的福，
有天她用乙醚弄昏他，把他拖到一张大摇椅上）过夜，睡得极不安稳。一
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他，他迷迷糊糊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轮莹白
的明月，柔和的月光透过狭小的窗户洒在他身上；既而往下看，一抹纤细
的身影踡在窗边，瘦小的肩膀剧烈地颤动着。那是罗思绫，她在哭，手中
紧攥著一样东西。
“你怎么啦？”他问。罗思绫吓了一跳，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夜里很
黑，看不清楚，像是块布料。
“没事，没什么。”她说，擦擦眼角，起身要走开。
“今晚的月亮好亮，把我晒醒了，呵呵。”也许因为太尴尬，他随口胡诌。
她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暗处看他。白皙的瓜子脸和楚楚可怜的神情，真
像是不小心掉落凡间的折翼天使，这比喻好像有点俗滥，但真的就像这样；
承坤在那一瞬间发现自己彻底原谅她了。不管她怎么孤傲和聪明，活在这混
乱失序的世界总是不容易，何况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孩。
“不管妳有什么困难，我都可以帮你。思绫，我…是你的朋友。”第一次，
他在说这句话时，内心确实有几分真诚。
她的神色似有动摇，承坤一瞬间以为她要过来解开绳子。下一秒，她又回
复了嘲弄的神色：“朋友？即使我对你做了这种事？”她指指紧缚的绳子。
他一时无话可答。她扯扯嘴角：“睡吧。”
隔日一早，承坤腰酸背痛的醒来；转头一看，罗思绫已经在做早餐，玉米
浓汤的香味扑鼻而来，他不禁咽了口口水。罗思绫难得地对他笑一笑，说：“
我在医院地下室找到一批玉米酱和玉米粒罐头，没有奶油…但我想还不错。”
她的笑容看不出昨夜哭泣的样子。
“思绫，我…想上厕所。”即使已经习惯了，开口说这种事总是尴尬。
罗思绫手中拿了一把小手枪，以往她总是一面帮他松绑，一面拿枪指着他，
进了厕所后，又没有够大的窗户，使他无法逃脱。
趁罗思绫替他松绑的空档，承坤看一眼昨夜她遗落地上的东西。是一件小
衣服。很像是一件给狗儿穿…或者是小孩穿的衣服？
“妳以前养过狗吗？”承坤顺口问道。也许是她的狗儿死了，她想起来就
伤心。
“没有啊。怎么了？”罗思绫一面答著，一面帮他松开肩上缠绕的绳子。
他摸摸手腕，伸了伸腿。
“那妳…昨天晚上掉在地上的那件衣服，是小孩的衣服吗？”他随口问道。
罗思绫的手突然颤动一下，小手枪滑落，掉到承坤的大腿上。
两人看着那把手枪，时间突然凝结了。还是罗思绫快了一步，她的手越
过他肩上，把手枪很快捡起来，指着他。
厕所里，承坤解决完生理问题后，站在洗手台边，掬起一把水，泼在脸
上。面对镜中这个神色惺忪的男人，他问：“你干嘛不捡那把枪？”
他的脸突然涨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话尾回荡在雪白的瓷砖间。承坤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深究这个问题。要
不然他会真的觉得自己太愚蠢。
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正如世界末日到来前歌舞升平的宁静夜晚。只是
楼底下还隐约传来感染者们有气无力的呻吟声，偶尔转成刺耳的嘶叫，很快
又平静下去。这个城市已经没有活尸可以找得到的食物来源了。承坤一面竖
耳倾听，一面想着。只是不知道救援小组在完成他们的任务后，会不会撤离
这个城市？不知道这个城市有没有他和思绫以外的幸存者？他们会是留在这
里的最后两人吗？
“罗承坤，你睡着了吗？”思绫问。
“睡着了。”他转头看她，“干嘛？有什么事？妳突然想帮我松绑了吗？”
“算了，没事。”她翻了个身。
“好啦对不起，妳要说什么…说嘛。”
她沉默著，直到他几乎以为她睡着了，才突然开口：“你知道吗？我们
从国小到国中，都是同一个学校。”
“是喔，这么刚好。”既然在奖学金名单上看到，代表可能住得近，是同
个学区，同个学区代表同个学校，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他打了个呵欠。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了…我知道你是单亲家庭，我也
是…只是你爸爸和你感情很好，我看到总是觉得很羡慕。”思绫沉默一下，
“小时候我的身体很不好，常常没办法跟大家一起在操场上玩…久了，大家也
就渐渐不再找我。放学时，我总是看到你，远远的在操场上打球和跑步，都觉
得羡慕得不得了，我常常站在远处看你，希望你有一天回过头，会看到我，这
样我就可以和你说话，说我也姓罗，我们的爸爸彼此认识。然后，也许你就会
邀请我跟你们一起玩，但是，一直都没有…所以说，在我们见面不久后，我就
想起你是谁了。不是因为我的记性特别好，而是因为以前曾经注意过你。”
承坤抬头看窗外高悬的明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算了，没什么重要的，睡吧。”思绫把棉被蒙到头上，不久就发出了轻
微均匀的鼾声。
反倒是承坤，睁着眼睛瞪月亮。
“妈的。”他小小诅咒了一声。害他睡不着了。
隔天早上，承坤在隆隆的引擎声和零星的枪声中惊醒。窗外，城市尽头
的地平线上扬起阵阵冲天灰尘，一辆辆卡车正驶离基地。承坤坐直身体，此
地的救援行动已经完全结束了吗？他看向远方，卡车驶离的方向的确是往高
速公路去，应该没错。他瞬间绝望了一下，难道真的会被留在这里？转头望
思绫，她的神色淡然，左手绑着橡皮管，右手拿着1c.c.针筒，好像没注意外
头的骚动。
“放心吧，”她突然说话，“他们起码要撤到下午，没那么快走完。今天
中午吃完午餐，我就会放你走了。你回去之后，不要说我的事，就跟他们走
吧。反正他们这么忙，应该不会有时间回来找的。”
承坤瞇起眼睛观察一下，确认思绫的判断没错。营区可能有数千人，光
是排队可能就要花去半天时间，还要应付因骚动而陆续赶来的僵尸们，的确
没那么快解决。
“思绫，跟我一起走吧。”承坤说。她用一块酒精棉片抹着手臂，没有搭话。
承坤凝视着她白皙的手臂，“如果妳真的要抽血的话，那就抽我的血好
了，”他说，“你一个人在这里，不会觉得害怕吗？就算你和这个人过去怎
么样，妳也已经等他这么久了，也算…”他还认真想了一下，那句成语怎么
说著？“…仁至义尽了，没有人会怪你的。如果解药永远都没有发明出来，
你就要这样跟着一只不会讲话，只会吃人肉喝血的活尸待在一起一辈子吗？”
思绫没搭腔，承坤忐忑不安，心想自己热脸又贴了冷屁股；他瞥了一眼
墙角的活尸，她那死男友仿佛受到挑衅似的，又穷凶极恶地尖叫着扑上来，
模样比平常更狰狞。他乖乖的把视线投回思绫身上，这才发现，她在哭。
斗大的泪滴一颗颗掉下来，没有抽泣，只有不断滑下的泪水，而她说话
的声音依旧平静：“你不会懂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也不是你眼中看到的
那种人…”她把针筒放在桌上，抽张面纸，把眼泪擦掉，整个人稍稍镇定了
些：“我想，你还是早点走吧。”她走过来，松开他身上的绳索。
“跟我一起走，”他双手一自由，马上抓住思绫的右手腕，不顾她扭著
手腕想挣开，“不管过去发生什么事情，那又怎样呢？反正这个世界已经
不是我们原本的那个世界了；不管以前好坏，那些事都过去了…就算妳过去
犯了什么错，”他实在想不出来她可能犯什么错，不过管他的，“也都是以
前的事，活着最重要…我想跟妳一起离开，”她已经停止挣扎，泪水仍然不
停滑下，也许是伤心的事太多，才有止不住的泪水，“求求妳，跟我一起走
好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照顾妳，陪在妳身边…”他一鼓作气的说
完，害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勇气在这个高傲又美丽的女孩面前，
把想讲的话说完。
“你知道吗，”思绫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
但是后来…”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令承坤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用眼角余光瞥见
她那个死男友—他一直觉得没感情没智商的活尸男孩，纵身一跳，把原本挂
在墙上的链子取下来；脚上的锁链还拴著，只有双手自由，但那也已经够了。
如果“牠”现在知道要这么做，为什么以前不知道？承坤突然被搞迷糊了，
一时没意识到接下来的危险。
活尸向前一搂，抓住思绫往后拖，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在这短暂
的瞬间，承坤的视线和“牠”对上了，那眼神是如此怨毒、嗜血，充满憎恨，
不是平常无神的样子，他汗毛直竖，并且突然之间发现思绫是对的，“牠们”
确实是有感觉、有意识的生物！
活尸张大嘴，一口咬在思绫颈上，发出骨肉断裂的脆响，承坤大叫一声，
仿佛是咬在自己身上；他一面后退，手在背后桌上胡乱摸著，一面无法自我
控制地发出无意义的叫嚷，直到摸到一把手枪。他举起枪，瞄准眉心，开枪。
骚动平息了。
他摸摸脸颊，上面都是冰冷的泪水。他把思绫从地上扶起来，鲜血从她
摀住的指缝间不时往外喷，就像用手指堵住水龙头的流水一样。承坤心下绝
望，没救了，再过不久，她就会变成一只乱叫乱咬的活尸，但他还是勉强自
己说：“妳再忍一下，我会带妳回营地那边，那里有药可以治。”然而，眼
泪却一直无法控制地滴到思绫脸上。
“结束…结束我的生命，拜托，我不想那样…不想变成那样子，不想拖累
任何人…”思绫努力蠕动着嘴唇，用气音挤出字句，她空出来的手胡乱摸索
他手上的枪。不久，思绫慢慢地停止了挣扎，闭上眼睛，神色安详。承坤熟悉
这个过程，她再一会儿就会完全停止呼吸，接着突然之间深吸一口气…开始
另一段新生命。
承坤举起枪，发现自己有点手软，他瞄准她的眉心，平坦舒展的眉心…
然后，他把手放下了。
“妳说的是对的，思绫，他们都是有意识的…有一天，解药发明了之
后，妳还会回到正常的生活，过正常的人生，像从前一样，一切都会很好
的。”他对着思绫逐渐冰冷的身躯说，接着转身开始解开活尸脚上和手上的
锁链。
承坤把思绫以前跟他提过的英文期刊翻了又翻，查了字典，还是有看没
懂。算了，反正思绫说的总没错。
他也在角落的纸箱里，找到思绫从前的日记。思绫果真如她自己所说，
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样。她堕过胎，两次，为她的高材生学长；从她凌乱疯狂
的笔迹中，他也得知当学长被活尸攻击时，她在学长身边，原本有机会出声
提醒他躲开，但是她没有，因为她恨，恨他居然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刻，落
井下石地跟她提分手的事情。所以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正如你想像的那
样完美呢？承坤有点惘然，但对自己的决定不太后悔。他还是会常常想到思
绫以前的样子，她微笑、蹙眉、站在厨房煮食物的背影，虽然他们只相处过
一段时间，但她储在他脑海中的影像，就像他们认识了一辈子一样，值得他
在接下来这段等待的日子里细细回味。他走过思绫曾行经的地下室，找到她
说的医院—还有血包，循着她探索这个城市的足迹，慢慢深入思绫过往的一
切。
有时他行经幽暗处，想像思绫就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在这杳
无人迹的荒凉城市，繁华落尽，万籁俱寂；有时他想，如果不是这个城市的
陷落，他怎么可能会遇上思绫？这场灾难夺走了一切，又成全了他。虽然是
以这种方式。
但是，他仍衷心期盼解药发明的那一天。那一天她会变回原来的模样，
而他会牵起她的手，一起漫步于招牌林立、喧嚣熙攘的街道上，开始他们的
新人生。
“先生，这里很危险，有很多活尸在这里活动，请你跟我们走好吗？”
他打开一条门缝，一个神色稚嫩的年轻人抱着枪等在门外，还不时东张西
望，深怕被攻击。
这里干净得很，他上次又清空了一次。他有点不耐烦：“不用了，谢谢。”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先生，之前我们的人已经要撤走了，这次回来
是特地为了找一位队员…”突然屋内传来一声嘶叫，年轻的队员脸色大变，
端起手中的枪：“先生！你的屋内…”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了，快滚！”他重重把门关上，留下年轻人碰了一
鼻子大门上的锈蚀。
完）
其实这故事的前半段的灵感是来自韩国片“僵尸有情天”，不过渐渐发展得不太一
样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