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咯咯的轻笑几声,花瓣飘落四散,粉白粉白的落在她的脚边,虽然身影溶在黑暗之中
,两人却仿佛在眼前看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古装女子,正将绽满的梅花枝往她的发髻上安去
。
白色的脚在原地转了一圈,像是女人在镜子前打转的步伐,突然间,她竟扯开了嗓子,仰
天放声大笑,狂奔而去!
“她跑了!”
“走。”
陈祇言往前直冲,缕儿叫道:“等等──”她一把拎起火狐狸,这才往前去追陈祇言。火
狐狸咕啾一声,连眼睛都急得瞇成一线,深怕自己从缕儿的手上滚了下去。
前方不见女人的身影,只能听见她快速的脚步声,与沿途疯狂的尖锐大笑,他们追着笑声
往前跑,扑面而来的风中,夹杂了满满如小雨似的梅花瓣,飘落不尽,不知追了多久,也
许是五、六分钟,女人的脚步声停了,周围又陷入整片的黑暗。
用这种速度跑了这么久,就算是体力较好的陈祇言也觉得有点吃力,更别说是平常少运动
的缕儿,一停下脚步,根本是扶著自己的膝盖大口喘气,脑门发晕。一时之间,陈祇言在
黑暗中,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不见了……?”
可是伸出手,还碰得到在风中飘落的梅花瓣。
应该没有追丢才是,还是,躲起来了?
他张望四周,再低头看看火狐狸,火狐狸的尾巴上沾了几片花瓣,火光微弱的照亮地砖,
地砖的隙缝间,塞著许多枯萎的柳叶与泥土,一如之前所见。
“等等。”
但乍看之下,好像有哪里觉得奇怪。
光影颤动着,无法细看,分不清地上的影子究竟是自己在动,又或是因为火光不稳的缘故
……
原本饱满鲜嫩的梅花花瓣,竟在眨眼之间枯萎了。
好像看见快转的影片,地上的花瓣在瞬间卷缩枯黄,化为尘土消散,陈祇言和缕儿共同目
睹了这一幕,看得说不出话来,更惊人的是,化为尘土之后,数十株鲜绿的植物幼苗立即
自土表窜出,抽出枝叶,缕儿发出尖叫,往后退去,啪嚓几声,脚跟踩断了身后的数枝树
苗。
转头一看,身旁全是梅花!
“怎么回事!”
“小心!”
缕儿呀的一声惊叫,一枝梅花瞬间自她的脚边抽高,陈祇言用力将她拉离,那棵树干发出
细碎的声响后,开展枝叶,迅速向上窜生,磨擦出像孩子哭叫的声音。
嫩芽长成了老枝,婴孩的哭声混著女人的笑,两人朝向声音的来源定神一看,原来梅花的
树窝竟长成了女人脸的形状,树皮斑驳,满是皱折,好像她的脸皮一块一块的碎裂掉落;
女人脸痛苦的张开嘴,嘴里哗啦啦的溅出几道黑水,缕儿看见,在那堆黑水的中央,应该
是女人舌头的东西,尖端被切掉了,剩下一个切口。
幸好周围太暗,看不清楚,要不现场的景象恐怕让人崩溃。随着女人脸裂开大嘴,婴孩的
哭声消失了,转而变成嘻嘻的呻吟,两人一愣,那不正是那女人脚的笑声吗?
“快走!”肯定是中计了!陈祇言拉住缕儿便往回跑,沿路的梅花越长越密,转眼间已从
幼苗幻化为陈年老树之貌,高过二人的头顶,且还在继续抽高。顶上的绿叶落尽,笑声不
绝于耳,缕儿停下了脚步,颤抖的指向眼前。
梅花丛如今已完全挡住了二人的去路,但从老树干上垂落下来的,却不是枝干,而是人的
手脚。枝叶尖端垂下之处,不是枝桠,而是一根一根白骨貌的手指。
枝末的红色不是梅花,而是成千百只惨白的女人手指尖上,指甲的血红色蔻丹。
滴答滴答。
有溼冷的水珠滴在两人的脸上、手上。缕儿一抹手,整片的红色。
鲜血自艳红色的指甲中挤出,滴滴答答,落下一场血雨。
嘻嘻……
女人疯狂扯破嗓子大笑的声音,仍旧不绝于耳。
血。
满手的血。
陈祇言同样的一抹手,但他看见血的表情,却和缕儿是大大的不同。
他咽下满口苦涩的味道,双唇微微颤抖,呢喃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
然后往前倒下。
走在他身后的缕儿,见到陈祇言就这么倒了下去。她原以为陈祇言是绊倒,一看却不见陈
祇言爬起身来。“快走啊!”她大喊,用力的扶起跪倒在地上陈祇言,攀在缕儿肩上的火
狐狸,照亮了陈祇言的脸。
陈祇言的黑色双眸,空空洞洞的,他的手不停的在发抖。
“你……!”
缕儿不明白怎么回事,她硬是拖住陈祇言的手,想将他扶起,可是陈祇言几乎有缕儿的二
倍体重,光一条胳臂就压得缕儿紧皱眉头,缕儿只能勉强的拖动他,根本没法子逃走。
“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她索性对着陈祇言的耳朵大叫,但没有反应,于是她又狠狠
的在陈祇言的脸上揍上一拳:“快起来!”
陈祇言的耳中,只模模糊糊的听见了缕儿的呐喊,五感离现实越来越远,他的眼前看见的
,是另一番走马灯般的记忆景色。
掌心满手的血,他看见血花幻觉似的浮出……
开在老家楼下,邻居家墙外的大红色扶桑花。爷爷……小时候的自己……陈旧的满是火痕
的工作室……
被砍断的双手,满地的鲜血。
石晴。
原来他的名字叫做石晴。
太好了。
如果那个时候晓得了他的名字,也许就会闭上双眼,安心的死去。
记忆的画面又被拉回了更久以前,将他拖往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一睁开眼,他看见了一
双死鱼白的双脚,躺在满是鹅卵碎石的河床上。脚上满是被刮伤的痕迹,皮肉都翻了起来
。
很久以前,有个女人……
往前,往前。
时间倒转。
长得很美艳的女人,讲话声音嗲得像糖水似的女人。总是穿着红衣绸缎,发髻上叮叮当当
晃着珠翠,垫著小脚,走路摇摇摆摆的有钱人家女人。
她是一个坏心的女人。
出身在富商之家,母亲曾是名妓,一生下来就有倾城的美貌。有钱有家世、又有美貌的大
小姐,她什么都有了,还有一颗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恶毒的心。
还在襁褓之时,听见奶妈叹气的声音,就开心的哈哈大笑。稍长一点之时,就转而欺负身
边的ㄚ环。趁著四下无人,把ㄚ环推进井里,ㄚ环在井里挣扎了几下,没了气,她从头到
尾都把头探在井口上看着,像是看戏一样开心。
再稍长一点,到了给人提亲的年纪,别说是把下人们当蝼蚁贱踏,当她发现玩弄男人心更
加有趣时,她一头栽了进去,沉迷不已。但父亲将她嫁给了一个无趣但非常有钱的老头子
当继室。这让她感到非常的生气。
她开始变本加厉的恶毒,将家里搞得乌烟瘴气。还去豪赌,欠下大笔债务,逼得丈夫自杀
,最后被卖进了妓院还债。
这件事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说她的丈夫是被她毒杀的。原以为被卖入火坑,会
让她收敛一些,却没料到在妓院这种勾心斗角,险恶万分的地方,反而趁了她的心意,她
当妓女当得如鱼得水,非常快活。
转眼间她竟成为和她母亲当年一样的名妓,渡过了气燄极盛的年头,三十来岁时的她,存
够了钱,计划着要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妓院。可惜就是这个决定出了乱子。
一山还有一山高,当年与她竞争的妓女感受到了压力,于是痛下杀手,将她推入河中淹死
,尸体在下游被捞起时,浑身赤裸,满是伤痕,一照到太阳,口鼻都留出黑血,足见她的
怨气之深。
原本她就该这么离开人间,当时却有位书生得到了这幅画。
这也许就是她的报应。
那时的画里,只有暗巷和柳树。书生与朋友谈笑聊天,讲到了城内名妓淹死的八卦,听说
女人死时光着脚,又没穿衣服,于是提起了笔,在画上加了几笔,绘上了一双赤裸的女人
脚。
从此之后,女人的魂魄就被困在这图里头,在永夜的暗巷中走着,没有尽头。
来回的走啊,走啊。
有落入图中的倒楣鬼,就将他们吃掉,剥他们的衣服穿;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她想
念过去又不敢去想,在孤寂中发狂。
时光飞逝。
女人的一双赤脚,又不知道在这图中走了多久,陈祇言又是一闪神,这次他见到了一张有
些熟悉又认不太出来的脸。
‘这不是原图有的东西。’
‘这是谁添上去的?’
‘似乎不太好谈……里头的……是妖物?谁封的?’
二个男人,站在一张长桌前,他看见其中一个男人将二卷画轴摊在桌上,仔细端视,他抬
起小眼镜,皱眉看着图中的女人脚,和身旁的人指指点点。桌上的图,一张是熟悉的柳树
夜巷,而另一张,同样也是夜巷,还是成对的场景。
‘花了好多力气,总算把一对找回来了……’
‘我就收下了。’另一个男人,看不见样貌。
‘那么……的事情……就……’
陈祇言仔细回想,他很肯定自己一定见过那个男人。一会儿后他记起了。
那男人是年轻时的张老爷子!
‘等等……’
‘谁在这里?’
张炳抬起头来,与陈祇言四目相接。
……他看得到?
这不是只是幻觉吗?他看得到?不可能的。
“陈祇言!”
缕儿?
陈祇言猛的从这幻觉中惊醒。缕儿的声音,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
“陈祇言你快起来,你好重我搬不动你──”
在另一边,死命的拉着他的身体的缕儿,真是恨不得自己多长一点肌肉。因为逃不走的关
系,那些梅花枝已经慢慢缠住她的手脚,让她无法动弹。
“拜托……我走不动了……”
她在陈祇言的衣服上又扯又拉,想至少不要让他被树枝给埋住,在这手忙脚乱的乱扯之间
,陈祇言身上带着的黑剪刀,掉了出来。
“糟了!”在一片黑中,缕儿完全看不见黑剪刀的踪迹。只知道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就
在黑剪刀落地的那刻,剪刀喀的分成了二把尖刀。
两把尖刃发出清脆声响,往梅花枝上一撞。
反弹、飞出!
沙的一声,缕儿只感觉一阵飓风扫过头顶,身上缠住的的梅枝全给砍成碎片,头顶上被切
裂的梅枝碎片,像用倒的一样落的她满身都是。她拍拍头上的小枝条,那阵飓风一样的声
音还在身边回响,女人的笑声静了下来,随后转为凄厉愤怒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像是落荒而逃的声音。就在这时,陈祇言用力的咳了二声,总算回神醒了过来。
“唔……”他抬头一望,缕儿见不着他的刀子,但他身为刀的主人,看得非常清楚。纯黑
的尖刀旋转成圆盘状,在周围猛烈的破坏,刮烂一切碰得到的东西,也在黑暗的天空中割
出了数道的白缝。
那是什么?陈祇言一愣,他伸出手,张开五指,单柄黑刀啪的一声撞回他的掌心之中。他
挥过尖刀,随手将刀尖朝地上砍去。
坚硬的石板路,竟毫不费力的被斩开一道大缝。
他恍然大悟:“对了,这里是画里──”
所以,这里所有的一切基础,都是建筑在──“纸”之上!
“你总算醒了,你还好吗?”缕儿站在他的身后,紧抱住已经缩成球状的火狐狸。她得把
火狐狸的肚子扳开,才能看到多一点灯火。
“还行。”陈祇言擦了擦自己的脸,满是红色。
“那是墨水……水彩之类的东西。我还以为是血。”
“还真的是画,啧。”他把嘴里沾到的红水吐掉。
她望着天上的白色痕迹怀疑道:“从那里可以出得出去?”
“不晓得,试试看囉。”他道:“不过不是从那边。”
他再次伸手,第二把刀也立即回到了陈祇言的手中,他将二刀重新合回剪刀的姿态,集中
精神。
想像著用剪刀,在这片黑暗之中,剪出一个通往画纸之外的门扉。
一定要离开这里。
一定要到外头去。
绝对不能……让缕儿死在这儿。他一咬牙,握住指环,往空气中剪去。
黑色剪刀的刀尖,闪起金色昏黄的微弱火光。火光烧开黑暗,领引著刀尖处,划出一个硬
币大小,长方型的轮廓。
“成功了吗?”其实他也不敢肯定。
两人摒息,望着微小的方型光点,中间变成了挖空的光亮,不是白色,而是真正的光。他
成功了!
那扇门不是真的只有硬币大小,而是远在百公尺外。陈祇言大喊一声,抓住缕儿往前跑,
突然间,那女人的脚又再次出现在他们俩人的眼前。
女人再次大笑,但这次是极其欣喜的狂笑,带着些微呜咽的哭腔。
不知道多久多久,她没有再见过真正的光。
在张老爷子发现她的存在之时,也曾想要把她从这画中弄出去,奈何却没有成功。这些日
子她吃了无数的人,张老爷子与她约定,只要她待在张老爷子的手下,张老爷子就会供给
她吃喝,终有一天,会找到救她出去的方法。
张老爷子给了她一个工作,守着这条暗巷。
只要不是他吩咐过的人,就通通收拾掉,一个都不准通过。
她几乎已经忘记光的模样,拔腿冲往那扇照入白光的门中,纵身一跳,陈祇言与缕儿追在
后头,随着她的步伐,他们在女人跳出门外后,顺着风一起冲出那片黑暗。
“呀啊!”
缕儿掉出那扇门后,摔在地上,跌得裙子都走了光。她狼狈的爬起身来,后头的陈祇言倒
是稳稳的跳下,将她扶起。
他们没见到女人的踪影,他们落在一间装潢得很复古的客厅里,有着木格子窗和竹拉门,
墙壁边放著泡茶的矮几。房子的大门是打开的,外头一片漆黑,唰啦唰啦的听得见海浪声
。
风卷着地上的梅花飘了出去,落入漆黑无尽的大海之中。
缕儿冷得打了一个哆嗦,她回头看,这屋子的墙上挂了一幅几乎和那幅柳树夜巷一模一样
的画轴,画轴的中央,被撕裂了。
陈祇言走出门外,外头门柱上的门牌,写着瑞芳。
台北县瑞芳,九份金瓜石,古楼茶馆。
缕儿随着陈祇言走出门外,说不出话来。也没有欣喜的感觉,就是很累很累,她沉默的和
陈祇言一同看着海,许久。
□□□
她想着,那双脚究竟到哪里去了。
刚才的一切都消失了,除了身上沾著的梅花,刚才大吼大叫的逃离的事情,好像是一场恶
梦。
“缕儿,等等叫出租车回去吧。”看着看着,陈祇言终于累到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他提
出的建议,缕儿举双手赞成。
“不过我没带钱。”她说。
“那……其实我也没带钱。”他问道:“基隆,离台北很远吗?”
“哈。”不知为何,她笑了出来。
“你是台湾人吗?怎么连基隆在哪里都不知道。”
“嗯……”虽然他想说其实他现在在理论上不是,不过还是算了。
“还好身上没有颜料,我还很担心出来时会满身都是血。”
“这不是担心的重点吧?”
“我快饿死了。”这倒是真心话。
缕儿坐到他的身边休息。
“我爷爷他……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吗?”她发愣。
“嗯。”
陈祇言点点头,好一阵子后,他突然回头问道:
“妳觉得如何?”
她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这还真是她第一次遇见所谓的灵异事件,第一次就遇上这么惊悚的
,幸好不是很久。“我觉得还可以啦。”
“真的?”
“嗯。”火狐狸咕溜的从缕儿的肩上跳下,牠抱着自己的宝贝灯笼,呜呜的发出沮丧的声
音。缕儿把牠拎起来一看,发现灯笼上的梅花枝,被折掉了一角。
“啊……”缕儿摸摸牠的头:“秀秀,可怜喔。”
“待会儿我帮他修好就行了。”
茶馆的人似乎回来了,店里传来骚动的声音,他们似乎是看见了画上的裂痕,在吵闹著发
生了什么事。陈祇言于是折回店内,留下电话地址,与他们商谈赔偿的事宜。
□□□
那双脚到哪里去了?
店内挂著的画轴,看样子是巷子尾,这么说来,缕儿家的那一幅,是巷子头。陈祇言看了
画,但在茶馆里的画,就只是一幅普通的旧画,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所以缕儿家的画,是入口,这儿是终点。
终点的茶馆附近,有间老房子,房子的二楼,住着一位独居的老人家。老人家平时没什么
特别的嗜好,只喜欢写写书法,听听老歌。十几年前,老人家的养子在附近租了店面开茶
馆,看见家里挂著的老画轴,觉得画得挺有气氛,便和老人家要了来挂在店里,从此一直
挂著,没有拿下来过。
老人家晚上正在书房写字,忽然一阵风吹响门板。
他抬起头,望着微启的门缝,吹进几片淡粉色的花朵。
一双女人白皙的脚,缓缓的走到了他的桌边。
“喔,是妳啊……”
老人家的表情,是惊喜中夹杂了些感叹。
“好久不见。”
女子不语,只是浅浅应了一声。
“现在要去哪儿呢?”老人继续写他的字,微笑问道。他即是当时与张老爷子一同看画的
男人。
“去哪里都可以。”
此刻,在灿烂的灯火之下,她非常幸福的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