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的魔法师(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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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凡人世界的照片、录影带通通可以变造，就像数字周刊的设计
对白一样。我不知道魔法师那边是不是也能有这样的合理怀疑。
魔女的脸色非常难看，阿索斯几次想要说话，却始终没有开口，匕
首上的淡蓝光芒闪烁不定。
“这份影像经过非常严密的魔法检查，没有伪装、没有没有变形术
或拟态术作用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大马士革议会甚至取得荷耶赫姆家族的同意，以及线的样本，对
影像施行了血限之术的魔法，确定画面里的人百分之百拥有荷耶赫姆家
族的血统。倘若您没有孪生姊妹的话，那应该就是您本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榭米雍在提到“孪生”这个字眼时，似乎特别加
重了口气。
“我想再向您确认一次：克雷乌瑟遇害前后，您是否曾经前往萨尔
斯堡？”
“近一百年来，我未曾踏上萨尔斯堡的土地。”
“我相信您对此一无所知，”榭米雍举起左手无名指。“玺戒证明
您的话完全诚实。我必须再次强调：就目前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逮捕或
拘禁的行动，而是请求您的协助与配合，帮助我们了解其中的真相。”
魔女闭口不语。
榭米雍说：“大马士革议会希望能检查二位的记忆——当然，在证
明二位的清白后，相关人员的记忆将予以消除——这个过程可能会相当
不舒服，所以必须征得您的同意。”他把笔电收进时髦的麂皮提包，拿
起桌上的白色渔夫帽，起身微微鞠躬：
“由于时间紧迫，我恐怕只能给您一夜的时间考虑。我订了明天早
上的飞机，这是我目前落脚的地方及移动电话号码。”
“这是最后的通牒么？”魔女淡淡一笑。
“对我而言不是。”黝黑优雅的中年男子戴上帽子。
“但政治现实不会因为少数人的善意而改变，无论在凡人或魔法师
的世界都一样。我所代表的，是公开的调查、公开的评判；您如果抹煞
这个选项，只是顺了某些嗜血家伙的心意，让他们鼓掌叫好而已。静候
您的佳音了，伟大睿智的奥菲丽娜。”
沉稳俐落的脚步声一路走下楼梯，很快就消失不见。
魔女拿起留在桌上的饭店便条笺，下方印有台北晶华酒店的标志，
手机号码则是从来没看过的“06”开头——后来我才知道榭米雍是越裔
法籍，也有人说他拥有四分之一的古巴血统，一年之中有大半年都待在
巴黎，当然“榭米雍”只是化名而已。
他在凡人的世界里生意做得很大，卖葡萄酒、雪茄以及高级珠宝，
听说对走私军火、非洲象牙和裸钻也颇有涉猎。
看了笺上以钢笔墨水写下的花体字一眼，魔女的掌心里忽然冒出一
小撮绿焰，晶华酒店的便笺纸倏地化成灰烬。
“防止他在便笺里，设下穿越术或连结术之类的魔法。”阿索斯解
释：
“简单的小把戏。对付粗心大意的魔法师会很有效，不得不防。”
魔女打开活化任意门，跨过镜面的一瞬间，我们又回到了点着小夜
灯的粉红色房间。
和影片中一模一样的大提琴盒就立置在书柜边上，仿佛嘲讽着我们
似的，沉默的朝地毯上投射阴影。
“妳没有说谎，但影片里的人的确拥有荷耶赫姆家族的血统，所以
说……妳有个两百多岁的双胞胎妹妹——就是片子里偷偷带着妳的大提
琴去杀人的那个？”
我指著琴盒，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听起来不那么像是质问。
魔女脱下李珮嘉的外套，坐上床沿，苍白的小脸露出疲倦的神色。
她捏捏皱起的眉心，随手打了个爆栗，阿索斯的形象又出现在她肩上几
吋的虚空中。
“阿索斯……”魔女的声音听起来比她的模样更憔悴虚弱，我忽然
有一点点不忍心。“怎么样？你觉得会是……会是我们所想的‘那样’
吗？”
“我无法回答妳，小女孩。”阿索斯微微发亮着，声音充满无奈。
“妳没有杀人。”我提醒她：
“大马士革议会的戒指，证明妳说的是实话。”
魔女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却不像之前那样冰冷。
“谢谢你。”
笨蛋。乱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会把气氛变尴尬啦！
我觉得脸像是发烧似的胀热著，哼的一声，赶紧把头扭开。
“我们荷耶赫姆家族在魔法界，以研究‘创造生命’的课题闻名于
世，拥有两样出类拔萃的成就：其中之一，就是从远古先知们的手里继
承而来的圣剑阿索斯。”
“要成为阿索斯的主人，必须要有与之匹配的法力与智慧，才能够
与它一同砥砺精进，最终使阿索斯成为独立而完整的生命。”魔女轻声
说：
“这一点非常困难。即使我花了两百年的时光，仍然力有未逮。”
“没有这回事，小女孩。”阿索斯低声说：
“妳是非常称职的主人，侍奉妳让我觉得十分骄傲。”
魔女微微一笑，眼中的疲惫却益发浓重，仿佛笼著一片遮去阳光的
阴翳。
“我的祖先们，在研究使阿索斯拥有自由意志——也就是使它拥有
‘灵魂’——这件事上，遭遇了重大的困难；但拜炼金术时代的魔法兴
盛所赐，他们却在另一个对立的位面上有了突破性的发展。这个秘密传
统到我父亲的手里，终于略备雏形，到了可以开始进行实验的阶段；而
我，就是我父亲唯一成功的实验品。”
这……是魔女在家族史上被抹煞的原因吗？
——亡于一七九二年。
想起族谱上短短的那一行，我忽觉毛骨悚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个实验不能被公诸于世，否则，将为家族带来无法预料的灾
难。’父亲这样对我说。”魔女喃喃说著。“于是，我用各式各样的化
名，游走在魔法世界的历史边缘，希望能更进一步，完成‘让人造物拥
有灵魂’的研究。”
“你可以把灵魂想像成流体，”魔女说：
“灵魂转移，就是把瓶子里的水，倒到另一个容器里去。我们无法
确定‘水’的成分为何，因此也能控制在转换容器的过程中，到底会流
失多少的水量、会不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变成葡萄酒或醋，甚至消失
不见。
“尽管百年来的进展相当迟缓，几乎可说是一无所获，但对其他人
来说，荷耶赫姆家族所掌握的另一项秘密成就已分非常傲人，足以令许
多第一流的魔法师动容，譬如说……亚克勒‧波鲁达。”
榭米雍说过，亚克勒是研究“灵魂移转”的专家。魔女自称在这方
面进展迟缓，那么，究竟是什么吸引了第一流的氏族魔法师亚克勒‧波
鲁达？
“为了测试移转的过程中，灵魂到底散失了什么，实验必须使用一
模一样的‘容器’，才能精准地比较出差异。”魔女抬起头来，目光落
在书柜边的大提琴盒上。
“人造人。”她轻声说：“这就是荷耶赫姆家族最大的秘密。”
◇ ◇ ◇
十六世纪，正当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瑞士最负盛名的炼金术士名叫
帕拉切尔苏斯（Paracelsus）。
他不但是当时著名的医生，也是第一个以酸和某些金属反应制备出
氢气的发明家，更是当代数一数二的大魔法师，曾在大马士革议会中担
任要职。
在传说中，帕拉切尔苏斯曾以马粪、人血和精液，合成了人造人（
Homunculus）——这个字源于拉丁文中的“矮人”之意，是指炼金术制
造出来的人造侏儒。
事实上，这位出身荷耶赫姆家族的大魔法师在有生之年并未成功，
是到了奥菲丽娜的父亲时，人造人的祕术“月之子”才开始进入实验阶
段。
在魔法界，帕拉切尔苏斯能制造人造人的传说一直甚嚣尘上，关于
实际的炼金配方与咒式结构却是付之阙如。数百年来，尽管荷耶赫姆家
族对此三缄其口，麻烦始终不曾停止；就连大女巫克雷乌瑟也曾公开起
誓，她对人造人一事毫无所知，才能稍稍免除骚扰。
在守序及混沌两大阵营里，千年以来有许多教派致力于人造人的研
究。但，能够凭空制造出一个活生生的人体，而非是借由植灵仪式、胎
儿转生等间接性手法的，只有荷耶赫姆家的秘传魔法“月之子”才能做
到。
“被创造出来的肉体，会一直维持着取样当时的型态。”
——所以……魔女才会一直看起来都是萝莉的样子。
这么一来，岂不是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了？
“用炼金术及魔法制造的躯体，有一定的使用期限。虽然不会成长
或衰老，一旦超过了使用的时限，肉体就会迅速地败坏。而每具‘月之
子’的使用时限都不一样，最长有使用超过五十年的，也曾发生过不到
一年就不堪使用的情况。”
“大体而言，随着技术进步，越近期的‘月之子’就越安定，使用
的时间也越长。”阿索斯解释：“通常会多准备一具‘月之子’，万一
发生问题，才能来得及替换。”
随着魔女的视线，我转向角落里的那只大提琴盒。
原本只想走近观察一下，却被阿索斯大声喝止；我觉得很没面子，
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好像我会乱动乱摸弄坏它一样。不过是个看起来很
旧的琴盒嘛！也说不上是古董，侧面拉链上挂满了航空公司的行李托运
标签，一整个就是很突兀。
——原来，那就是备用的“月之子”沈睡的秘密容器。
如果现在打开的话，里面会睡着一具魔女的活尸体吗？
“人造人……会有思想吗？”
“‘月之子’只是活着的空壳而已，没有知觉，也没有意识——简
单来说，就是没有灵魂。小女孩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把记忆用一种名
叫‘魂栽之术’的高等意识魔法贮存起来；必须注入魂栽之术的记忆结
晶之后，月之子才会重新活过来。”
“但，记忆并不等于灵魂……不是吗？”
阿索斯沉默片刻。
“这就是一百多年来，我们始终无法突破的地方。”他缓缓说：
“每一次的记忆转移，似乎都会散失某些东西，但又会从同源所生
的‘月之子’躯体里，得到不明的补充，这中间始终无法加以厘清。”
这个实验，必须由阿索斯加以配合才能完成。唯有它那如超级电脑
般的运算及储存能力，才能钜细靡遗地保存住魔女的记忆，尽量完整地
进行移转；但即使如此，每经历一次移转，魔女仍不可避免地损失一部
份的自己。
经过两百多年的耗损，眼前这个奥菲丽娜，还是一七九二年时的那
个十二岁女孩吗？
——被消除的线永远都无法恢复。但，这是必要的。
——没有记忆，就不会有痛苦。
午后空无一人的体育馆里，她那虚无的声音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
妳知不知道，在最近的一次移转之后，妳失去了什么东西？那些事
……还能被想起来吗？那些曾有过的，快乐的、悲伤的、很想或不想让
别人知道的事……还有机会知道吗？
我很想这样问。但只是动了动嘴巴，什么也没说。
虽然对阿索斯和魔女所谓的“那样”毫无概念，我仍试图整理出事
件的轮廓。
注入魂栽术结晶后的“月之子”，就是另一个活生生的魔女奥菲丽
娜了，以“存有”的角度来看，甚至具备召唤阿索斯的能力——当然这
是就理论上而言。
因为从来没有过两个并存的、同时拥有自由意志的奥菲丽娜，阿索
斯也不敢百分之百肯定。
关键应该在于“注入魂栽术结晶”这件事。
是谁负责注入结晶？还有谁可以接触结晶？就算是超级电脑，也不
是没有中毒的可能，会不会是什么东西一举突破了阿索斯的防火墙，把
压缩魔女记忆的魂栽术结晶拷贝出来，然后偷偷启动大提琴盒里的备用
魔女……
“我和阿索斯都不记得琴盒曾经失窃。”魔女摇头。
“即使是现在，盒子的幽化空间里，那具备用的‘月之子’都还好
好的在那里，你的假设并不成立。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她看起来非常疲惫，而且十分不安。那是信心有所动摇的表情。
“月之子的记忆转移，本身就充满不确定性。灵魂之中的某些部分
会消失，而我们并不清楚消失的是什么。”阿索斯接着说：
“这样的耗损会产生不可预期的脱序行为，特别是在肉体时限将至
的时候。我们称为躯体和记忆之间的‘咬合脱落’。”
有点像是梦游或癫痫。听起来蛮糟的。
但，所谓的“脱序行为”，包括大老远跑到萨尔斯堡当刺客这种精
密而复杂的行动吗？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两百年来，她发生过好几次的‘咬合脱落’；当身体的使用期限
越长，就越容易产生。最严重的一次几乎烧毁一个城市，当时她还甚至
试图修改我的记忆——这点只有她能办到——以防我阻止她的行为。”
阿索斯回答：
“‘咬合脱落’可能只是身体和意识的不同步，也可能是人格发生
不可知的扭曲错乱，虽然之前没有预谋杀人这种精密行动的前例，但并
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我很可能一时发疯，杀了克雷乌瑟，然后窜改阿索斯的记忆。”
魔女说：
“这个身体的时限快到了，最近我时常觉得不舒服，记忆跟身体好
像快分离了似的。在过去，如果发生‘咬合脱落’的情况，立刻更换身
体就能恢复正常，但现在不能这么做。”
换新的身体之后，必须经历一段适应期，让身体和意识慢慢同步。
——如果榭米雍是坏人的话，或许他等的就是那一刻也说不定。
“妳会……跟他一起去大马士革吗？”在离开之前，我回头问。
魔女沈思著，象牙般的精致侧脸宛若雕像。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
“为了守护家族的秘密，我可能会拒绝。”
“即使……要跟大马士革议会开战，也在所不惜吗？”
“嗯。”
“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宛若哀嚎。
“如果守不住家族的秘密，那么两百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就没有意
义了。”
她露出寂寞的微笑。
“我斩断了所有关于亲人的记忆，只为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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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