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量客居的这段日子,意外成了我这近百年静默压抑的生活中,最嚣闹的一笔
。
每天天才亮,阿襄就会拿着灌壶出去浇门口的兰草,难为滴水成冰的天气,那株
兰草还挨得住--抬头看看天色,只要没下雪又出日头,她就兴奋莫名的回头抱
出我外出的衣裳,忙着把我摇醒。
我根本不敢赖床,让她动手帮我换衣服,可怜我亲手裁制的衣裳全遭殃…我会起
身换上厚重的外出服,静坐片刻默诵白衣神咒做早课,等阿襄打破碟子或碗盘,
有时候烧厨房(比较少,一个月两三回而已),把早餐端出来,我大约也早课完
毕,趁我在吃饭的时候,她会收拾厨房,快手快脚的操持家务。
她做什么都粗手笨脚,让人哑然失笑。就只有替我梳头非常的温柔细致,从来也
没梳痛过我。但对付自己的头发可粗鲁了,那哪是梳头,根本是拔头发。
所以她的头是我梳的,她也非常喜欢这样,总是乖乖的低着头,瞇着眼睛。郎先
生说,她的魂破损毁的太厉害了,不得不去寻她的遗体来放入傀儡。结果只找到
半片残齿和几根头发。她寄养的傀儡体,就是郎先生耐著性子将遗发细裁遍植,
慢慢养出来的。
很软很细,没有一根白发。想来她往生的时候年纪还轻,照她唱过的歌,大约出
生于二三十年前。
我承认,我是偏怜了点。可叹这样年轻的生命…死得凄惨,魂魄都全不了。但却
一点怨气也没有,让人怎么不心疼?缺心眼就缺心眼,笨手笨脚就罢了。和她相
伴,我还比较有自己是人类的错觉。
等我们相对打扮好,她会开开心心的把我的大氅取来,蹦跳着去开门。我也总是
长叹一口气,撑著拐杖站起来,一跛一瘸的走了出去。
天气越冷,我的伤疤就越紧越疼,绷过头了,有时候还会破裂流血,脚踝处特别
脆弱。我也知道要多走动延展伤疤,但实在疼得紧。幸好这样的天气和祸种相违
,即使压抑祸种早成了本能,但祸种的彻底静默还是让我压力减轻不少。
我们并肩慢慢的走,往广场走去。
广场离焕日巷远着,但妖怪有妖怪的办法。就像我对现代文明的电梯很惊叹,妖
怪也有类似的东西,只我搞不明白两者的原理。人类的电梯按个键就可以跨越山
脉般的高度,妖怪则是在暖玉阵扬个玉牌就可以抵达遥远的广场…都很不可思议
。
初抵吉量城的时候,郎先生就带我在广场买过花梳。自从阿襄天天拖我来以后,
我对这广场也熟悉起来。举凡妖怪想炼丹、修炼、天材地宝,都是来这儿买卖的
。当然,真正的宝贝,是操控在广场周围的店家里,但小摊子若眼力好,也可以
淘出不少好东西…可惜我不具备这种眼力。
我对妖族的布料针线比较有兴趣,毕竟我是个裁缝么。但真比人类机械制造的品
质好…只能说各有好处。贩卖布料的妖族,布料最美的是马头娘(蚕神),防御
和妖气最好的是蜘蛛精,但论穿起来舒服,刺绣起来最容易发挥的,反而是木棉
妖的。
而且不论绣工织染,妖怪都颇有独到之处,常常让我逛到忘记腿疼。更不要提他
们五花八门有趣的工具。我常常买到忘记,让阿襄提都提不动,我这么逛来逛去
,跟摊主都逛熟了,常常让他们得差人帮我送货。
“小娘子,这些让妳裁剪个一百年也忙不完了,”卖花钗的大娘招手,“别净光
顾那边儿了,也来我这儿瞧瞧哪。”
“臊鞑子,好跟我抢客人?”卖布的马头娘笑骂,“这天怎不冻死妳?”
“等等就过去,我要替阿襄挑发钗呢。”我点头微笑。
妖族颇妙,炼丹修炼的材料贵翻天,这种布料饰品等的小东西,倒是便宜的紧。
广场东边就有个平准局,可以兑换各方货币--众生的五花八门就罢,连人间货
币一样都不缺,我还看到英镑和卢布呢。
兑换后没什么钱币,就是把数字打入玉牌中--这玉牌又是身分辨识用的,和城
里传来传去。别人捡去也不能用,只有感应到本人才可使用。我隐隐觉得妖怪的
发展和人类有点相似…表现的方法不同而已。
挑完了布料,我带着阿襄去挑花钗。大娘笑问,“妳在我这儿长短买了不少,怎
么就只见妳戴这黄金穗的?敢情是妳家七郎挑的,妳舍不得换?”
我失笑起来,“刚好戴起来最好看…大娘妳瞧我这种半枯相貌,别的花一衬,能
看么?”
“我瞧挺好的。”大娘东瞧西瞧,“隔壁摊那个打了六十几个洞的,我看着比较
不顺眼。”
脸上戴了一大堆银环的少年瞪了她一眼,“这是时髦?懂不懂?西方就流行这样
!”
“我看是你们牡家鼻子穿环穿出瘾来,脸上不打几个难过了。”大娘很不客气的
批评。
他们拌起嘴来,半真半假的。这些妖怪都不是很强的那种,跟郎先生比起来弱太
多了。他们属于妖族中的平民,但个性跟人类很接近、亲切。小打小闹有,真争
斗却很少。
而且他们斗嘴听起来好玩,很少飙什么难听话,刁钻俏皮,跟相声差不多好听。
不过我的容貌在这儿真的不算什么。妖怪们入人世修炼的时间不一,又都是争强
爱站时代潮流的。等回了妖族,就往往把当代的时髦带回来,还常常推陈出新、
争奇斗艳。凤翼妆、一字眉不用提,肯定有的。坠马髻、云鬓,那也少不了。
还有那一脸哭相,笑起来满嘴黑齿也多的很。上回我看到一个马妖半脸烙印,吓
了一跳,烙印还没什么,还烙了半本易经才让人刮目相看…
连卖花钗的大娘都贴了上半脸花钿。我在这些妖怪当中,显得非常不惹眼。
她和牡家少年斗嘴斗到一半,突然让声破空呼啸给打断了。那压力难受至极,像
是某年国庆一种奇怪的飞机飞太低那种难受感。广场的人都蹲了下来,狂风刮过
,摊子都覆上了扬起的积雪。
“…是什么人不要命了!敢在吉量城乱飞?”等破空声过去,大娘暴跳,“我的
花儿啊!”
广场的小摊贩骂个不停,阿襄抬头看着剑光,“啊,是地仙呢。”
大娘唬了一跳,不敢骂了,“欸?真稀奇,怎么会有地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