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厚实的右掌轻拂过一尘不染的光亮石台,
高壮威猛的男子双眼澄澈清明,
最后环视了一次曾发誓要终身驻守的祭祀殿堂。
将身上华美却累赘的祭司长袍仔细的脱下折叠,
放置在象征女神之灵的那汪清泉之前,男子有着百炼成钢的巍峨体魄,
菱角分明的刚毅脸庞藏着掩不住的王者霸气,全身散发出不怒而威的精悍气息。
男子有着特属于杰出战士的所有特征与条件,
却长久以来选择披挂上柔软艳丽,却沉重莫名的祭司长袍,
用独居回避面对殿门以外的那些心酸过往。
而现在,为了眷族的荣耀与未来,
男子决定违背用自身荣誉及生命做为担保的高贵誓言,
再次踏上由血肉交织而成的睽违战场,用久未尝血却依然锋利如往的獠牙与利爪,
为正在浴血奋战的勇猛族人杀出一条血路。
一条很可能依然通往地狱的颠簸之道。
“傲日......,与傲月。”
年迈苍老的前任祭司微微垂首,用沙哑的嗓音微笑着宣布了这对新生兄弟的名字。
老祭司缓缓扬起颤抖却慈祥的温暖双掌,
分别轻按上孪生兄弟的稚嫩额头,在所有族民的祝福与欢欣之下,
替两只还没能睁眼的柔弱幼狼,洒下了一身最深切诚挚的庇护祝祷。
莱肯族是大地女神的子民,
新生儿一向是由祭司以自然界的事物或现象来命名。
莱肯族长寿却生育不易,一对夫妻往往结缡数十年也未必能有子嗣,
纵使腹中有了喜讯,也总是只能孕育出一名只身落地的独生后代。
在莱肯族与世无争的漫长时光之中,一胎双生的喜悦纪录寥寥无几,
若有孪生子女能平安诞生,便被视为全族将会兴盛繁荣的吉祥征兆。
何况这次的挛生子还是首领族长的子嗣,更有着超越以往的崇高意义。
时光奔流,成年的傲日与傲月果然不负族民期望,
同样成长茁壮为最精锐强悍的杰出战士。
莱肯族勇猛好战,视猎捕御敌为证明自身荣耀与价值的最佳途径,
在女神应许的眷顾之地上,虽然没有被蓄意掀起的愚蠢战争,
却有着无数与莱肯族一般天赋强大难测的自然之民。
当然,并不是所有天地生养的自然之民都懂得爱好和平,
而堤防回击进犯的各种奇异生物,
就是莱肯战士们必须终身负担挑起的光荣职责。
“傲月,在想什么呢?”
人类外型的傲日扛着一串粗枝大步走近,每一步都充满了年轻活跃的强健力道,
被外力强硬折下的枝枒上结满了香馥艳红的垒垒果实。
那是孤悬树的果子。
孤悬树只生长在兽足难登的高耸峭壁之上,
弥足珍贵的光灿果实二十年才一结,一旦果实完全成熟,
枝干便主动分离脱落,跌坠进黑暗无光的冰冷深渊。
只有最善于翱翔盘旋的高超翼族,才能有幸品尝号称梦幻的孤悬树果。
虽然孤悬树的果实甜美多汁又有奇效,被视为强身健体的滋补珍品,
却因为取得困难而让所有兽族魂牵梦萦,
也被崇尚强壮矫健的莱肯族当作传统里自我突破的艰难关卡。
曾经在某一代祭司的时候,由于当届女神庆典之前,
有太多宝贵炙热的莱肯血脉,因为试图采收孤悬果而命丧山谷,
让本应欢庆美好的祭典蒙上阴影。
为了延续确保族里的生命力,
那时候的祭司只好宣布从此禁止私下采摘孤悬果,
除非事先向祭司提出申请,在拥有足够的安全措施之下才能进行挑战。
不过凭借工具或器材进行挑战从来就不是莱肯族的天性,
如此窝囊取得的孤悬果也根本就失去了意义。
“诺!”
傲日刷的丢来一颗果实,同样是人型的傲月轻松扬掌接住。
“尝尝看,真的很好吃喔!”
傲日舔著嘴巴,在盘膝而坐的傲月旁边随意躺下,
习惯性的翘起了二郎腿,把稀有珍贵的孤悬树枝大咧咧的摆在一边。
“孤悬树?”
傲月玩赏著掌中的果子,
毫不讶异兄长能完成数百年来被视为禁忌的死亡挑战。
“如假包换!”
傲日笑嘻嘻的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
“妈的!为了摘这根玩意儿,我足足爬了两天一夜的硬梆梆岩壁,爪子都被磨平了,
后来根本插不进石头里,我只好加上用嘴,想办法把牙齿也钉进山壁,
结果牙根竟然不太够力,好几次差点要摔下去咧!你看!”
傲日张开大嘴,嘴里本应锐利的牙齿碎的碎,少的少。
“难怪你说话怪怪的。”傲月咧嘴。
“我还以为孤悬果有毒咧。”
“妈的!你看了半天还不咬原来是害怕有毒喔!”
傲日也咧开了嘴,反手又摘下了几颗璀璨如宝石的艳红珍果。
“快吃啦!还有好多咧!快点帮我消灭证据,等下连树枝都还要想办法处理咧,
要是被祭司老头知道我犯规偷摘就惨了,最后留一颗下来就够了。”
“那你干嘛摘一大串回来?张扬的要死!”
傲月好气又好笑的指著那一大串犯罪证据。
“笨喔你!”
傲日已经满口的果汁果肉,含糊不清的大笑着回答。
“一颗哪够我们两兄弟好好享受阿!”
“哥......。”傲月抹了抹嘴。
“你还留下一颗,是要送给繁星吗?”
吃了一肚子的孤悬果,傲月连讲话都有点吃力,
肚子里暖烘烘涨鼓鼓的,好像有一种温和又充实的安稳力量,
正缓缓循序渐进的流入四肢百骇之中,让傲月整个身子都懒洋洋的,
有种说不出的满足与舒服。
“呜......,嗯......。”
眼皮也已经差不多闭上的傲日含糊回应,
勉强命令两只眼睛回复半睁半闭的困倦状态。
“女神庆典......,要到了,我要用......,用孤悬果,
把繁星......,追......,追到手,嘿嘿......。”
傲日有些害羞的腼腆微笑,粗旷的野性方脸上浮现一丝滑稽的红晕,
随即完全丧失了意识,在疲倦与饱足感的引导下沉沉进入梦乡。
“是吗......。”
傲月落寞的笑了,与兄长一模一样的英勇面容上,出现充满了心碎失意的真诚祝福。
“兄长,你一定可以给繁星幸福的!只有最威猛勇敢的无敌战士,
才有资格配上能同时吸引我们兄弟的完美女性。”
傲月将手掌伸入裤袋里摸索,缓缓掏出了一颗光灿艳红,
散发著馥郁诱人甜香的梦幻果实。
“原来......,孤悬果是这种滋味啊?我一直都舍不得吃呢!”
傲月看着手里的果实,心酸的微微持续加强掌中力道,
直到果实噗滋一声,爆散化为香甜芬芳的淋漓汁水,
伴着苦涩的泪水从指缝间缓缓汇流滑落滴洒,
就像是傲月那颗破碎淌血的心一样,再也无法聚拢复原。
傲月决定,从今以后要让自己的心如孤悬果一般的孤立悬吊,
再也不碰触任何会触痛伤心的折磨回忆。
虽然差别并不明显,但傲月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果子终究比不上兄长的硕大艳红,
就连香气都略逊一筹,更别提傲日狠狠扛回了一大串孤悬枝干,
而傲月却只是带回了一颗孤拎拎的果子。
越接近果实完熟的日子,孤悬树的枝干也就越是松脱易断,
摘采果实也就益发凶险,极为可能在攀附于树木上的时候,
莫名其妙连同突然分离的脆弱枝干一起坠入深渊。
能够连枝带叶,嚣张携回一大串孤悬果的勇猛傲日,
无论是胆识或着体能,都明显足以傲视所有同族,
纵使是摊开漫长神秘的莱肯族历史细细检视,也绝对无人能出其右。
女神庆典并非冗长无趣的单纯祭祀仪式,除了感谢赞叹女神对族民的眷顾恩宠之外,
同时也是尚未成家的独身莱肯族们,寻觅追求结发良缘的浪漫庆典。
在充满狂欢喜悦的热情歌舞与美酒佳肴的催化之下,
互有情意的男女们将会大胆的互诉衷情,在私下交换信物之后,
默许对方成为今生今世的唯一伴侣,并且在庆典过后,由祭司择日主婚,
完成双方殷切期盼的人生大事,厮守终身。
这一届的女神庆典特别热闹,因为除了原本的两项内容之外,
年老的祭司突然决定要顺便宣布退休,
并且由年轻力壮的首领族长次子傲月接任主事。
这件事轰动了所有族民,莱肯族尚武好斗,只要能够在最前线冲锋陷阵,
就绝对不会愿意在第二线等待上场,而正值热血奔腾的青壮年一辈更是如此。
虽然祭司一职的地位荣誉崇高,是族里独一无二的精神领袖,
却必须终身孤独守护祭祀圣殿,与代表女神的清泉常相左右,
因而成了年轻人却之不恭的无趣职位。
唯一会愿意担任此职的,也只有少数垂垂老矣日暮西山的资深战士,
意图在生命燃烧完毕,并且回归女神怀抱之前,对族里做出最后的无私贡献,
舍弃在沙场上光荣战死的最后骄傲权利。
傲月的选择无疑是族中破天荒的稀奇怪事,只有傲月本人知道,原本骁勇善战,
惯于在沙场上追求成就的威猛战士,为何会愿意脱下战袍,甚至退居全职内勤,
成为与战斗再也无缘的抑郁神职。
只有让自己禁闭在厚重华丽的封闭石门之后,
傲月才能阻绝心中涟漪般层层扩散放大的思念。
只有让自己跪俯在纯净澄澈的冰凉圣泉之前,
傲月才能平息胸中烈火般熊熊灼热燃烧的悲苦。
也只有让自己披挂上被授予女神荣耀的高贵圣袍,
傲月才能借由自己的双手与双唇,
确保兄长与繁星能受到女神微寒沁凉的永久祝福。
“你确定?”
年迈苍老的祭司和煦微笑,银白的眉毛与须发被圣泉映照上一层湛蓝。
“我确定,祭司大人。”
傲月单膝跪下,
低垂的双眼凝视著自己曾经燃烧骄傲的胸膛,
不确定里面是否还有一颗能温热跳动的心脏。
“孩子,感谢你。”
老祭司颤抖却坚定的缓缓蜕下高帽衣袍,
毫不畏缩或羞愧的在傲月面前露出干枯瘦弱的苍白裸体,
凹瘪的胸腔因激动而上下起伏,明明是行将就木的近死老者,
身上却散发出傲月严重缺乏的旺盛生命。
“孩子,感谢你,感谢你让我能再次在大地上尽情奔驰直到筋疲力竭,
在月光的照耀抚慰下光荣面对生命的尽头。”
傲月疑惑仰头,面对上老者空茫失焦的目光,
明亮的阳光自石质窗槛间投照射入,将殿堂内渲染成一片金黄色的华丽灿烂。
老者混浊灰白的双目已经近乎失明。
“孩子,请不要搀扶我,让我保留最后的尊严与骄傲,
踏上生命最后注定有去无回的必经旅途。”
老者颠簸颟顸的摸索著,凭借在圣殿内长期生活的深刻记忆,
终于推开了隔离圣堂与外界的厚重石门。
当然,双耳也已然几乎失去作用的老者,没有听见傲月刻意轻柔放慢,
充满不忍与尊敬的沉缓脚步声,并不知道是另一双健壮饱满的年轻臂膀,
替他悄悄分担了石门过多的蛮横重量。
“啊!今夜的月光,好温暖。
温暖到让我所剩不多的战士血液也开始沸腾了。”
老者喜悦的仰起皱缩干枯的面孔,体会阳光洒上躯体的和煦拥抱。
“嚎呜~~~!”
老者仰天长嚎,喉咙中吐出有些陌生的悲壮战嚎,朽木般的四肢与躯体膨涨延展,
口鼻吻部向前突出,双唇内冒出缺损发黄且不再锐利的弯曲长牙,
身上窜出稀稀疏疏的灰白长毛,
在门外众族民尊敬含泪的目光包围之下化身为狼,恢复与生俱来的骄傲原型。
体毛稀疏斑驳的花白老狼撒开四爪,族民们静默的迅速自动向两旁让出一条路来,
目送年迈却依然勇猛的尊贵战士奔驰离去,踏着略为踉跄的坚定步伐化身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