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石蒜
我头回见到冥后的时候,我仅立饮了一杯茶,然后缠绵病榻将近一整个冬天,内
脏腐坏,高烧不退,昏昏沈沈的,连痛感都很迟钝。
张口,尽是可怕的尸臭。
这次又追加娱乐项目,情形当然更凄惨。要不是冥王舍了一滴心血,我可能连魂
魄都消散也说不定。
但和上次不同,上次我昏沈了一个冬天,冥王还是把我拽下来海扁了两次,让我
吐著可疑的血块。
这次很诡异的,他居然舍了心血,甚至亲自照顾,害我睡也睡不安稳,不知道几
时会挨揍。
但我很早就不去多想。想了又如何?能睡的时候尽量睡,能吃的时候尽量吃。冥
王待我和善,我不会感激涕零,他施加暴力,我会腹诽,但不会涌起憎恨。
开玩笑,我做什么让他那么高兴?他最喜欢看人惨叫哀鸣与狂怒怨憎。当初契约
写得清清楚楚,我任凭他处置,必须为他唱歌,但没有写我要让他心情愉悦。
他又把面具脱到一旁,坐在床上,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从妳死后到现在,二十
年了。”
“有这么久喔?”我虚弱疲惫的回答。
“妳的待遇并没有比十殿阎罗那儿的地狱酷刑差。”他又说。
那是大恶罪魂要熬受的,关我什么事情?但我很聪明的闷在心底,“说起来,还
要感谢陛下慈悲。”我貌似恭敬的说。
他冷冷的笑了起来,“二十年,居然还磨不掉妳活人的嘲讽。是我下手太轻么?
”
我很想再讥讽两句,但疲倦又涌了上来。神的食物连凡人都未必吃得了,何况我
这样的鬼魂。
但冥王没让我睡,而是抱着走出去。我想很快我就要喝第三杯春神的茶。
也好啦,说不定这次可以成功解脱。
他既没揍我,也没摔我,而是抱着上马,跑到一处荒原--原本应该是荒原,名
为悲叹之地。
但悲叹之地狂风凄凉依旧,却开满了接近黑的红花。
“你们国家的死花。”他像是抱孩子般,立抱着我,指点给我看,“有什么感想
?怀念活着的感觉吗?”
“石蒜。”洋鬼子就是洋鬼子。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又称彼岸花、曼珠沙华…
但这是东洋日本的死花。不是我们国度的。”
没带面具的脸孔更阴沈三分,抱着我的手几乎要让我骨折。
莫名的,他又放松下来。只是凝视著在寒风翻飞的、血凝似的花海。美是很美,
但我更想回去睡觉。他现在的仁善只是暂时的,等我放松戒心,就会有更残酷百
倍的花样扔下来。
他的乐趣就是设法一点一滴的摧毁我…或说我的心灵。我唯一微弱的反抗就是,
绝对不让他得到半点乐趣。我人都死了,一切都成了灰烬。
肉体是虚幻的,连带引起的疼痛和暴虐,也是虚假的。唯一的真实是,我还如活
人般拥有的情感,与破碎心灵的完整。
我偏要好好的,高高兴兴的抬头。又不是我的错,我没必要扛着那些负面痛苦不
已。
好让他开心?想得美。
但他冷硬的心,却出现一丝缝隙。
“…你有空抱我来这边赏花,不如多花点时间陪陪王储。”我看着花海。
我以为他会把我一把掼死,或者强塞一嘴有毒的石蒜让我痛苦翻滚,要不然就把
我全身的骨头折成一截一截的…
但他只是淡淡的回答一句,“他怕我。”
可能是累,和隐隐的头痛,让我的耐心尽退。“你多跟他说说话不就不怕了?”
“他出生以来,我跟他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我的时间感褪得很快,所以我实在不太想得起来王储几岁。好像是我喝了第一杯
春神的茶,病了整个冬天,等夏尽冥后回来没多久,王储就诞生了。
大约是三年前还四年前。
“还有机会啊。”我叹气。
他没说话,也没动。“…这么多年,妳就不知道要怕我?”
我干笑两声,“我对您非常敬畏,陛下。”
他随之冷笑两声,将脸偎在我脸上,共看花海。
这年头的宠物真的越来越难当了。除了出气筒以外,还得兼当别人小孩的替身。
我当然没蠢到以为冥王由虐生爱,白痴喔?
只不过我口风很紧,他不用在我面前端个英明冥王的架子。
我说过,我很多功能的。
直到随从纵马过来,请他回去,他才把我放下来--居然不是用摔的。
“替残盖个夏居。”他吩咐,“就这里。”
他睇了我一眼,“在这儿,别离开悲叹之地。”
“是,陛下。”我耸耸肩。
他兜马,突然回头问,“妳恨我吗?残?”
“那倒没有,陛下。”我真心诚意的回答。
这倒不是故做大方。我的性格有相当的缺陷在,很不喜欢欠人恩情。点滴之情,
必当涌泉以报。
我在生前,就被他看上了。那年我三十吧?就这样一直纠缠到我死后。
刚来时迷迷糊糊,只觉得莫名其妙和悲愤莫名。但这些年,我渐渐忆起生前的事
情,大概是没有其他的事情好做。
我生前曾经恨过他,认为我一生悲苦寂寞凄凉,都是因为他任意播弄我的人生所
致。但其他无鬼神播弄的人,一样也是寂寞终身,没有稍慰的时候。
但他一直没有背弃我,默默的注视著,逼迫我编织故事。屡屡我绝望而决定轻生
时,他都强力干涉到底,强扭因果,让我绝处逢生。
他让我生不如死,但他也成就我。我漫长的一生没爱过任何值得的人,得不到丝
毫帮助,见识过人世所有的地狱。只有他愿意为我劈开荆棘,不管是不是为了他
自己的恶趣味,他终究拖着我完成人世所有的责任。
所以,他强迫我死后跟他缔结契约时,我只要求了两个但书,就跟他签了。
但我早该知道他不会甘愿的执行。
我要求的青春和美貌,到他手里就成了笑柄。于是我就成了个内在苍老外貌幼稚
的小鬼,容貌的标准是等同冥府的审美观。
这一直是我觉得很好笑的事情。
噢,我并没有很讨厌这样的死后生活。
如果他不来当然是更好了。我已经将爱恨和责任都放在生命那头,我可以抱着膝
看着永缺的月两三天,听着白杨的凄凉歌声。现在还可以看看死花漂荡,唱唱歌
,写写词,偶尔织织布。
我连无聊都很难得,这点我就真的很像死人了。
现在他来,我只觉得有点烦,希望他赶紧动完手就回去。然后,最好不要再想起
我。
但自从悲叹之地的夏居盖好,我住在这儿以后,以往一两个月才来找我一次的冥
王,突然一两个礼拜就来一次。
冥后还在府呢。他们这次一定吵翻了。
我倒宁可他把我骨头一根根抽出来,但他不。他连剖心都赦免了,给了我一把,
用他头发编撚絃的阮琴。
…我会被冥后挫骨扬灰,搞不好还搞什么人彘…幸好他们是外国人,没什么技术
交流。
“…同样的招数,是不能连续用太多次的。”我谨慎的说。
他完全不甩我,吃著血红石榴,“唱。”
抱着阮琴,我静默片刻,连说带唱的说了个故事。一个,以为生命永无止尽,因
为无谓自尊和原则,互相蹉跎的恋人。最后男子早死,嘱咐身边的人,剥下刺满
刺青的后背,制成大衣送给遗留下来的哀恸女子。
他眼睛闪了闪,将吃残的石榴递给我,“不错的故事,赏妳吧。”
我讨厌吃石榴,吃起来有血的味道。
但我说这个故事是希望他回去和冥后和好,放下无谓自尊。不知道是他理解能力
太差,还是我表达得太委婉,他直接撕了我的衣服,花了一个月慢慢的在我背上
刺青。
他下针很重又很深,一直损伤到魂魄去。肉体的伤还痊愈得快,魂魄我就完全没
办法。好几次我痛昏过去,又被痛醒。我趴着的石床,满满都是我痛苦抓出来的
指痕。
“学会不多管闲事了吗?残?”他的声音带着阴森的戏谑。
“…我尽量。”咬著唇,强压下几乎出口的惨叫。
他在我背上,刺了几株怒放的石蒜。据说很漂亮,但我也没看到过。
但石蒜开花的季节,我的背就共鸣般强烈的痛了起来,开着艳红的血花。
那个月后,冥王终于完工,正斜倚著欣赏他的“杰作”,春神的侍女就送来一大
罐的茶,说是冥后赐我的。
后背宛如火焚,忍受了二十年,我突然狂怒起来。
“我是冥王的宠物。”我将茶都泼在地上,瞬间窜起不少花朵,冒着强烈的香气
,“不是冥后的。”
在一旁的冥王,只是冷冷的笑,却没对我动上一根指头。
(石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