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世伯
“…所以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玉铮一脸的失望,“啧,我还以为有什么八
卦…”
“没有!”我对她吼,气得眼泪都掉出来。
唐妈妈一场误会,让我和唐晨都饱受折磨。我们指天誓地绝无此事,直到把那台
陷在山谷的金刚经哈雷拖回来修理,唐家爸妈才“略微”相信。但唐晨还是逃不
过一场好骂。
“啧,放过这样好机会。误会就给他误会,挣扎什么?刚好生米煮成熟饭啊~”
荒厄的不满已经高涨到临界点,“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
“唷,妳家鸟儿颇通情达理嘛。”玉铮称赞。
“那还用说?”荒厄自得的拂了拂额发。
遇到这么相投的人和妖,我只能伏案痛哭。
“小晨也不错啦,虽然发情期只有狮子等级…”玉铮遗憾的摇摇头,“但应有的
功能良好,一概俱全。”
“玉铮!”我喷着眼泪吼,“妳对他这么满意,干脆和好算了…”
“但我只有发情期不像狮子,而是人类呢。”她竖起漂亮的手指。
…这女人的嘴是怎样?懂不懂什么叫做害羞啊~我掩著耳朵,但阻挡不住玉铮和
荒厄兴致勃勃的讨论男人这样男人这样,她们一起埋怨我不给人一点机会。
什么机会啊?!
“没有的事情不要说得那么开心!”我气愤的拭泪,“别说我对唐晨没那种情意
儿…”硬著头皮,“再、再说,唐晨好歹还是狮子,我…我…”
支吾了半天,我咬牙说,“我也是狮子,还是阉掉的。”
荒厄摇头叹息,玉铮睁大眼睛。好一会儿,她才说,“…我认识一个很行的猛男
,虽然大脑空空。但如果…”
不等她说完,我就拼命哇哇大叫,好打扰她传过来的影像。“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
“蘅芷,妳起荨麻疹了。”玉铮眼底满是同情,“这可能是精神科才能解决的了
。我爸爸认识一个很不错的心理医师…”
“这孩子的毛病就是好不了呢。”荒厄托腮烦恼,“说不定看看心理医生可以死
马当活马医。”
…我是做错什么,得面对两个荒厄啊!?
她们这样就很吃力了,唐家爸妈更亲切的让人毛骨悚然。我挡着不敢看,荒厄却
聒噪得我要全聋,说唐家爸妈觉得我替唐晨掩饰,心底内疚极深才会如此。结论
必定导向“赶紧跟唐晨结婚才会想杀他”这等荒谬。
荒厄真是落重本了,顶着头皮忍耐相生相克的积善之气,成日大鸣大放的。嚷是
这样嚷,我真的对唐晨动杀意,恐怕被这只傻鸟切成十七八块。
说是傻鸟,但这只傻鸟真的轰动武林、惊动万教了。
北上送“私信”的赵爷很兴奋的跟我说,老长官嘴里不讲,面上着实有光。领下
巫女一只未能变化人型的式神,和北妖九万联军周旋一夜,居然全身而退。
事后荒厄当然大吹大擂,鼻孔顶天好还是尾巴顶天好,让她着实为难。但跟她混
这么久,剥掉那些吹擂,我也很讶异她这么急智。
我们的知觉是相混的,平常都分得很开。但我看书时,她多多少少会感受一点,
太无聊的就会撇开。但我看聊斋或西游记,不知道是看太多次,还是她好奇人类
笔下的妖怪,倒也知觉得滚瓜烂熟。
她一人面对九万妖兵,头皮还是会发麻。急中生智,冲了一阵就飞高大嚷,“唐
僧肉也不多几斤,哪能人人分到呢?说你们笨,还真是笨透了!卖了自己性命,
却替别人成长生!”
这傻鸟突然如此狡智,还知道要用西游记第七十四回的手段,涣散了九万妖兵的
军心。她又行动迅速,来去如电,让她占了上风。退除附身又不是脱衣服,还得
花时间,等回了妖身来战,心底已经先怯了,三分之一趁夜开溜,另外三分之一
跑去追唐晨,剩下的三分之一也不听指挥,自己乱起来了。
一路撑到天快亮了,后知后觉的城隍爷才点起兵马剿乱,到场就看到“金翅鹏王
齐天娘娘”大展神威。
(呃…妖威?)
据说呢,清兵入关,还靠了半本三国演义。咱们的鸟王,却只靠几句西游记。怎
么说都是我们鸟王胜出。
所以我很忍耐她的聒噪,爱说什么就由得她扯吧。
幸好她这战战出威风,震撼了整个北部。虽说妖神不怎么对盘,但“厉害”到这
种地步的“大妖”也不得轻慢。听说城隍爷烦恼了好一阵子,还是师爷献策。
祂出面宴请荒厄的确于礼不合…但内眷就没有问题啦!所以城隍爷夫人出面邀请
荒厄过府小宴,城隍爷作陪。城隍爷都请客了,其他大宫小庙恨不得赶紧巴结一
下,省得将来“大妖”不高兴找麻烦。
所以她又被请得团团转,能聒噪我的时间少很多。
我只希望她尾巴翘那么高,别弄出个坐骨神经痛才好。
开学在即,唐晨和玉铮也忙得团团转,整天在外面跑。
唐夏两家亲友多到可怕的地步,现代人生得少,这对漂亮人儿更受疼爱。玉铮偷
偷跟我抱怨,说累得慌。上至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公舅公,下至叔叔伯伯姑姑阿
姨婶婶大表哥小表妹,都要去一一致意。
“又不是去打仗,只是开学啊!”她哀号。
唐晨倒是没抱怨过,但他装护身符的行李袋日渐充实。我总觉得他不是辞行,而
是补货。想想很有趣,但他找我去“补货”,我却逃得跟飞一样。
他们唐家亲友卧虎藏龙,一个世伯就够了。万一遇到一个斩妖除魔为己任的,怕
我没说第二句话的机会。
他们俩在外跑应酬,荒厄跑大宴小酌,我终于有段清静的时光。
这天晚上,连唐爸爸都有饭局,剩下我和唐妈妈在家,非常难得的没有客人。唐
妈妈把我叫过去房间,喜孜孜的拿了块通体青翠的翡翠要给我。“这是我婆婆给
我的,”她抚平陈旧的红线,“原本是唐晨的奶奶给的。这就给妳吧。”
等等,等等。人家媳妇代代相传的首饰,为什么要给我呢?!
“呃,那个…”我急出一身汗,“那个,戒律里头是不可以带首饰的!”
她先是困惑了一下,“我看妳带着手环,从没脱下来过呢。”
手环?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菩提子。“这是佛珠,佛珠。”
“是吗?”她细看了一下,“这佛珠好像是我亲手做的欸。真的是…当中那个旧
琉璃是我的。”
硬著头皮,我承认。“…唐晨送的。”
她按著嘴唇,想笑又不敢笑。“也是啦,这比较合礼仪,东西虽小,意思却深呢
。还满浪漫的。”她包起那块翡翠。
…唐妈妈,没有什么浪漫真的…
“真的要说说虚柏了。年轻女孩儿,收来当什么弟子呢,真像凤音说的,白耽误
人家。”她软软的埋怨几句,我连吭声都不敢。“好歹也等人家入世过了,知道
红尘滋味才好决定嘛。”
凤音?我还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吴凤音,大阿姨。
她像个小女孩笑了一下,低声说,“刚我翻翡翠,翻到我们大学时代的相簿,要
看吗?有妳师父唷~☆”
世伯?对呀,他年轻时代也这么正经八百吗?
唐妈妈很兴奋的翻开相簿,“这张啊,是凤音回国渡暑假的时候一起拍的…”她
脸上有着淡淡的红晕。
我一眼就看出世伯是哪一个,但惊骇到下巴合不起来。虽说是二三十年前的大学
,但也不会有人穿长衫吧?但他就是穿着长衫,有些挑衅的看着镜头。头发剪得
短,但额上发长些,显得有种清纯的感觉。
一个风流倜傥、神采飞扬的年少道士。
“他上大学迟些,比我们都大上一两岁。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受戒出家了。”唐
妈妈微微嘟著嘴,“这样的人,出什么家?但谁也没勇气说。还是凤音勇敢,追
他追了一整个暑假。这个人真是铁打的,动都不动呢。但他啊…就是爱撩拨人…
”
大阿姨要回去了,他们这群人到校园散步。世伯却要他们在湖边的亭子等著,自
己却绕到湖的另一边。
正聊著,一声悠然的箫声,越水而来。
湖不甚大,两岸可见人影。月半残犹亮,那个少年道士伫立在岸边,玉树临风般
,依著箫,抑扬顿挫。
清风月影,拂动他的衣䙓。箫声悠远,宛如叹息。所有的人都没了声音,只能痴
痴的听,痴痴的看。
像是这一刻已经深深的铭刻在心底。
事实上已经铭刻到魂魄去了吧?过了如此幸福的半生,孩子都这么大了。唐妈妈
在心底的一个小小角落,还紧紧收藏着箫声和那道青影。
这样清晰,一点噪声都没有。
一段少年时极度纯净美好的记忆。
“这箫声害了我和凤音呢。”唐妈妈甜甜的叹了一声。“我都二年级了,还恶补
得要死要活的去转音乐系。凤音也扔了企管,跑去念音乐。他这个可恶的人,坑
害我们坑害得紧呢…”
呵。
世伯啊…你造的孽还真不少哩。
唐妈妈还说了世伯几件小事,让我不禁噗嗤。
世伯这样穿着长衫在校园扮五四青年,有些教授很看不顺眼。那时代又讲究科学
破除迷信,班上居然有个装神弄鬼的道士,更是如芒在背。
有回某个教文学概论的教授就斥责世伯,要他穿正式一点来。
世伯的确穿得非常正式的来学校…但教授气得差点中风。
头戴冠巾,身穿褂袍,法衣花衣,一件不缺。足踏云履,手执拂尘。只差个坛,
就可以上去做法事了。
“…你这什么样子?!你以为你在演电视剧?”教授骂了。
世伯泰然自若,一扬拂尘。“道书援神契有云:‘后世孔子徒之服,随国俗变。
老子徒之服,不随俗移。’”他摩挲下巴,“想来用讲的不容易懂吧,我也用典
太僻。”
他施施然走上讲台,在黑板上苍劲有力的写下这些,对着教授稽首,又回到座位
去了。
唐妈妈笑出泪花,“妳看看这个人!教授被他气死了,又没话好回。后来就没人
跟他囉唆衣服的事情了。”
我也笑了。原来少年时的世伯,这样潇洒不羁。怪道大阿姨又恨又爱的说他是“
万人迷”。
后来唐妈妈给我封信,说早上才收到的。
除了世伯,谁会写信给我?我认识的死人比活人多,而死人不写信的。
但这封信的内容,却让我不断发笑。
这次不讲仪式和禁忌了,他跟我讲究道教的源起。他特别提到晋代葛洪,这个划
时代的人物和他写的“抱朴子”以及“抱朴子内篇”。我要说,世伯的文笔真是
好,“房中术”这么尴尬的修炼法门,还可以解释得这么清爽,引经据典,妙笔
生花,实在很厉害。
他还解释为什么之后废弃不用,实在是太容易“兴淫祀、纵声色”,和房中术讲
究的“务求节欲、以广长生”相违背,才加入戒律之中。
…这算是世伯的辩白书吧?
“他就直接讲,他被迷得神魂颠倒,所以破戒了,说那么多干嘛?”赴宴归来的
荒厄,身上还有淡淡酒香。
“什么破戒,不要胡说。”我搡她,“世伯他们法门只是严谨,又不是禁绝了。
”
“哈!好个掩耳盗铃的牛鼻子。”荒厄嗤笑。
“不准妳这么跟他说!”我嚷起来了,“下回他来看我,小心妳的嘴!给世伯留
点面子好呗?”
“他是我的谁,我得替他留面子?好不容易让我抓到个短…”
好啊…妳跟我强嘴。谁的短在手底多些还不知道呢。
“荒厄。”我尽力挤出一滴眼泪,“算我求妳…难道…”
没等我说完话,她已经冲出窗外,还把玻璃撞裂了。这下子,我该怎么跟唐妈妈
说呢…
这个绝招是有后遗症的。
***
不过我们要出发的时候,我硬去把玉铮拖了来,拜托唐爸爸帮我们照张相片。
对啦,他们俩很尴尬,现在也都用数位相机了,没人时兴弄什么相簿。
但我想留下这一刻。这个吵闹破病又笑又哭的暑假。
和我从来没想过可以有的“朋友”。
只是那张照片变成灵异照片,抢著入镜的不只有荒厄,还有赵爷和路过的神鬼。
是说我珍贵的回忆就非参杂这些不可吗…?
揉了揉眉间,我试着振作起来。
我一定会平安活过三年级的。加油加油加油。
“活是活得过啦,平安就…”荒厄凝重的摇摇头。
我很想把她掐死。
世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