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辞母
世伯是个伟男子。
这是朔的评语,但我还真找不出其他词汇形容世伯。他光明磊落、器宇轩昂。有
著出家人的潇洒和烈士的胸怀。虽然不是怎么俊美,但我要说他很帅…但“帅”
对他而言又嫌过度轻佻了。
所以我不得不承认朔的评语这样中肯,的确,伟男子。
跟世伯一起出门的时候,被他吸引的女人可是很多的。我想英俊有时候不只是指
皮相,气质也要包含在内才对。
但我真的没想到,他的至交,居然通通都是俊男美女之属。不管是唐晨的爸妈还
是玉铮的爸妈,都让人移不开目光。
我还不知道容貌这件事情也会物以类聚的。结果我身在其中,显得分外枯黄黯淡
,像是走错棚似的。
但我不知道世伯和玉铮跟两家的爸妈说些什么,真的奉为上宾。让我非常非常不
自在。
“…等妳出门的时候再叫我。”荒厄立刻落荒而逃,一点义气都没有。我知道是
良善门第,但良善到连我都不舒服,也很不简单…何况荒厄。
他们都对我抱持着很深的善意和怜悯,这我是知道的。但他们应该很少看到这样
集不幸、阴暗、丑陋于一身的孤女。荒厄偶尔飞回来跟我说,这两家父母都纳闷
,为什么两小无猜的唐晨和玉铮会分手,痛苦莫名的唐晨经过一个学期,带了一
个这么阴沈的“道姑”回来。
“…道姑?”我无力了。
“牛鼻子说妳是他的徒儿呀。”荒厄很认真的回答,然后抱怨,“我以为妳的同
学就够恶心了,没想到我见识太浅…这里恶到让人无法呼吸…”
听到唐妈妈喊蘅芷,她慌得往外一逃,还撞到窗框才飞远。
我的手伸在半空中…荒厄,妳怎么就丢下我!
***
唐家的爸爸妈妈白天都有工作。唐爸爸在某家大企业当高阶主管,唐妈妈在某所
大学教音乐。
幸好不用成天相处,不然哪里受得了。
但夏家的妈妈是全职主妇。我和唐晨进出,常常遇到她。她待我真的很好,但唐
晨有点不自在。他的尴尬也染及我,害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以前两家交好,煮了什么好东西,都会让孩子送过来。唐晨和玉铮这么一分手,
两家父母都为难。结果我来了,跟唐晨有交情,又救过玉铮(……),他们齐齐
松了口气,都诚恳的麻烦我跑腿。
是说就在对门,也没什么麻烦的。但对人际关系非常生疏而凄惨的我,真的还满
苦的。
我很不会应付人类,尤其是心肠慈善的人类。他们若是死人,我就自在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投夏妈妈的缘(?),常常留我下来吃饭,或者帮玉铮买
衣服的时候,顺便帮我买一套,无功不受禄,我真是尴尬透顶。
“什么话呢?”夏妈妈热泪盈眶,“不是妳顶着,我这女儿也没了。这个傻大胆
…这些叔叔伯伯怎么说都装不懂,就爱往危险奔。”她狠狠地瞪玉铮,“妳怎么
不学学人家蘅芷这么安静沈著?蹦蹦跳跳的,哪有女孩子模样?”
玉铮翻了翻白眼,粗声跟我说,“我妈爱吱吱喳喳,妳装没听见就过去了。不然
耳朵长茧呢。”
“妳这孩子是怎么了?父母说都不听的…”
我苦笑。
现在我最想要的,是赶紧奔回朔的咖啡厅。人际关系错综复杂,我真搞不来这一
套。
住了半个月,我才稍微自在一点。
唐晨陪着我到处跑,邻居的眼光让我如芒在背,但久了也习惯了。唐家爸妈都爱
朋友,常常有人拜访。我只要出来打声招呼,吃个饭就可以走了,唐晨可要留下
陪客。我说我要“养静”,居然这鸟理由被接受了。
“小小年纪,养什么静?”有的客人会问。
“你不知道呢,她是虚柏的关门弟子。年纪虽小,已经很有本事了。”唐妈妈会
带种与有荣焉的焕然说。
“虚柏居士收徒了?这还真是没有的事情呢!”大半的客人会惊呼。
我干笑两声,赶紧退回客房。按着心脏,大大的喘口气。我宁可再去满山打妖怪
,也好过这种社交生活。
…我是不是已经回不到正常人的常轨了?
正在暗自悲伤的时候,玻璃窗传来刮搔的声音,“…一根指头,或几滴血。”浓
重的黑影带着血腥味,屈在窗台外。
“你没瞧见我心情很坏?”我用鼻孔看那只不识时务的小妖怪,“赶着投胎?”
我不过是心情不好,哪知道那个妖怪吓得频频磕头,慌得从十四楼跌到楼下,发
出好大的声音。
虽然是只很小的精魅…但我用眼光就可以吓跑妖怪的这件事,还是让我悲伤得无
法压抑。
门一响,唐晨走了进来,递了两个菜包给我。“不喜欢热闹,嗯?晚餐也没见妳
吃什么。”
我咬了一口,轻轻叹了口气。“我干脆去跟伯伯学辟谷好了。”
他挨着我一起坐在床缘,摸了摸鼻子,“我爸妈都是好人。”
“嗯。”我应了一声,“是我…我不习惯与人相处。”
“…我知道很委屈妳。”他低声说,“但妳没陪我回来,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
面对。”
爱情真是一种具有破坏力的东西。摧毁的不是双方而已,有些时候还会摧毁到双
方的家庭。
“我还得谢谢你邀我来度暑假呢。”我吃掉一个菜包,唐妈妈的手艺真是好得不
得了,“不然我得流落街头了。”
他好一会儿不说话,“蘅芷,妳真的体贴又善良。”
“神经喔。”我用手肘顶了顶他,“是不是兄弟呀?说什么话来。”
他低头,露出非常难过的神情。我知道他尽量压抑著,好似一切都完好如初。他
甚至可以跟偶遇的玉铮打招呼,在两家父母之前神情平静。
他这样的人,不懂得呼天抢地,怨天尤人。但悲伤找不到出口,就会找健康的麻
烦。
硬著头皮,我握了握他的手。
这却让他笑出来。“蘅芷,妳冒荨麻疹了。”
…我对这种体质,还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住上一个月,我稍微习惯了一点。世伯给我的身分真是个上好的挡箭牌,我不管
多怪,唐家爸妈都可以接受。
只有回我在厨房喝水,听到唐家爸爸忧虑的问,“小晨,你若喜欢蘅芷也没什么
关系…但道姑可以结婚吗?”
“爸!”唐晨叫了起来,“别胡说了,让蘅芷听到可怎么办?没那种事情!”
“你这孩子心实,和玉铮刚分的时候…唉。天涯何处无芳草呢?我瞧蘅芷也是安
安分分的…女孩子本来就不是只看长相。但她到底出家没有?还是我找虚柏问问
…”
“爸,别乱了,”唐晨更尴尬,“别这样。把蘅芷吓跑了…”他顿了顿,“除了
爸妈,她是我最重要的人。就只是这样而已,没什么爱不爱啦!”
抱着水瓶,我坐在没开灯的厨房,动都不敢动,等他们聊够了回房,我才匆匆逃
回去。
脸孔的红辣怎么都退不掉,等我惊觉的时候,我还抱着那个冷水瓶。
问我感想?我唯一的感想就是…我想回朔的家。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不自在了…原来唐家爸妈用对待未来儿媳妇的态度对
待我。
不得不说,将来嫁给唐晨的女孩儿真是有福气的。这么温柔善良的公婆,知情识
趣的。他们有家底,但过得殷实,却不是那种苦穷的吝啬人家。
唐妈妈在教书,唐爸爸心疼她,家里吃的穿的都朴实,却请了个管家来帮忙打理
。唐妈妈下厨是为了兴趣,而不是家务操劳。夫妻感情又好,你敬我爱的,却不
干涉对方的社交和信仰,也用这种态度对待唐晨。
我猜唐晨前辈子大约烧了几百吨的好香才有福托生到这样的家庭。
他的爷爷奶奶亲戚好友也几乎都是那一流的风雅人物,还兴致勃勃的弄了个乐团
。都住在这个都市,捷运又方便。唐晨带我去过一次,让我着实又好笑又羡慕。
我真不知道这是什么乐团,不中不西的。看到二胡琵琶蝴蝶琴就够了,居然有人
拿法国号和黑管,更好笑的是,唐晨抱着大提琴。
但夏家爸爸实在厉害,这个不中不西的乐团,居然还指挥得起来,在小公园有模
有样的“共奏”。
(这实在很难说是交响乐…)
最后唐晨还用大提琴悠扬的独奏了一曲“望春风”,我居然有心魂欲醉的陶然。
“闻弦歌而知雅意。”荒厄不知几时跑来凑热闹,摇头晃脑的,“唐晨这小子越
来越会调情了。”
…孰可忍,孰不可忍?
恶狠狠的,我抓起唐晨托给我的包包砸在她脸上。她也火了,搧得我满头头发乱
飞。正想还手,发现旁边的听众都瞠目看着我,互相低问,“…起风了吗?”
干笑着,我借口要去上厕所,侧着身到公厕,关上门…和荒厄展开一场大战。我
满脸都是细细的抓痕,她被我拔了不少羽毛。
打到两个都累了,这才住手。
“拔了我好些羽毛!”荒厄嚷,“观音山老奎还要请我吃饭呢!这么衣衫不整的
,有损我‘金翅鹏王齐天娘娘’的威风!”
…取这么威风的名字有什么用?鸟王又怎么样?还不是一只鸟?
“妳懂什么?”荒厄瞪了我一眼,“也对啦,懂这个做什么呢?妳不如多懂一些
唐晨的心思,望个春风去!”
我发怒要打,她咯咯娇笑的钻出气窗,飞得不见踪影。
抚了抚发疼的脸颊,这老妖怪,出手不知轻重的,打得我脸生疼。
走出公厕,我和满脸惊吓的堂姑(还是表嫂?阿姨?婶婶?唐晨家亲戚一大堆,
我哪搞得清楚)面面相觑。
“刚、刚刚…”她结结巴巴,“妳、里面…是不是…是不是…”
糟糕。我心底暗暗叫苦。我和荒厄打得忘形,完全忘记要收敛声气。但我谁?倒
楣了一二十年,我早就把装傻学得炉火纯青了。
“里面?”我装得一脸困惑,打开厕所的门,“里面刚刚只有我呀。”
她看了看洗手间,又抬头看看只有一条小缝的气窗。惊魂甫定,转过来看到我的
脸,又复惶恐。
“妳、妳的脸!”
惨了,忘了掩饰。荒厄那家伙指爪长,就算打闹也留痕了。我赶紧抹了抹脸。若
说荒厄把生气反灌给我有任何后遗症…全身皮肤转成细鳞说不定是最好的一桩。
跟记忆金属一样,好用的很。
我将脸一抹,“我的脸怎么了?”
她的眼睛几乎突出来,“刚刚妳明明满脸伤痕。”
我揽镜自照,“有吗?大概是光影造成的错觉吧。”
他们的音乐会是很有趣,但后来我都用“不谙乐理”这个理由推辞过去了。
一次我可以遮掩过去,两次三次…我没把握。
这城市的怪谈不需要我大力添补了。
就在某个热得发昏的夏日午后,唐妈妈却提早下班了。笑嘻嘻的,在厨房忙个不
停。
住久了,就知道意味着什么。我望着厨房,小小声的哀叫,“…又有客来?”
唐晨噗嗤一声,“妳怎么这么不爱与人交际?我真怕有一天妳跟着伯伯出家去。
”
“不错的提议。”呻吟一声,我趴在沙发靠手。
但好一会儿,唐晨却不说话。我抬头看他,他拈着白子发愣。我仔细研究了一下
棋盘。我的围棋还是来唐晨家,唐爸爸教我的。他常说我虽然处决明快,但过度
心慈意软,不忍弃子,往往因此全盘皆墨。
我想唐爸爸说话含蓄,事实上就是我棋力低微,唐晨要让我十五子才能勉强消遣
消遣。
看起来我快输了,他随便丢也赢,有什么好发愣的?
“…妳出家去,我也只好去做和尚了。”他咕哝著,兴味索然的将棋子打乱。
“你这个…”我发起怒来,挂图对景,我不怒反笑。我想到红楼梦里贾宝玉跟林
黛玉说,黛玉死了,他就要去做和尚那段。
“家里几个姊妹,赶明儿都出家,你有几个身子做和尚?”我依著红楼抢白他。
他却不回嘴,反而有点生气的别开头。
哎唷,这个人,越大越成了个孩子。我倒有点不安,“做什么啦,真是…我带着
荒厄,能哪里出家?几时有带着妖怪修行的出家人呢,笨喔…”
他这才脸色稍霁,慢慢的收围棋子儿。
“就算是出家,我们…是知己。”我暗骂自己脸红个屁,“哪会有什么不同?”
“妳出家我还在红尘…这一层,可隔得远了。”他低头收棋盘,“妳又不是真心
出家的,只是不惯与人交际。不惯就不惯,别因此入什么空门…入了空门,规矩
又大…”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呆子想得那般的远。但想想,他和青梅竹马,原本以
为铁打不动的女朋友分手了,难免觉得世事无常。会想抓个不变的关系也无可厚
非。
别看他人缘好,他自认“寡人有疾”,又身耽九灾八难,真心来往的至交没几个
。真称得上“知己”二字的…也不过一个阴阳怪气的我而已。
“你别累慌了出家,我就不入空门。”我帮着收拾棋盘。
向来温和随缘的他却认真的说,“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我随口应了。
这家伙还硬要跟我三击掌,我被他闹得哭笑不得。“好了,掌也击了,我去帮帮
伯母。”
“她哪要妳帮忙,等等也是赶出来。”唐晨笑。
果然唐妈妈死都不要我帮忙,要我别破坏她的乐趣。我摸摸鼻子走了出来,唐晨
挑挑眉,一副“如何?”的样子。
我笑骂着打了他两下,去他房里做香水蜡烛。
这是朔教我和唐晨的,意外的在唐家亲朋好友中广受好评。我们带来当小礼物的
发个精光,还有人订货。我做的香水蜡烛恐怕给人招厄运,所以只是帮着唐晨而
已。
做这种小手工真的是很有趣的,比人家打啥电动好玩。唐晨教过我几次,就放弃
了。但做这种小东西,我向来兴致勃勃,他呢…
“跟妳一起就好啦,干嘛都很有趣。”他很口无遮拦的说。
“你以后交女朋友还这么著,女朋友早晚会甩了你。”我骂。
“交女朋友就得离了妳,那不如别交好。”这白痴教也教不会。
一面切著蜡块,唐晨说,今天要来的客人,是唐妈妈高中时代的好友,先是去美
国唸书,后来就干脆落地生根,住在加州。他国中的时候还跟妈妈去那边玩过一
个暑假,两家是很亲密的。
“吴阿姨和她的妹妹一起回来探望父母。”唐晨挺开心的,“好久不见了呢,我
去的那个暑假,小阿姨也住在那边。她好漂亮…我跟玉铮说的时候,她还发过好
一顿的脾气。我就出过那一次国,起降都差点发生空难…”
这么爱旅行的他,一定对绝无仅有的出国旅游印象很深刻吧?他形容得栩栩如生
,我好像也跟着他去到加州那个长满苹果树的美丽庄园。
他做了两个香水蜡烛,风格却差很多。一个像是荡漾著海水豪放,另一个却馥郁
浓香,完全是富贵场中人该有的味道。
“这是吴阿姨的,”他指著海水样的香水蜡烛,“另一个是小阿姨的”。
那天傍晚,我看到了唐晨的这两个阿姨。
大阿姨果然是个女中豪杰,浓眉大眼。和她细致娇柔的妹妹完全不同。
但那个精致文雅的“小阿姨”,却让我陷入极度的恐慌和饥渴。整个心满得几乎
要爆炸,但也空虚得非常胃痛。
最初的惊愕过去,一股深沈的忿恨慢慢的升上来,比荒厄的火烈还可怕很多很多
。
讨厌这积善之家的荒厄不知道怎么突然出现在我的肩膀上,目光灼灼。“等她走
出这个大门,咱就杀了她。”
“蘅芷不要!”我在心底大叫。
叫完才啼笑皆非。是“荒厄不要”,不是“蘅芷不要”吧?但思前想后,猛然的
悲伤袭来…我苦笑。
现在我不知道,这句脱口而出,算正确还不正确。
荒厄像是要在“小阿姨”身上盯出几个大洞,“妳随时可以改变心意。”
但这么厌恶积善之气的荒厄,却整晚都忍耐的待在我身边。
一二十年的“谎精”不是当假的,我表面上若无其事的打招呼,听着唐妈妈介绍
我,“这是我们小晨的好同学,虚柏还收她为徒呢!蘅芷,这两个都是吴阿姨,
这是大阿姨,那位是小阿姨。”
“…我姓林,林蘅芷。”我小心翼翼的说,偷偷观察小阿姨的神情。“阿姨好。
”
“虚柏那家伙不还俗还收什么徒儿?白耽误人家小姑娘,跟他装神弄鬼。”大阿
姨大笑,“依我看,他还是认真去当他的万人迷比较实在,当什么道士?”
小阿姨但笑不语,对我点了点头。
本来涨得疼痛的心,一点一滴的在淌血。
“她不是装的。”荒厄冷冰冰的说,当然我知道,她的冰冷和厌恶不是针对我。
“她一点点都不记得,完完全全不记得!”她的指爪大约让我肩膀淤血了。
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痛。更痛的感觉已经覆蓋过去了。
我知道“小阿姨”。我知道她今年三十六岁,叫做吴凤晴。不管我要不要,想不
想,我的身分证上,她占著母亲的那一栏。
我的生命和名字就是她给予的一切,但她完全不记得了。
痛得汗出如浆,弯下腰来。
“蘅芷!”唐妈妈过来扶我,“怎么了?”
我含糊的塘塞过去,“…对不起喔,伯母…我好像大姨妈要来了…”
“哎呀,很痛很难受吧?”她扶我,“唐妈妈带妳去看医生。”
我赶紧摆手,“没事没事。老毛病了,医生也说过不要紧。”勉强弯了弯嘴角,
“睡一下就好了…对不起喔,破席而去。”
“什么话呢?不舒服怎么撑得住?”她转头吩咐唐晨扶我进房,但他想留下看护
,被我赶了出去。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杀了她妳才有真正的平静。”荒厄蹲在床头,阴郁的说。
“杀人不能解决什么问题。”我心烦的很。
“但妳起杀意了。”
对着荒厄,我的眼泪一滴滴的掉下来。荒厄说得对。如果她惊慌失措,强加掩护
,说不定我就算了。
但她完全忘记我。我像是她丢弃的一块死肉,一点记忆也没有。
我知道不该恨,不该怨。但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个…非常普通的女孩子,我才刚
满二十。我没有童年没有青春,我什么都没有。追根溯源,她难道可以说,“跟
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却用“遗忘”回报我所有的不幸。
“让咱去杀了她。我不管是不是在积善之家了。”荒厄低声说。
“荒厄妳应该很高兴才对,我现在难过得几乎要入魔道了。”我怎么也止不住腮
上泪坠。
“以前妳不是我,我不是妳。”她的声音更低了,“现在妳就是我,我就是妳。
妳这么难过,像是割了我的心肝…”她哭了。
我勉强把泪咽入肚子里。可不是呢?我就是荒厄,荒厄就是我。虽说不能生下她
,现在她也不怎么需要我生了…但我们的命运还是绞缠在一起。我仔细想过了,
她眼前算是往更好更高的境界去了,我没得帮什么,积点福报难道没有?福报够
了,我撒手人寰,她还能凭这点福报修下去,说不定还有得正果的机会呢。
我若真入了心魔的手,你让她有什么机会?缘起缘灭,我不过就有个荒厄。
“要妳替我想这些来!?”她一面打嗝一面哭,“咱们一起当妖怪去吧,当人七
情六欲,到头只有无常等著,有什么趣味?不如我们戾鸟无父母亲族,还干净自
在呢…”
不知道是要转移我的注意力,还是力陈当妖怪比较好,她破例跟我说了戾鸟的来
历。
原来戾鸟乃是钟天地间血腥戾气而生的一种妖怪,后来自成一族。雌雄相遇,往
往要厮杀一番,等到双方都失了力气又未死才得以交尾,交尾之后,雌戾鸟隔天
就产下一卵,随意的扔在刑场或战场那种戾气冲天、血流漂杵的地方,就永不回
顾了。
运气好的,得血腥戾气出生,还得躲过头七天的幼儿期不被其他妖怪吃掉,才能
长大。孵出就很艰难,躲过七天的就更稀少了。戾鸟又有很强悍的领域观念,同
族相残是家常便饭,所以这族妖鸟数量一直很少。
“我们这样,不是干净俐落?”荒厄嚷着,“也不靠什么父母,也没什么亲友,
想吃谁就吃谁,想杀谁就谁。打得过就是我腹里食,打不过逃就是了。哪需要这
么麻烦,为了七情六欲哭哭啼啼?惹得我也难受!”
“荒厄,”我抚着她的头,“心底还知道难受,比不知道什么是难受好呢。”
她用力的将头一别,逃得老远。“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人家这是爱着妳呢…”
晃的一声,她飞得不见踪影。
笑了两声,我心底的确好一些了。荒厄还真是我的开心果呢。
第二天我借口生病,都躲在房里。我身体不扎实,不说时气所感或挨了风邪,就
算是情绪波动过甚都会委靡,惨些还拉肚子。
现在可是拉得惊天动地,虚软无力了。唐晨带我去看医生,医生也看不出什么头
绪,开了点不要紧的药就要我回去休息。
我也是有苦说不出。果然美少女生的病和我等俗夫凡骨不同。人家生的是白血病
或心脏病,古典一点的还生肺结核,行动吐两口血。
我呢?不是擤鼻涕到鼻子脱皮,就是拉肚子。你几时听过美少女生过这种病的?
没有美少女的脸孔,也有个美少女的体质呀。唐晨陪着听我诉说拉肚子的病状,
真是尴尬到极点。
“怎么会这样呢?妳这身体…唉。”他忧愁的坐在床头,“要不要熬个燕窝粥吃
?”
我瞪他一眼,“你瞧过拉肚子的林黛玉吗?”
他忍了忍,终于还是噗嗤一声,惹得我也笑了。“别蹲在这儿,惹人笑话。”我
赶他,“吴家阿姨不是等着你出门吗?”
“…我不想去。”他闷闷的说,“我不放心…”
“男子汉大丈夫,别这么忒婆妈的!”我撑著虚软把他推出去,“人来是客,苦
苦蹲著不走,像什么主人的样子?!拉肚子又不是霍乱,哪里就死了!”
等关上门,我顺着门板滑到地板上,肚子一阵阵绞痛。
“妳这老毛病怎么都好不了啊?”荒厄躲得远远的,嘴里很不耐烦。
“妳以为我愿意?”我没好气的回嘴,爬著去洗手间…幸好是套房。
这毛病来得急去得也快,拉个两天就自动停了,药都不用吃。这纯粹是心因性腹
泻…唉。我还说唐晨什么都闷在心底,找健康麻烦呢。他最少底子好,我呢?我
底子这么差,还不是尽往健康找补。
窝在床上,我看到摆在书桌的那只弹弓。当我母亲早死了吧…这也不算错。后妈
才是我真正的妈妈,血缘算什么呢?我不是没娘的孩子,只差不是从她肚皮出来
的而已…
“…这么多年了,我想过要不要瞒妳。”荒厄闷闷的,“妳后妈开始的时候是怕
妳的。就是怕,才对妳好。”
“我知道。”摩挲著那个弹弓,“但人是感情的动物。原本是假情,后来却成了
真意。哪能追究那么多…她是爱着我没错。”
“那是因为妳爱她爱得狠了,把她给感动到。”荒厄没好气,“真无聊。”
“我想是妳不懂爱的真谛。”我双手交握,“荒厄,我对妳…”
“别别别!”她惨叫的夺窗而出,“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我笑了很久,但笑声渐渐萧索。
哪有那么容易想得开?若“想开”这么简单,全地球的自杀率起码也降低五十个
百分点。但我也没必要把手指按在伤口上,时时去讨那个苦楚。我可以忽视它、
不看它,静待结痂、愈合。
朔说过,没有什么疾病是时间不能解决的。早晚我也会不痛,只是突然见着了,
一时想不开而已。
但听说她们明天就要走了,我还是松了口气。我借口要去央图看书,坚拒唐晨的
陪伴,悄悄的溜了。
我没办法跟“小阿姨”待在同个屋簷下。
正在抬头研究公共汽车站牌,我的肩膀被点了点。可以的话,我不想回头。
自从荒厄倒灌生气给我之后,我跟她的混杂更深刻,甚至有一点点读心的能力了
。血缘越浓,越容易阅读。所以我才会发现“生母”。
冷静,沈著。我严厉的提醒自己。我在唐家作客,好歹要看在唐家爸妈对我好的
份上不得失礼。而且世伯认了我这个弟子。
我若无其事的转过来,装出一脸讶异,“…小阿姨?”
她美丽的笑了笑,有些害羞的。“这几天想跟妳聊聊,但妳身体都不好。”
“我身子骨有些弱。”其实也没想像中那么难。
她跟我闲聊了几句,不太好意思的问,“蘅芷…虚柏兄很忙吗?想去拜访他,他
却说他没时间见客。”
“呃…”我想到朔去世伯那儿“小住”,我想他的城墙大概崩溃得连渣都不剩,
应该“很忙”。“我想是的。”
她抚著肩膀,像是不胜苦楚。“…既然妳是他的得意门生,可否帮我看看?”
我有些奇怪了。“看什么呢?”
她欲言又止,挣扎了好一会儿,“…真的有婴灵吗?”
才刚说出口,脖子连着肩膀那儿,从背后冒出一个小孩儿的脑袋,目光炯炯的看
着我。
…那是我的脸。
我应该是吓到她了,她全身发抖。“…真、真的有?怎么办?蘅芷…妳能想个办
法吗?”
脑海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我才听懂她说什么。
“我…”才说一个字,荒厄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厉声说,“别理她!”
勉强定了定神,我把眼泪全部逼回去。深深吸了几口气,我轻轻笑了声,“马路
上不好问这个…我们去公园找个地方坐吧。”
“可以先回唐家呀。”她一脸莫名其妙。
我猛摇头,“…没事的,很快。”
唐晨家附近有个小公园。唐晨常在这儿教我打羽毛球…因为我被网球砸昏过,羽
毛球安全多了。
想到唐晨,六神无主、如坠冰窖的感觉缓和许多,我像是找到勇气面对。
“妳不要理她!”荒厄吼著,声音却有几许哀求。
我轻轻拍她,然后面对着“小阿姨”坐着。
“为什么妳这么认为呢?”我摆出最专业的模样,将来我真的可以去当神棍了。
“说说看吧。”
她徬徨的左右看看,“…虽然很多人都知道,但请妳不要告诉别人。我、我年少
无知的时候,生过一个孩子。”
她一面说著,那个小孩儿就越清楚、越大,紧紧的攀着她的肩膀。
“…但我的人生,怎么能这样就完了呢?我那时才十六岁…爸妈又愿意原谅我。
所以…”她吞吞吐吐,“所以我走了。”
那个小孩儿发出无声的惨叫,不断摇头,掐着她的肩膀,又咬她。
“小阿姨”露出苦楚的神情,抚著肩膀。
我的心,真的很痛很痛。痛得像是被千刀万剐一样。我不要知道,我不想知道。
“…妳为什么不拿掉呢?生下来做什么?”
“年幼无知,让爱情冲昏头了。”她流泪,“老师愿意娶我,他肯负责任呢…但
我没想到婆婆这么难相处,而他也不过是个穷老师。”
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别问下去了蘅芷,”荒厄大跳大叫,“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不就结了!”
“…妳没说实话呢,‘小阿姨’。”我反常的镇静,“那妳怎么会认为那孩子死
了呢?”
她交握的手发白,眼泪掉得更凶。“我…我…我把漂白剂放在奶瓶里…”她掩面
。
那孩儿的尖叫声凄厉苦楚,我想是日日夜夜回响在她的梦里吧?
“婴灵”,从来不是我。是她日积月累的罪恶感虚妄的喂养,喂出一个折磨她的
幻影。
从来都不是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为什么一见到她我就涌起杀意,我这样一个胆怯无用的人
。一个七个月大的孩子懂什么…但有些事情就是会掩埋在潜意识之下。
想来是荒厄无意间救了我一命。喝了漂白剂死掉的婴儿是不中吃的,她大约把奶
瓶摔远,又和同族打成一团。
凡事自然有其因果。
“所以不关咱们的事情!”荒厄暴怒,眼泪却掉下来,“让她被自己养出来的罪
恶感咬死好啦!”
是啊,这样最好了,不是吗?我没做错什么。
我注视著羽毛球场,几个孩子打得很开心。
当然,我可以不要管她。但我怎么面对良善纯洁的唐晨?我若坐视不管,那我还
有脸抬头看唐晨吗?
“妳不该在这里的。”我轻轻按著那团虚妄,“跟我来吧。妳在那女人的身上得
不到妳要的。”
那可怜的孩子,可怜的虚妄。她露出让我不忍心的深刻痛苦,嚎啕著,来到我的
怀里。
“…妳真是个疯子!”荒厄又哭又叫。
“是呀,我是。”在心底,我静静的回答。
回头看着那个女人,怀里灼烫的苦楚冲进我的心里。“没事了。妳走吧。”
我转头就走,开始啪啦啦的掉眼泪。
我拼命的往前走,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天地之大,没有我容身之处。说不定我真的跟荒厄当妖怪去比较好…不对,这样
荒厄到头来还是妖怪,没得正果的机会。
我不如去台南打扰世伯一下,求他传戒,让我出家吧。
“要妳管我那么多?!”荒厄吓得又哭又叫,“妳骂我两句吧,不然让妳打两下
…就是不要这样儿,我害怕…”
“我还有谁呢?”我只觉得被疯狂悲痛征服了,这下连眼泪都掉不出来。“就这
样,我们走吧。”
她跟我拉拉扯扯,举了一大堆例子要我想想,特别想想唐晨。无奈我万念俱灰。
当初拿掉我,就没事了。我来得及无知无识的另投别家,说不定还幸福快乐,最
少是人类的一生。不肯拿掉我,等我出生,又怕自己心软回头,干脆下了狠招。
我这连生母都想毒杀的孩子留恋什么尘世?早早离了红尘吧。
正不可开交,却有人唤我,“蘅芷?”
茫然的转头,玉铮瞪着我。“妳干嘛…”看看荒厄,又看看我怀里的那团“苦楚
”。
“…没事。”我眼神飘忽开来。
但她和我,都是“巫”。我这样情绪悲痛到几乎崩溃的时候,根本无法筑起高墙
。所以她稍微探一探,就深染了我所有的苦楚。
“怎么这样?太要命了这个…”她怜悯的伸手,却抱走我怀里的“苦楚”,“小
孩子不是她的洋娃娃欸…”
她的天赋不自觉的包围了我。
这个时候,我才对玉铮有了新的评价。她或许耽于肉欲,任性又趾高气昂。但她
终究如原灵所现,是只“母狮”,君临大地。
领土对她来说不过是提供欢愉和子嗣的来源,对她来讲,最重要的是同族的子嗣
和子民。她是睥睨的母亲,宝爱领土内的一切弱小。
果然是个肆无忌惮的女王。她和唐晨是不适合的。
我哇的一声,泪如泉涌。随着痛苦的“苦楚”渐渐消失,我心底的那种发脓的痛
苦也随着泪水渐渐去净。玉铮紧紧的拥着我,她的天赋和情绪也深深感染我、治
疗我。
直抵心灵深处的巨大伤痕,让一个母狮似的少女“母亲”愈合了。
哭到脱力,她把我拽回家,跟夏家妈妈摆摆手,粗鲁的拿毛巾擦我的脸。“好些
没有?”她漫不经心的问。
我无力的点头。痛死了。哭得太紧张用力,我现在脖子好痛,好像被斩首。
“天下多少孤儿,也没见他们哭得这样声嘶力竭。”她撇了撇嘴。
…她跟荒厄真的很像。
荒厄这家伙,明明知道玉铮的天赋被我消灭不少,她还是逃得很快。啧啧。
“现在…”我虚弱的说,“我开始喜欢妳了,玉铮。”
她大概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能看到的皮肤都布满鸡皮疙瘩。“…不要啊!为什
么?这是今年第四个女生对我告白了!我做错什么呀~~”
…我不是对妳告白孩子。
最后我挣扎着去做了个了结。
等她们要告辞的时候,我在楼下等她们,然后叫住“小阿姨”。
“‘小阿姨’,从来没有什么婴灵,那只是妳的罪恶感。”我深深吸了口气,“
妳的孩子还活着。”
她张大眼睛,“妳、妳怎么知道?”
一个名字,一个生命,七个月的养育。我想过我这生或许坎坷崎岖,但是…我还
是觉得…
活着,真好。
我朝着她跪下来,磕了七个头。“妳我缘份到此为止,母亲。妳既然已经忘了我
,我也不再记得妳。所有恩怨,一笔勾消。”
转头就走,我不关心她的表情。饶恕别人,就是饶恕自己。
走了很久很久,走到我脚酸,走到再也走不下去。喘著抬头看天空,没想到这个
污浊的城市,也有一碧如洗的时候。
“勉勉强强啦。”荒厄伸翅拍拍我的头,“还是夸奖妳一下好了。”
“还要妳说?”我笑了起来。
(辞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