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在国文老师拍下第一掌声作为起头，鼓掌声像是轰然降下的雷阵雨，在屋子热热闹闹响起
。
应凌的感想得到满堂喝彩，在座的八名成员不分男女，对他投以敬佩、崇拜的目光，应凌
不改青涩模样，谦恭地微笑，向老师点头行了礼后，回到座位上，在读书会里，他是沉默
寡言却不失主见，当言则言，有所为而为的模范生，拥有超越他年纪的学问、素养，国文
老师将他视为得意门生，认为他前途不可限量。
“太棒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补充了。”
论理逻辑清楚，充分掌握文字，以原作为骨架，个人感受为血肉，用词精准、譬喻得当，
容易理解，几乎找不到挑剔的地方。
听到自己认同的老师给予的高评价，应凌默默在心里得意了起来。
“可惜……”
想起令人感伤的往事，国文老师从欢喜变得欲言又止，视线从应凌移到蛋糕上，看见老师
的叹息，应凌冷冷地笑了笑。
在警局，大汉仔坐立难安，两次想要摆脱同事外出全被阻止。
冰狗的一伙人在优势的警力镇压下，陆续被逮捕以大型巴士带回总局侦讯，他们没有携带
枪械，违禁物品，最多只能以社会秩序维护法、交通法规处置，光是制作笔录、通知家长
之类的行政工作，便耗费大量人力。
因应为数众多的警察、广布在各大路口的检查哨，冰狗一行人化整为零，改走巷弄，他放
纵属下见人就抢、恣意殴打，沿路狂按喇叭，瞬间涌入的报案电话瘫痪了110勤务中心，
多家媒体SNG车来到现场转播，见事态严重，警方将所有能利用的机动人力，全数派出追
捕四处流窜的少年，在淡水小镇展开追逐战。
大汉仔越想越不对劲，翻阅冰狗过去的纪录，他极少策划大规模的飙车聚会，像是刻意引
人注意的举动，令人起疑其中暗藏阴谋。
第一个想到是冰狗企图转移警方注意力，趁机运进大量的毒品，又觉得不合理，因为后来
了解，冰狗母亲因为丈夫纵容儿子贩毒，护子心切，狠狠地跟丈夫吵了一架，夫妻达成同
识不让冰狗继续插手毒品生意，冰狗目前贩售的药物，几乎都是过去的存货，原料商及大
盘不会跟个毛没长齐的小鬼打交道。
剩下可能性就是拖延警方营救罗永德的进度，胆敢伤害、拘禁警员，无论是教唆或是亲自
实行，冰狗罪责沈重难逃，最好的办法是斧底抽薪，杀了罗永德一劳永逸，大费周章与警
方玩游戏，只是徒增罪行曝光的风险。
坐着干着急，想到脑袋快涨破，为了发泄情绪用力踹了摆在桌子下方的电脑主机，误触电
源开关，电脑进入开机程序，大汉仔设定了随机开启电子邮件程式，一连上线便会自动收
发信件，听到新邮件的提示音，既然无事可做，大汉仔干脆坐下点选观看。
一封主旨是‘羊讯’的来信，抓住他的视线，寄件时间是下午六点零二分，信里写了一个
住址，一组帐号、密码。
写在住址下方的姓名，罗永德三个大字是吸睛的关键字。
领头羊第一次属了名，秦俊纬。
名字似曾相识，但大汉仔无暇回想，此时此刻唯一要务是救出罗永德，即便没有确切证据
证明，这个地址便是囚禁他的场所，他也要前去一探究竟。
“跟我去救人。”
大汉仔请求两位同事的支援。
“队长说不准你离开队上半步。”
阿雄坚持遵守上级命令。
“命令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换做是你被掳，你会希望看见我乖乖坐在这里待命，还是不
放弃任何希望去营救你，老板跟兄弟，我选择兄弟，你呢？”
大汉仔对同事动之以情。
“干，当然是长官，不过是嘴巴上，你有把握吗？”
阿雄问。
“去了才知道。”
大汉仔诚实以对。
“不管了，先走再说。”
小谷抓抓头发决定相信大汉仔。
“这黑锅你要揹。”
像是推诿责任，其实已经做出选择。
“反正我黑习惯了，没差。”
大汉仔一肩扛下。
同事装作监控大汉仔到洗手间，一到楼梯口，三人飞快地转进下楼，直奔地下室取车，开
启闪灯、蜂鸣器，十万火急赶往信里的地址。
时间是晚上八点十七分，大汉仔三人到达位于僻巷内一间两层楼老旧房子，一楼门口、及
二楼阳台贴著吉屋出租的公告，整栋房子漆黑一片，阿雄、小谷负责掩护，由大汉仔顺着
墙边的排水管爬到阳台，用枪柄敲开玻璃，打开窗户深入，靠着窗外微弱灯光，全神戒备
搜寻整个楼层，二楼空荡荡地毫无人迹，老鼠大胆地在屋子内爬行，大汉仔摸黑下到一楼
，一楼与二楼情况相同，客厅、厨房、大小房间一无所获。
“怎样？人在里面吗？”
大汉仔开门与两人会合，阿雄劈头便问。
大汉仔摇头。
“我们会被你害死。”
阿雄收起枪，不住抱怨大汉仔。
“不要说那么多，赶快回去，说不定队长还不知道我们跑出来。”
小谷打圆场。
就在三人准备折回时，听见紧邻在房子隔壁的大型铁皮屋发出微弱的声响。
小小风吹草动，三个人同时提高警觉，面对仅以一个铁卷门当作出入口，密不透风的建筑
物，阿雄、小谷在背后持枪戒护，大汉仔走近用力拍打铁门呼喊。
“警察，有人在里头吗？”
刚出声，马上听到一声重物掉落地面发出的噪音，仿佛是在回应大汉仔。
“永德是你吗？我是大汉仔。”
大汉仔急促拍打铁门，然后屋里传出东西在地上拖行的短促声，大汉仔再无怀疑，绕着铁
皮屋找寻可进入的地方。
“叫支援，再去找个锁匠来。”
大汉仔指挥阿雄、小谷，各自分工。
小谷飞车到附近的分驻所，不到十分钟，管区便载着一名锁匠带着工具赶到现场，锁匠拿
出全频遥控器开始扫瞄，七分钟后找到控制锁头的频道，当铁卷门升起，一辆不时摇晃的
大众面包车停在铁皮屋内，打开灯光，沿着墙壁堆满了装着咖啡豆的麻布袋，咖啡豆散落
一地，袋内露出大量各式毒品，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以存放咖啡豆所为掩护，藏匿毒品的
仓库。
后车门没关，大汉仔一把掀开，罗永德被绑在铁椅上，倒卧在车内，呜呜地发出声响，他
的前方有一具被刺了数十刀流满鲜血的尸体。
“你没事吧？”拉出塞在罗永德口中的布团，恢复他的口说能力，大汉仔关心地问。
“不要管我，快去阻止宜朗做傻事？”
全然不顾自己，罗永德急切地要大汉仔去寻找宜朗。
“叶宜朗躲在这里？你是被他捉来的？”
“不是，是忠全和冰狗的人，宜朗杀了他，把我运到这里。”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现在没有办法跟你详细说，赶快去冰狗的基地，那里快要发生大事了。”
“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去找冰狗的小弟问，一定可以问出来，快去，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在罗永德的声声催促下，大汉仔将他托给阿雄、小谷，借走管区的摩托车，将速度逼近到
破表边缘。
八点五十六分回到警局，警局里坐满被带回等候侦讯的少年，大汉仔双眼快速地左右移动
，在视线内寻找熟面孔，看到了被铐在墙边的乌龟，想也不想地掐住他受伤未愈的肋骨，
只听到一声凄厉惨叫声在警局内回荡，不把进警局当一回事，嚣张跋扈的少年们闻之色变
，纷纷低下头来。
“你们的窝在哪？”
不给乌龟喘息、考虑的空间，大汉仔继续加重力道，即便要掐断他的骨头也在所不辞。
“我说，我说，你放开。”
求生本能令乌龟屈服。
一得到冰狗巢穴位置，大汉仔征调同事出动，已经从阿雄、小谷那接获到罗永德获救的消
息，同事们再无迟疑，听从大汉仔的命令，十台警车，四十名少年队员在路上闪电奔驰，
之后持续会有其他单位的员警加入增援。
当大汉仔率领大批警力赶路时，九点整，在国文老师的带领下，应凌与读书会的成员围着
蛋糕，在黑暗中依靠微弱的烛光，唱着生日快乐歌。
“俊纬生前你和他的感情最好，由你帮他吹蜡烛最适合。”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为了纪念，不幸自杀早逝的读书会成员的冥诞，秦俊纬，国文老师专
程买了蛋糕。
“你和俊纬两人对文字感受力不相伯仲，却又截然不同，一个冷静理性、一个热情感性，
每次看你们从言语间激荡出的火花，我脑子里就会浮现你们精彩的未来，绝对会是我教学
以来最大的骄傲。”
说到伤心处，老师眼眶泛红，嘴上不说，但流露出对秦俊纬的惋惜与赏识，明显高过于应
凌。
“不说这个，快吹蜡烛吧！”
老师擦干泪水重新笑开。
应凌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因为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他准备一个别出心裁的礼物送给已故
的秦俊纬。
灯光再次明亮，由女生负责分切蛋糕给读书会成员，应凌坐在沙发上，吃著美味的蛋糕，
回答成员对书的疑问，交换彼此的感受。
裤袋手机发出剧烈地震动，应凌轻轻掏出检视，宜朗传来了短信，内容是约定好的暗号，
一，代表他与领头羊同时在羊群面前现身，他会一一慰问，花点时间倾听羊群诉说他们受
的痛苦，和他们握手、拥抱增加亲密、认同感，完成由应凌预写好，交由他反复背诵牢记
，一番慷慨激昂陈词，压倒领头羊的风采，赢得羊群的效忠。
‘我们是羊，因为只是羊才会任人宰割猎杀，我们没有可以撕裂肉块的尖牙和爪子，不代
表就得乖乖忍受无止尽的欺凌。
没法啃，就用嚼草的牙齿一口一口磨烂狼的血肉，没法抓，就用蹄一步一步踏碎狼的头颅
，不是要复仇，只是想要自由。
卑微的请求，没有人听见、回应，我们就只能自己争取。
他们说我们是好孩子。
忍耐，人生才刚开始，那些坏人最后会受到法律的审判、上帝的制裁到监牢，掉落地狱去
受苦，我们终究能进入天堂。
但与其带着屈辱上天堂，不如怀抱着尊严下地狱。
没有迫切需要的人才耐的住等待，我们现在就想得救啊！’
应凌将宜朗当作自己的分身，回味呕心沥血的杰作，有如亲临现场般地兴奋。
进到短信的草稿夹中，调出预先写好两封群组短信，第一封给埋伏在冰狗巢穴外围的东和
等人，内容简洁有力‘杀’。
第二封给总数一百七十七人的羊群自救会会员，内容是他们最熟悉的‘狼来了’。
这次警报货真价实，毫无虚假，会将羊吃干抹净的恶狼来袭，他们的末日来临。
被诱骗到定点的羊群在同一时间内，收到发自宜朗手机的狼讯短信，群起抬头望着站在二
楼右手握著蝴蝶刀的宜朗，以及他以左手紧紧搂住肩膀的忠全。
当东和率领着人数优于羊群一倍，个个拿着刀械的恶少团团包围住旧工厂，在外头疯狂敲
打铁皮、废弃钢材、咆哮。
我是狼。
按照应凌的安排，宜朗会在羊群错愕惊恐，翘首盼望着他，乞求一个解释时，冰冷、毫无
感情地说出残忍丑陋的真相，然后干净俐落一刀划开忠全的咽喉，把羊群推入绝望的深渊
后，跟着冲入的东和等人恣意砍杀羊群。
“我是领头羊。”
宜朗辜负应凌的期待，说出全然不同的答案。
应凌不在场，不知道这个重大的变化，依然自鸣得意向对他投以爱慕眼神的女生，侃侃而
谈太宰治的著作人间失格。
“人性天生就拥有自我否定与毁灭的悲剧性格，人是荒凉而虚伪的，不是盲目追求并不存
在的桃花源、乌托邦，就是在无止尽的沈沦中毁灭，美丽却又脆弱，像是一抹彩虹，更像
是一颗泡沫。”
沈浸在自我满足的世界，高高在上，宛如掌控一切，受人仰望的造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