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ep不知自己怎么到了这间骨董店,等他清醒过来时,人已经站在玄关,很自然地被穿着
黑白制服的店员带了进去,明明并不想配合对方,但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也许是太疲倦了,身体和精神都是,他应该去寄履历,回医院覆诊,让自己的生活重新变
得规律,像个普通人带着残缺的梦活到生命尽头,又或者干脆一了百了去死,他起码没有
会拖累的人,这点已经够幸运了。
这样不上不下的人生,已经和失败没有关系,只是单纯的浪费时间,反正最后都会支离破
碎,自己到底在迟疑什么?
Deep在吧台前坐下来,将双肘放在桌面上,看着那个一直都友善地看着自己的店员,愈来
愈觉得熟悉。
“Deep,没想到你真的可以来我们的店!”个子不高的店员笑嘻嘻地说。
“早说嘛,我趁店长不在偷偷给你优待!”
“你该不会是希斯殿下?这里……我还在作梦吗?”Deep以为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
会在梦里看到这处立灯会走动说话,小蓝龙在空中飞舞,散发著灵气的珍贵神秘骨董,还
有店里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宁静空气,就算世界毁灭也不会动摇些许,哪怕一丁点儿的
影响都与此地绝缘。
虽然安静得像是被全世界的目光遗弃,Deep却不觉得有任何恐慌,甚至他也不记得到这里
来的路,觉得只要留在这里,所有伤害都无法追咬到他,是这样一个平淡又轻松的空间。
对了,那就是一种Deep梦寐以求的平衡感,可以让他自由存在的场所,不用去改变,或者
勉强自己表现,没有什么标准,也没有可以比较的对象,他作过的梦节奏都很紧张,摆设
也很诡异,从没有过这种人事物都鲜明又安稳的梦境。
“别见外,当自己家里就好,你想喝什么?”
Deep本来想回答给他一杯威士忌,他以前都靠这逃避现实,但转念一想还是随口要了杯乌
龙茶。
希斯殿下就像他自己说的外表一样,有肢体不方便的地方,但出乎Deep想像以外,对方有
一种让人放松的气质,大概是希斯殿下在当店员时,虽然很努力想表现得勤勉干练,眼角
眉梢还是不自觉露出懒洋洋的表情。
就连现在店员用单手在泡茶,也是慢条斯理的。
“我们这里是梦想交易所,你想要交易什么呢?用什么作为代价呢?”阿德背对着Deep问
他。当客人不是真的很口渴,阿德就不会赶着塞对方饮料,这是让双方都有机会观察对方
的仪式,而且这次的客人,某种意味上可以说是熟人,因为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交易?”啊,他说过的,那间奇妙的店,任何愿望之物都可以试着提出交易,就算店里
没有收藏,店员也会帮客人去寻找商品,或者仲介能交易的人,一间让人圆梦的商店。
“我没什么好交易的。”Deep托著脸颊冷淡地说。
“我想得到的东西不是能够交易的事物。”
“那你想实现的梦想是什么?”
“我曾经有过个人的梦想,可是,我努力去尝试,发现不是努力就能实现,因为不管我再
努力,都有靠自己无法改变的部份,所以,梦想这种东西根本是无意义的谎言而已。”
Deep抬起眼睛,沉沉地盯向阿德。
“除非你能替我实现,‘世界和平’。”
Deep有许多烦恼,除了性倾向,因为那是他的天生本能。他烦恼社会上的不公义,让一群
既得利益者可以定义规则,宰制是非对错甚至是法律和教义以歧视长久以来的弱势族群。
他烦恼能力不受重用而失业,烦恼受到操控且无从醒悟的反智偏见让透过教育辛苦学习的
知识无法回馈于底层社会,烦恼国际间的战争和压迫,烦恼这个日渐恶劣的生存环境,烦
恼自己生而为人的寂寞。
曾几何时,这烦恼变成了愤怒,愤怒这个社会上不愿去思考的人们像是死人一样随便,自
己居然还要屈居这些尸体中求生存,直到生存本身成了一件无法期待的苦刑,那么压迫自
己继续追求‘活着’所需的资源岂非愚蠢又荒谬?
如果单单只是为了活着,那么当初自己为何不生作一株草、一条鱼就好?这样就算活不下
来,Deep也不会感受到这种漫长的痛苦。
讲的白话一点,如果不想活,那么所有只有活着才能享受的物质和感情又有何价值?
可他真的不想活吗?
Deep很想活在能够让他实现梦想的世界,而不是要他放弃梦想的坟墓里,张开双眼看到的
都是洋洋得意的死人,只有肉体还活动着,这痛苦已经大到压制了自己的生存本能。
即使随时都可以自杀,但Deep绝不是心甘情愿去死的,他仍然愤怒这样的不平等,哪怕用
魔法把自己转变为既得利益的一群,Deep也不会好起来。
他到死都会这样病著,因为这病灶是保护自己,让他能够撑下来的硬壳,没有这份痛苦,
他恐怕连肉体也早就腐烂了吧?
“那是做不到的……”阿德慢慢说。
“对吧!”Deep用指腹捏著杯缘朝阿德一晃示意。
“而且,我也是造成这个世界腐败又充满纷争的共犯结构里的一员。”
仔细想想,光是为了自己的事情Deep就精疲力竭了,他对社会没有多大贡献,还连累自己
的家人伤心,即使没有恶意,他的存在就会让人不舒服,即使他人理所当然的正确,Deep
就是会因此受伤,反胃作呕。
因为不是大多数人的道理就是所有人的道理,不合理的事情太多了。
他连让爱人幸福的能力和身分都不具备,也不想作为高调奋斗而伤痕累累的英雄死去,他
有自己希望成就的平凡尊严,真正的尊严应该是不管有没有刻意对人证明,都能存在着,
属于自己的特质才对。
如果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都不存在,这个国家是不平等的,这个世界也一样,那是Deep的
想法,不是只有战斗才是正确,而是彼此都没有战斗的必要。
由战斗带出的荣耀只会带来更多斗争,而Deep厌恶这种无关于生活的消耗磨损,如果自己
能在不利的环境里活得比正常人更好,也许能这样做的人变得许多后,就能改变现况吧?
但那样太困难了!Deep发现那是做不到的!起码对自己而言,他只想在公平的环境下靠自
己的努力,得到一些平凡的幸福。
他的梦想不是消灭异性恋或者争取同性恋的地位这种原本就不相同而不该比较的冲突,只
是某些身为一个男人或女人,或者只是个具有心灵的人类都能平等追求的幸福人生而已。
连至亲都无法面对面地理解对方了,何况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要怎么传达这种想法?靠语言是不够的。
梦想的尸体会诞生绝望,绝望的力量如此强大,因为现实过于残忍,竟让死亡成为温柔的
句点。
“我没办法成为斗士,我只想普普通通地活下去,可是,如果我不能做得比别人更多更好
,即使不愿意也得负起本来不属于我的责任,那么我就活该受到伤害吗?难道他人就没有
犯罪吗?”Deep将脸藏入手臂中,任声音淡淡飘出。
“为什么正确的人不用负责,是他们决定错误的啊!我……难道不是人吗?如果我是,他
们凭什么用不同的标准否定我的权利,如果我不是,他们又凭什么管我的事?”
“你是个平凡人,我们都是。”阿德也趴在吧台上和Deep对望,他其实不能全盘理解Deep
的忧伤,只知道他的烦恼太细密复杂,可能真的只有达到世界和平才能解决。
“我不太懂世界和平的意思,不过那一定是每个人都拥有共同的,关于和平的想法吧?”
阿德说。
“是‘每个人’,不是‘大多数人’也不是‘小部份人’,我想尊重也是一样的,是我尊
重你,你也尊重我,不是异性恋尊重同性恋之类的伟大革命,理解也是,是每个人都有自
知之明,不要随便说了解别人同情别人之类的屁话,先老实地检讨自己有没有做到让自己
满意再说,毕竟大家都是地球人啊!”
店员回忆起这段日子来的历练,对尾句的结论简直感动得痛哭流涕,地球都这么小了,还
要搞内斗,万一哪天异世界的巫妖王攻过来,人类就搞笑了。连侜张他们都有星际战争意
识,致力于妖怪之间的和平,用开放的态度优游各族,为彼此仇视的妖怪族类投下合作的
种子和管道。每次听他们当然地谈论著未来永续发展的概念,阿德就觉得人类居然会计较
本省人外省人的差别而感到好羞耻。
有时候还会觉得自己只爱女人这种坚持像是变态……等等,想得太多差点被洗脑了,阿德
连忙拉回来。
但是经过上次真爱殿下的事件,侜张嘲笑的点应该是,有些人就算宣称自己只爱男人或女
人,甚至爱国家民族,但他们其实并没有真正投入去‘爱人’,反而制造大量谎言欺骗和
污秽的感情,散播各式各样的仇恨,徒然玷辱了爱字。
阿德自己也一样,他还没真心地爱恋某个女生,有始有终地爱过,而且是好的那种爱,就
说自己爱女人也是不对的,但店员一定是只吃人类异性这道菜啦!起码在他有生之年绝对
要守住这道防卫线!
Deep看着眼前撇著嘴,丝毫没有意识自己多么理所当然地说出惊人话语的店员。
“为何你年纪轻轻的,心胸这么开阔呢?”Deep讶异地赞美着阿德。
却没想到他这句赞美的话,让店员脸上出现两道水线,希斯殿下未语泪先流,但看起来有
点不是因为感动的缘故,而是别种更深沉的原因。
店员抱着头甩起马尾哀嚎:“当你有个哥布林老板,你不开阔也不行啊!不,我不要想起
那件事!”
结果他似乎不只想起了一件伤心往事,Deep只能同情地看着原本还非常无所谓的店员,顿
时不顾形象趴在吧台上哭得比Deep自己还伤心。
真的,像个孩子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希斯殿下的年纪在Deep看起来本来就只是
个大孩子,希斯殿下这样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Deep,同样的年纪,Deep只学会在挨打的
时候要用笑容保护自己,只要别人以为自己不会痛,就比较容易无聊走开。
“可是,我已经没救了。”Deep一语打断了阿德的自怨自艾,店员吃惊地看着嘴角悬著微
笑的男人。
没事了,已经能够把腐烂疼痛的伤口摊在太阳下,不管它会不会收口愈合,起码不是被自
己藏在黑暗里,默默地侵蚀灵魂,不曾期待过却和希斯殿下相遇这件事多少也救赎了Deep
。
“因为我也陶醉在犯罪的快感里,那已经变成我的支柱,我还活着的意义,这样的我,没
有得到幸福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