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时候,有些人相信,新鲜的血肉可以让死的东西沾染上活气。”身后忽然响起
素和的话音。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见我呆站着,他抓起我的手看了看。然后笑笑:
“所以在造一些死的东西的时候,他们会掺进点新鲜的血去中和一下死物的僵硬,而那些
血,来自各种动物,”边说边用手里的报纸在我手上抹了一圈,手上的血很快把报纸上那
张脸糊成一团,他把它卷了卷扔进瓶里:“鸡了,鸭了,牛了,羊了……有时候还会用到
人,在某些比较特别的时候。”
“活祭啊。”我插了一句。
他又笑:“类似,不过不完全。而且通常做这个的人从不把这种行为称做活祭,他们
叫它点睛。”
“点睛……”这倒不难理解:“认为用了新鲜的血液,像我这样的人都可以画出徐悲
鸿的图,是不是这个概念?”对于那些老旧而天真的观念,我向来不以为然。
“不是。”他摇头。
“那是什么?”
“你看这瓶子,再看看茶几上那只放糖的盆子,两个都是青花瓷,你觉得有哪里不一
样。”
我朝两边看了看:“盆子颜色比较鲜艳。”
“再仔细看看。”
我仔细看了看,可是我不确定自己看出来些什么。对于我来说,一个老瓷一个新瓷,
除此之外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不过非要说些什么来,那就是一种感觉了。
盆子放在桌上,可是一般只能注意到它里面的糖,但瓶子放在角落里,有时候根本就
看不到它,却似乎总有种无形的存在感。甚至你会觉得有些时候它是在看着你的,当然,
那感觉并不好,尤其上面还画著那么栩栩如生一个人。
“说不清楚,”想了想,我道:“瓶子存在感比较强,我感觉。”
“存在感,说得好。知道什么叫存在感么宝珠,”今晚他似乎对考我很感兴趣。
可我并不是个瓷器爱好者:“不知道。”
“那其实就是所谓的点睛。”
“为什么。”有点疑惑,因为我没办法把那种虚无的感觉同画龙点睛这成语联系到一
起。
素和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用手指在那瓶子上刮了刮,刮下一点从窑土上渗出的暗红色黏液,拈在指尖搓了
搓:“有时候,我会觉得某些东西在我边上呼吸,而它们是不可能有呼吸的东西,比如这
个,”抬手抽出瓶子里那个鸡毛掸子,摸了摸上头的毛:“再比如一些活体标本,比如一
台三十年代立式的收音机,比如……”
“某只上了年纪的板凳桌子。”我接口。他朝我笑笑:
“没错。那就叫存在感,也是很多人所青睐著的东西,而在……”手指在瓶子上弹了
弹,有意思的是中间做了隔层,这瓶子被弹出的声音还是脆生生的亮,所以那么久以来始
终让人感觉不出它的异样:“而在这东西比较盛行的时候,那些人把这种会给人存在感的
,比较稀有的死物称做贡品。”
“是给皇帝的吗?”
“没错。”
没想到我家居然还是当年献给皇帝的瓷器的赝品。
“记得我对你说过它的名字吧。”片刻他又道。伸手搭在了那只瓶子上,手指和瓶身
一样的光滑漂亮,像件完美的艺术品。
我点点头:“是的。”
“青花夹紫美人瓷,它还有个名字,叫美人血。”
瓶子突然又发出了点细微的爆裂声,在素和轻轻说出最后那三个字的时候。似乎一瞬
间密布在它上面的细纹又多了些,他伸指在那上面抹了抹,而就在手指按下的同时,像是
碰到了一道伤口似的,一丝暗红色的液体突然间从纹路里渗了出来。
这让我再次吃了一惊:“素和甄,怎么回事?这东西是不是在流血……”
“这叫漏彩。”似乎见怪不怪,素和只是将那根被染红的手指往瓶子边上擦了擦。
“什么意思。”我不懂。
“之前我说过,为了让某样东西更具备鲜活感,更让人迷恋,一些工匠会在烧窑时给
它添加点比较特别的材料。材料包裹在胚土里,烧成后和原来的瓷吸附在一起,几乎让人
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甚至都没听别人说起过,包括那个对古董颇有研究的
老教授。
“因为我爱瓷。”
“那漏彩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说起来也是个遗憾。”
遗憾?我却并没有在他说出这两个字时感觉到他的遗憾,甚至有些淡淡的漠然,从他
那双细长的眸子里闪烁而出,让人感觉他似乎是在说著些让自己不太舒服的东西:
“无论谁,制造的时候仅仅只是看到它的光彩,但并没有意识到它的缺点。用那种方
式做出来的瓷,的确,有种不同于一般的灵性,甚至连金玉在它面前都是黯淡的。宝珠,
很可惜你看不到它那时的光华,可它曾经的的确确是个美人。”手在瓶上拍了拍,瓶身发
出的音琴似的好听。他看着我,笑了笑:“但它也有个不可避免的缺陷。或许是违逆了制
作的寻常道理,于是,可说是一种报应吧,在隔了些不长不短的年头后,它会出现这种状
况,”手指轻轻一拨,一块碎片啪的声从瓶身上掉落,里头暗红色的液体顺势就滑了出来
,也不过就十来分钟的时间,那片裸露出来的窑土看上去比之前湿润了很多:“里面反潮
,外面干裂,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这是每代用这类方式烧出来的瓷所改变不了的命运。
而一般到了这种状况,就好似人的寿命已经到头了,等着它的只有彻底瓦解。”
“那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法去做。”我忍不住插嘴问了句。
“因为发现得太晚了。”
“晚?”能有多晚。
“差不多隔了一个世纪,人们才渐渐发现到它的这个缺陷。少则几十年,多则不超过
百年,时间一到,它就会自然地瓦解,任再巧手的工匠想尽办法都补救不了。所以这种瓷
虽然珍贵美丽,最终没有成为皇家的专属贡品,因为它保留的时间太短。也因此清代之前
所烧的这种瓷的原品,几乎都已经绝迹了。”
“这么说的话,你的意思是我家这口瓷现在是在漏彩?”
“没错。”
“那应该是几百年前的贡品瓷才会出现的状况吧。”
“对。”
“可我家这只不过是一百年前的赝品,素和。”这是我最疑惑的关键。
“赝品么,呵呵。现在有没有兴趣听听它的故事,宝珠。”
“你说。”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原本对于故事什么的,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听他
前面那些东西一说,没兴趣也变得有了兴趣,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前要先问你个问题。”转身回到沙发前坐下,素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了解
狐狸么。”
我心里一个隔塄。他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我不知道你指的了解是哪些方面,对于他欠了我多少房租,我想我是很了解的。”
素和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宝珠,你没自信了。”
“什么意思。”他这笑容让我又感觉到一点刺猬背上的毛刺。
“房租么……昨天你在说起对狐狸的了解时,可不似现在这样的没有自信。”
我沉默。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去反驳。
昨天。
之前的事发生之后,昨天似乎对我来说是个很遥远的概念了。
“好吧宝珠,最后一个问题,知不知道这种瓷它最盛行的时候,是哪个年代。”
“大概六百多年前吧,什么朝代不清楚……”
他抬头朝我看看:“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狐狸总叫你小白了。宣德瓷自然是宣德年的产
物,宝珠,为什么这么浅显的东西都看不出来。”
天晓得是为什么,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明明我是知道的,被他一问就懵了……听说对于某些自己排斥的人,人一般会产生两
种应对,一种尖锐,一种迟钝。显然我属于后者。
于是沉默,我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他。
“永乐年,青花瓷器制作开始盛行,而真正做出它精髓来的却是宣德年,那年头保留
下来的青花瓷不少,但极品不多,特别是一些御赐官窑的作坊里做出来的贡品瓷,很多都
已经绝迹了,而其中最有名的一支,更是在清代前就销声匿迹,所以现在几乎没有人会知
道宣德瓷里有一种极有名的官窑瓷,它曾经是比羊脂软玉更昂贵的东西,可惜四百年前就
绝迹了,这种瓷名叫素和。”
“和你的姓一样啊。”我脱口而出。
他没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道:“如果说翡翠是玉里的皇帝,那么素和瓷就是
宣德瓷里的王。南素和,北燕玄,宣德年里瓷器中的一王一后。记得当时有这么种说法,
素和家的瓷,画鱼能观鱼游,绘草能见草动,当真是色如凝脂,触如婴肌。”说著话,手
指在茶几那只放满了糖的瓷盆上轻轻一个兜转:“只是几百年后已经没人再能有机会见到
了,在最后一只成品出窑后,那些瓷烧的烧,砸的砸,几乎一件都没有留存下来。”
“为什么?”
“因为都说它是不祥的,它身上背着令几个氏族灭族的血案。”
“为什么会这样??”
素和一阵沉默,似乎我问到了什么不该问到的东西似的。一双眼静静停留在我身边的
瓷瓶上,细细地端详,嘴里自言自语地轻声说了句什么。
片刻吸了口气,把手里的茶杯放到一边:“我开始想那只狐狸了,没有他亲手调的雨
露秋霜,人的脑子似乎就有些不太灵便,果然,是年纪太大的缘故了么。”
“那就去休息吧。”不知怎的,这会儿素和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有点难受,甚至忘了
每次他说到狐狸时那种让我反感的感觉。就像第一次在店门口见到他时那样,有时候我觉
得他眼里藏着的某些东西和我心里头压着的一些有点像,这真是奇怪……
似乎没听见我的话,他又继续往下说了起来,徐徐的:“代代相传的手艺,素和瓷薄
而坚韧,艳而不糜,很长一段时间,素和家都在为宫里烧制贡品瓷,直到第十二代传人,
年仅二十的他把这门手艺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知道博物馆里那只千花淬金盘玉钹么,就是
出自他的手,没有点过睛,所以一直保存至今。”
那只钹我见过。
当时参观,上面只说了是明宣德年的东西,初看以为是玉,后来才知道是瓷。在墓里
放了几百年依旧白得跟雪似的,上面一根金线绕着一圈花,弯弯绕绕盘了整个钹身,有心
人数过,当真有一千朵。
那会儿就觉得,能做出这样细腻东西的古人实在是了不起,因为即使是用现代的技术
,只怕都未必能做出这样精致奢华的效果,而这是第一次听说烧制它的人是谁,竟然是个
才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
“有人说他是天才,或者,他确实是个天才。而成也天才,败也天才。人生有时候就
是这样,总在看似最得意的时候,一些祸事不知不觉就降到了自己的头上。”停了会儿,
素和接着道:“或许从小就被盛赞所泡大,他不免同那些年纪轻轻就出类拔萃者一样,犯
着心高气傲的毛病。好争,争个名头,争个天下第一的名头。总见不得比他好的,南素和
,北燕玄,虽说一王一后,地位却不相上下,也有人说北燕玄的瓷给人的感觉更醇些活些
,这是他所见不得的。他爱瓷,太爱瓷,而往往越是执著的东西,越会计较得厉害,无论
别人怎样解释两个派别烧出来的瓷的特点不同,不需要硬比高低,他总认为别人烧的瓷无
论哪一点都不及他素和家的,正所谓同行相忌,哪怕北燕玄的掌家人唯一的女儿是他的未
婚妻。”
“每年的贡品进京,就好象一场战争,他打给自己的战争,不断对比著两家的贡品,
如果对方的烧制技巧高过他,他会把原本做好的瓷器砸破了继续重来,就是这样一个执著
到了有些病态的一个男人,他对这工艺的喜爱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极度狭窄的地方,自己却
毫不自知。于是到宣德十年,那一年冬天,又到了快要进贡的时候了,他却发觉,自己做
不出一件象样的瓷了……”
说到这里,素和的话音顿了顿。手伸向边上的杯子,快碰到时又收了回去,眉头几乎
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
而我始终在看着他的眼睛,带着种不由自主的强迫感。
通常我很少会在别人同我交谈时很直接去看他们的眼睛,这会让我说不出话来,除非
是争执。可这次我却看得很入神,特别是他说到那个年轻的素和家传人之后。
他说著那些,那些关于瓷器和那个男人的事情,却好象不是在说一个传说里的典故,
而是在说著一个亲身经历的、了如指掌的故事似的。这感觉有些诡异,总不知不觉会把他
同这些典故里的主人公混为一体,或者本就是一个人?我想着他和狐狸他们的关系,想着
他的姓,想着他的年纪……
而似乎意识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在我沉默著看着他的时候,他目光从瓶子上收回,
朝我扫了一眼:“老板娘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你继续说。”
“老板娘爱听这典故?”
“爱听。”
“好吧,我们继续。”边说边靠进了沙发背,伸手在边上拍了拍,我也站得有点累了
,就走到他边上坐了下来,听他继续往下说,说那些不知道是典故还是故事的东西:“那
个发现快把这男人给逼疯了,他把自己关在窑里,整日整夜的,团团转,不吃不喝,像只
穷途末路的困兽。他未婚妻很担心他,可是没有任何办法,那个时候女人是一点说话立场
都没的,既无法停止娘家人制瓷的进展,又无法用任何语言去宽慰她未婚夫那颗被攀比给
扭曲了的心。北燕玄烧出了琉璃瓷,就在元月那天被带进了乾清宫,皇帝对它爱不释手。
亲口说出天下第一瓷,圣旨下来那一刻,这天才般的男人失去了所有烧窑的灵感。”
说到这里,瓶身上突然又一阵轻轻的爆裂,随着一大片碎瓷从瓶子上掉落,那幅仕女
图终于没了整张脸。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暗色的窑土,远远对着我们的方向,像个长在瓶身
上的漆黑色瞳孔。
“三天后男人总算从窑里出来了,”耳边再次响起素和的话音,些微的冷漠,让人不
由自主一阵寒栗。“一身的灰和汗,”他道:“被窑火熏得像个鬼。可是手里依旧空空如
也,三天三夜不停的烧制,只留了一窑的残破碎片。他坐在窑门口不停地喝酒,拒绝任何
人的靠近。后来那些试图靠近他的人一个个离开了,包括他的父亲,只有他未婚妻还远远
站着,看着他。直到太阳落山,她走了过来,开口叫他回去。而他就是在那一瞬间爆发的
,他尖叫着让她滚,他说她是燕玄弄过来偷窃手艺的,不然燕玄绝不可能做出琉璃瓷,那
是他想了很久,试烧了很久的东西。他未婚妻哭了,跪在地上求他不要那么说,她来到这
个家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可是被失败冲昏了头的他哪里听得进那些,只是反复
让她滚,直到她伸手试图拉住他,他用力一甩,那女人踉跄了一下,然后就倒在地上不动
了,一如他所期望的安静。于是他继续喝酒,在身后窑火熊熊燃烧的声音里,然后看到那
片被热浪烤得有些模糊的暮色里有个男人朝他走了过来。”
“男人有着一头很长很长的黑发,女人似的披散在身后。男人眼睛有种冰冷的绿色,
那颜色让人觉得身后的窑火似乎变得有些温。男人走到他身边,一身白衣散发著种不属于
周围窑土的味道。男人说,我叫狐狸。你是不是想要这天下最好的瓷?男人又道,我可以
给你最好的瓷,只要你交换给我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