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楼系列】
作者: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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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月教之战‧红莲赤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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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祭司的眼睛瞬间凝定,看见了绯衣女子受伤左手抱着的那只黑匣子——那一瞬
间,迦若的手竟然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一直以来都是冷郁漠然的眼里闪过电一般的亮
光,他在教徒的簇拥中、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定定看着。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他退了一步,阿靖却是紧跟着踏上一步,继续逼问,然而
声音却也是颤抖著的。她手中的血薇剑直逼他心口,绯红色的剑身上幻化出清光万千,映
著祭司苍白的脸。
“冥儿……”迦若抬起手,并指挡在剑尖前,眼神也是出乎意料的有些乱了,他声音
里蓦然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哀痛之意,“你说我是谁?”
阿靖看着他抬起的手——右手中指上,那只偏小的玉石指环勒紧手指——那是她当年
雕琢的第一件饰物,却在青岚送她护身符时、送给了师兄。
白衣祭司对着她伸出手来,手指上是那只玉石的指环,他叫着她本来没有任何外人知
道的名字,他念过那首白帝门下不传之秘的剑诀,他拥有朱儿那样的幻兽……
他是谁?他是谁?他是……青岚?!
“不要叫我冥儿!不要叫!”绯衣女子陡然间眼睛里腾起了疯狂和昏乱,她厉声叱
喝,右手瞬间划出一道弧形,逼得白衣祭司再次退开三尺。阿靖的手渐渐发抖,她眼睛一
瞬不瞬的看着眼前的迦若,眼睛里哀痛忽然间深不见底:“你不是青岚!——青岚已经死
了!已经死了!”
她颤抖着手,猛地回手打开手中的黑色匣子——那个方才血战中,她不惜用血肉护卫
而不让旁人伤到半分的神秘黑匣。她的手上流着血,血从指尖一滴滴落下,重伤的左臂无
法准确的完成这个动作,蓦然,那个匣子失手从她怀里落下!
那个瞬间,不知道为何,连迦若都仿佛遇到雷击,下意识的往后退开,然而眼睛却盯
著那个落下、打开、翻落的匣子,宝石额环下的眼睛里复杂的变幻著。
“啪。”匣子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掉落了出来,微微翻覆了一下,停在地上。
那是一颗头颅。少年的头颅。
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的头颅。
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眉目居然仿佛如生前一般,温文而沉静,带着悲悯从容的神
色。然而,从那整齐的切口来看,这颗头颅被人一刀斫下、时日已经很久了。
头颅从匣子里滚落出来,在地上,保持着阖起眼睛淡淡微笑的表情。
迦若忽然间说不出话来,看着地上孤零零的一颗人头,他的手颤抖的越发厉害,忽然
间回过手,压在自己的眉心上,仿佛极力控制着什么,颤声问:“你、你怎么找到的?谁
告诉你的!——”
听得拜月教祭司这样的询问,阿靖身子蓦然颤了一下。忽然间,她冷笑起来,越笑越
肆无忌惮:“原来我一直被当傻子骗?居然相信你是青岚……明明你的脸和青岚完全不一
样,明明幻兽在主人死后可以再次选择宿主,明明知道你是敌方的人可以不择手段……我
居然一开始就毫不怀疑的认为你是青岚!”
在绯衣女子的笑声里,迦若的脸色苍白如死。
少年的头颅在阿靖的怀里安静地对着他微笑,漆黑的头发,一绺一绺,挽在阿靖浸透
了鲜血的手臂上。少年青岚的脸,却是如此安详空明的,仿佛所有一切愿望都得到了实
现,再无任何牵念。
青岚……青岚。什么又是你的愿望?
如今你眉间的笑容那样的淡定,是因为终于再度见到了那个人、守住了终将相逢的星
宿吗?
高台上的拜月教主看到了神庙里蓦然掠出的一袭白衣——那是昏睡的祭司终于提前醒
转,明河还没有从喜悦中回过神,已经看到了底下圣湖边上迦若和阿靖对峙的一幕——明
河的眼睛里,忽然掠过说不出的悲伤和暗喜。
终于……终于到了揭开一切的时候了。
那个绯衣女子、那个倔强不服输的号称武林中翱翔九天的凤凰今日终于知道,她所要
的东西,早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她的青岚……已经不存在了。
迦若,只是迦若,拜月教的大祭司。和她,无论是舒靖容,还是青冥,都已经没有任
何关系。甚至,因为立场的不同,他们两人已经是誓不两立、你死我活的敌手。
如今听雪楼已经攻到了山下,迦若这一番和这个女子真正决裂、撇清了关系,自然可
以再度将她抓回作为人质,时机及时的逼萧忆情退兵。自己实在是太意气用事了……居然
因为一时按捺不住,就打开神龛、给那个自以为倔强高傲的女子,看了迦若的秘密。
差一点……差一点就坏了大事呢。幸亏月神保佑,祭司提前醒来,事情才有了转机
——这样一来,不但拜月教依然可以抓住这个举足轻重的人质,她也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
石。将那个女子深心里对于迦若的眷恋,彻彻底底的抹去。
明河微笑着,然而眼里却是有些不确定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
一直不对……那是她从来没有意料过的、超出她思考过的问题范围的东西。
“快将圣湖边上围劫舒靖容的人手,都调到宫门口那边去!——这里有大祭司在,她
逃不了的。”看到山下的动乱和尘土已经慢慢毕竟宫门,黯淡的天宇下,新月照耀着祭
坛,祭坛上的拜月教主开始吩咐周围的坛主,“对了,去看看,为什么孤光护法还不出
现?是不是方才我的命令他没有接到?——让他赶快带着子弟们,去宫门口拦截听雪楼人
马!这边,只要大祭司擒下了舒靖容,我们就能消弭这场兵灾乐。”
“是。”坛主领命,匆匆退下去,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海里。
圣湖边上,三千拜月教的子弟一见到祭司,立刻脸上升起了敬慕的神色,纷纷低头、
退开,渐渐将包围放大,让祭司和绯衣女子单独站在空地里——那样的情景,居然和十年
前的那岩山寨里一摸一样。
只是,当日的人质和保护者之间,角色完全已经不对了。
“可笑啊……”阿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似乎强自压抑下了什么,然而苦笑却是忍不
住的从她唇角溢出,“我还一度下了决心,绝对不让白帝师傅的预言成真——即使青岚杀
我、我宁可自己被杀,也不会杀他!”
她睁开眼,狠厉的盯着眼前白衣披发的拜月教祭司,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深蓝色的眼
睛,冷笑起来:“果然好计算!——这样一来,顶着青岚的名号,我就无法对你下手了。
”
“你当真想过宁可自己死也不会杀青岚么?”不知道为何,自从那个匣子落地后、眉
间一直纠缠着苦痛神色的白衣祭司陡然微笑起来了,反问了一句,神色舒展开来。
绯衣女子的手指一震,低头,看着怀里那个十年前熟悉的脸,她手指上的血流在头颅
苍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阿靖的声音陡然间有了痛极的颤抖——
“没有用……原来,我怎么样挣扎、思虑、取舍,都是没有用的!”她抬起了眼,看
著南疆碧蓝色的天空,那里,一朵白云悠悠而过,绯衣女子声音发抖,带着一丝不甘心、
一种凄厉,“早就已经是注定……那个预言十年前就已经开始实现了!——两年前,我杀
了青羽——那个时候,预言就已经完全成真了!”
“是的。”听到绯衣女子那样的话,迦若蓦然间也是低下了头,漆黑的发丝递垂下,
掩住他的眼睛,黑发底下,祭司的目光却是看不见的,只听得他叹息,“是的,你说的都
没错。——青岚,十年前,已经死在了苗寨里了。你们突围后他没能跟上来——因为,他
已经死了。”
“迦若,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所有过往一切的?!”阿靖的眼色再度凝聚起来,针一样
的锐利,直刺眼前的白衣祭司,冷冷问,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愤怒,“你、你……你用了
什么方法?居然能知道得这么详细,这样一丝不漏!你究竟是谁?”
“呵,呵……”低着头,迦若忽然再也忍不住的轻轻笑了起来,他缓缓摇头,仿佛不
知道该说什么好一般,只是笑了两声,却不说话。
“你杀了他?是不是!”阿靖眼神里面蓦然有火焰燃烧,咬著牙,一字一字的问。
“对。我吃了他……”迦若瞬的抬起头来,深蓝色的眼眸里面带着冷淡的笑意,看着
眼前半身是血的绯衣女子,微微笑着,也是一字一字的回答,“我吃了青岚。得到了他的
力量,顺带着继承了他所有的记忆。”
阿靖的手猛地一哆嗦,抬头冷厉的看着眼前的白衣祭司,眸子烈烈燃烧起来——那是
多年来深心里埋藏着的回忆、在一旦完全破碎之后变成的红莲烈火,几乎可以焚烧天地三
界所有一切!
绯红色的剑光冲天而起,划开黯淡的天幕,仿佛有淡漠的血色从天际泼下来。
迦若仿佛预料到对方蓦然间施展出凌厉杀手,这时陡然足尖加力,退开三尺,然而血
薇剑上吞吐的剑气还是划破了他肩头的衣服。
在重重剑影里,白衣祭司的身手快如鬼魅。虽然因为提前苏醒、反噬的影响还没有彻
底褪去,他的脸色有些衰弱苍白,然而对比起孤身杀入重围、血战前行到此处的身负重伤
的绯衣女子,他却算是完全占了上风。
然而阿靖的眼睛里有鬼神都要惊骇的亮光,她咬著牙,左手抱着青岚的头颅,一任血
流淌了半身,右手的血薇剑却是招招抢攻,迅疾凌厉、有如闪电纵横。她此时施展出的剑
术,竟然因为杀气而到达了毕生的颠峰。
“叮。”在血薇剑再度疾刺咽喉的刹那,迦若在急退之间抬手,右手食中二指并起,
在刻不容缓之时挡住了剑——毫厘不差的,剑尖刺在了他中指的指环上,发出小小的清脆
的声音。然后,碎玉片片冰裂。
“啊?”陡然间,阿靖却不知为何怔了怔,手中的剑微微一滞。
那个刹间,那个小小的破裂的声音,似乎一直响到了她内心最深处去——绯衣女子冷
漠清傲的眸子里,瞬间再也控制不住的流露出深切的哀痛。忽然间,不知道多少的回忆汹
涌而来,压的她再也不能够思考和行动。
就在这一瞬间,看到了剑幕中出现的空挡,迦若立时抬手,闪电般的探出去,直点向
阿靖的眉心,手指的尖端因为灵力的蕴集而在黯淡的暮色里闪出淡淡的蓝光。
“你不是问我是什么东西?”抢身过去,毫不留情的点向阿靖眉心死穴,白衣祭司的
目光冷漠迷离,口气冷淡,“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青岚。”
阿靖在失神的刹那后回过神来,看着欺近的对手,手腕急转,长剑挥出弧形的光幕,
挡住隔空点过来的手指,然而,仿佛半空中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刺来,忽然间她手中的长
剑就是剧烈的一震,几乎脱手。
“其实,我什么也不是。”力量交错的那一瞬间,迦若的口气忽然变得有些哀痛,他
深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然而,手上却丝毫不缓,在震开血薇剑之后,继续点向绯
衣女子的左肩,“我什么也不是……”
白衣祭司的那一指,迅疾如电,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右手的剑被震开,来不及回护,要反手封住对方的进攻,就必须腾出左手来——然
而,危急的刹那,阿靖却抱着死去的人的头颅,紧紧的,不肯松开手来。
她不愿再松手……虽然,失去的,已经永不再回来。
迦若的手指点中她左肩的肩井穴,刹那间将女子的身形定住。阿靖左臂上的血浸透了
衣服,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染上雪白的长袍,祭司低下头来看着她熊熊燃烧的
眼眸,忽然间,有些复杂的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
“青岚已经死了。”他额环下的眼睛冷漠如冰雪,看着阿靖,蓦然抬起手来,指著自
己的心口,垂下眼睛,“——在这里死了!”
“我什么也不是。”迦若的手指,轻轻勾起绯衣女子颈间带着的那个檀木护身符,低
下头,极轻极轻的,再次重复了一句。他的眼睛在额环下闪烁著清冷的光芒,带着微微的
茫然和悲凉,安详从容。
“你——”然而,阿靖的视线和他交错却在刹那间如遇雷击,脱口惊呼。
不不不,那……那分明是青岚的眼神!绝对不会错……虽然过了那么多年,那样的眼
神,她从未在任何别人眼中看见过。只有青岚,只有青岚。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当时为什么将眼前这个人认定为青岚——就是因为这样的眼神。
虽然已经是完全陌生的脸,然而这个白衣祭司却有着青岚一样的眼睛,在看到那样神
色的时候,她就完全相信自己是和青岚重逢在南疆,他们十年前失散的地方。
然而……没有想到,那却只是光和影的相遇,只是虚幻的重逢而已!
“因为你没有看出来、那是不同高度上的两片云——你在底下看上去它们重合了,事
实上却永远不会相遇。”
那样的一句话,忽然间就响起在耳畔……当时白衣祭司话里的深意,原来就是如此。
忽然间,青岚的眼神从祭司眼里消失了,迦若不再说话,一把将被定住身形的绯衣女
子交给了身侧围上来跪拜的拜月教弟子:“好好看着她!不能再让她逃脱了!——让教主
亲自来守着这个听雪楼的人……”
顿了顿,迦若的眼睛投向宫门,那里,已经有刀兵相交的冷锐声音传来,伴着很多濒
死的痛呼和哀嚎声——听雪楼…听雪楼已经来了吧?
血与火,必将湮没明月?这一次的大战以后,整个月宫、甚至整个南疆都要变成修罗
场吧?萧忆情是夹带着复仇的怒火而来的,发誓要让拜月教彻底在南疆消失;而拜月教的
弟子们,虽然武功低微,大部分人也不懂术法,却个个都是殉道者般的无畏于死亡。
这一次,难道真的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么?
冰陵预言过的,甚至上一代占星女史预言过的拜月教的“大劫”,就真的要覆顶而
来?
青岚……青岚,如今,你已经看到了她,守住了那终将会相逢的星宿——接下来、就
来帮我实现我的愿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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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鹫山。月宫。朱雀宫门口。
“护法…护法大人,您终于来了。我们、我们已经…守不住……”宫门口的弟子看到
了那一袭掠过的青衫,带头的坛主终于松了一口气,血污满身的扑过去跪在孤光的脚下,
断断续续的禀告,然而说到半句,声音便渐渐消散,身子一扑,在满地的血污尘土中死
去。
青衣术士将平日里穿的舒袍缓带衣衫换下,穿了一身窄袖束腰的劲装,那一柄从来不
轻易带出屋外的灭魂剑背在他肩后,整个人充满了杀气。
“护法……护法大人来了……”欢呼声低低的在那些尚自苦战的拜月教子弟中迅速传
播开来,那些已经无力再支持下去的子弟擦著额头流下来的血和汗,眼睛里闪出光芒来。
拜月教以教义立足南疆,虽然教义深入人心、教徒无数,但是却多为普通百姓,平日
只知膜拜供奉月神,每当月圆之夜彻夜静心忏悔所有罪孽,不但不会术法、甚至连练习武
功的子弟都鲜见。然而此刻,云集在月宫前的,却是渡过澜沧的听雪楼人马——那曾纵横
中原武林、扫并一切帮派的执武林牛耳者!
宫门口的尸体已经堆到了半人多高,大半是拜月教的年轻子弟。然而,以那些堆叠起
来的尸体为屏障,剩下的弟子们还在拼尽了全力守卫宫门,完全是凭了殉道者般的狂热、
抛开生死不顾,和一轮一轮有秩序冲上来的听雪楼人马拼杀!
血肉的屏障已经越堆越高,守卫宫门的子弟也渐渐少了下去。青衣术士站在血泊中,
看着门外再次涌上的听雪楼人马,忽然间挥手,下令:“都退开,让我来。”
“是。”听到护法的指令,弟子们长长舒了一口气,当先几名弟子登时纷纷退开,让
出一条路来——孤光护法的灵力,在教中仅在迦若祭司之下,如今他一旦出手,朱雀宫的
压力将会减轻一半吧。
“大家将这个护身符带上,这是我专门在月神前祈祷而来的。”一边走过去,孤光一
边将手中的一袋玄黄色灵符散发出去,吩咐弟子们带上御敌。
青衣术士站在洞开的月宫朱雀门前,在新月初升的黯淡天宇下,看着层层如铁桶般包
围了月宫的听雪楼人马,眼睛里忽然有隐秘的笑意——这泼天之血,就尽情的洒下来吧!
把这明月、把这月宫这灵鹫山、这所有上下三界,全部一起湮没吧!
——他无所谓,只要能得到力量!
“铮。”一声轻响,灭魂剑从孤光背后跃出,在空中几个流转,跳入他手里,青衣术
士站在堆满了弟子尸体的宫门口,冷淡的微笑着,回剑——然而不是杀向底下围攻上来的
听雪楼人马,而是忽然一挥手,将左右同守大门的两名拜月教副坛主一举制住!
周围弟子骇极,然而却刹间发现自己连惊叫都惊叫不出来——仿佛被什么术法定住了
身形,他们个个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立在原地,无法移动分毫。
玄黄色的灵符。
那道由护法发下来的“护身符”定定贴在了他们的身上,定住了所有人。
“拜月教左护法孤光,特来迎接听雪楼主入宫。”长剑挥出,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
将层层堆叠的尸体推开,剑尖上带着子弟们飞溅的血,轻轻下垂点地,青衣术士微微躬
身,在洞开的宫门口微笑着轻轻开口,看着山道上。
仿佛接到了什么命令,山道上听雪楼的人马已经停下了手,无数烈战中的人却居然不
发出一丝声响,无声左右如潮水般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路的尽头,一顶软轿由四位青衣童子抬着,从山道上悄无声息走上来。
“咦?”这边忽然情势大变,听雪楼人马也是蓦的一怔,当先抢攻的几人停下手来。
然而看到倒戈的人,一个穿着湖蓝衫子的少女陡然间皱起了眉头,脱口低低惊呼了一声。
孤光没有留意说话的是谁,只是看着山道上远处的一顶轿子。然而听雪楼当先抢攻的
湖蓝衫子少女却怔怔的盯着他看,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走到尸体堆积如山的
山门旁,提剑护着自己,微微仰起头看着青衣术士,终于,开口问:“是你?”
“喔?”孤光怔了一下,一直到蓝衫少女走到面前才看见她,忽然间,忍不住的笑意
就溢出了术士冷漠阴郁的唇角——呵,原来是她。
那朵雪白的梦昙花。
“你说我是谁?”孤光蓦的笑起来,低头看着那个走到面前来打量着他的蓝衫少女,
用一种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语气反问。真是奇怪……怎么说这个女孩都不该再认得他,那朵
梦昙花,已经汲取了她心里关于那一日的所有记忆。
弱水果然被他问住了,一时间居然怔了一下答不上来。背后的同伴看到她贸贸然的走
出去,到那个敌友未分的人面前,都替她捏了一把汗,低叱著让她小心。
然而蓝衣少女提剑防备着,却依然有些纳闷的看着孤光,忽然冲口道:“我认得你。
”
孤光猛然一怔,但是不等他反问,弱水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迷惑:“但是,但是…
…我又是什么时候认得你的?”想着想着,蓝衫少女自己都有些迷糊起来,最后,听了同
伴的劝告,她有些无奈的往后退,一边用剑护住自己,看着孤光,最后说了一句断语:“
我记得你似乎还不算是坏人……”
“啊?”青衣术士脱口惊诧了一下,眸底蓦然泛起阴郁的波光,脸上有受宠若惊的神
色,忍不住就要大笑出声——一个内心能开出纯白色梦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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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月教之战‧茫茫彼荒(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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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教主——听雪楼人马已经撤回灵鹫山下。”朱雀宫方向来的传讯弟子气喘吁吁,
匍匐在神殿的大理石台阶下,禀告,血汗纵横的脸上有掩不住的喜悦。
然而,一直站在祭坛上,惴惴不安向着宫门方向眺望的女子,眼底却蓦然闪过复杂的
光芒。摆摆手,让弟子退下,明河低下头去,忽然笑了笑,转头看着一边同样惊诧的占星
女史冰陵:“你看,居然这么简单!——只要我们手里还有舒靖容,听雪楼力量再强也要
临流勒马,不敢逾越分毫。”
顿了一下,拜月教主眼神是复杂的,微微叹息:“那个人,那么重要?”
银白色长发在夜色中飞舞,冰陵手持金杖,仰首望天,却不回答教主的话,只是一味
心中默算,连连惊诧的摇头——“不可能…怎么可能是这样。轨道、轨道……”
“轨道已经交错了,这一战却忽然消弭,是不是?”看到女史的眼神,明河笑了起
来,仰头一同望月,然而神色里却是复杂的。
“不是!不是交错了,而是——”冰陵眼神更加惊讶,她闭了闭眼睛,似乎不敢相信
此刻眼前看到的星象,再张开眼时,看了片刻,她蓦然颤抖著,吐出了一句话,“轨道消
失了!——”
占星女史的手渐渐发抖,看着象征著宿命的漫天星辰,多年的苦修和慧眼,以为看透
一切命运流程的她,都不由自主的脱口惊呼,蓦然拉住了拜月教主的袖子,脸色苍白:“
教主!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祭司呢?祭司大人苏醒了以后、和听雪楼交手去了么?
快派人去找祭司大人!——他、他是不是刚被听雪楼主杀了?”
听到那样急切的询问,拜月教主的脸色蓦然也是一白。
“呵,想不到冰陵也会算错。”然而,不等两个女子底下的谈话再继续,熟悉的声音
从祭坛下传来,犹如回声一般缥缈不知所源。明河冰陵双双回首,看到了一袭白衣从圣湖
边拾级而上,额环中的宝石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烁。
迦若已经从青龙宫返回,白衣上溅上了不少血迹,然而眉目间沉静邪异一如往日。
“迦若,听雪楼的人都已经撤了!”看见他返回,明河欣喜难掩,迎上去。
不知道为何,一眼看见平日里样子的大祭司,占星女史却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颤,不
知觉的往后退了一步,细细打量着白衣披发的迦若,忽然间难以相信的脱口而出:“你、
你——你是死人还是活人?!方才,轨道交错的刹那,你宿命里的那颗星已经凭空消失
了!——你,你究竟……究竟是什么……”
“我什么也不是。”对着那双观测天地的眼睛,迦若的眸子里却是灰暗色的,祭司唇
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活着、还是早已死了?我是流离于三界之外孤
魂。——冰陵,虽然你足不出户在圣湖边观星廿五年,可你的力量还是远远不够,所以你
看不透我的宿命——我的星在十年前,就已经是个幻影而已了……”
白衣祭司的眼睛微微阖起了一下,不知道掩藏了什么表情,然而等到再度睁开的时
候,眸子里却是雪亮:“所以,什么宿命,什么轨道,什么注定都是空的!——我命由我
不由天,即使是月沉星坠逆天悖命,我也要改变所谓的‘宿命’!”
那样的话,让占星者倒抽一口冷气——她终一生所追求的,不过是想拥有看到命运轨
道的能力——然而,作为拜月教的大祭司,却居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不等惊诧的冰陵出声反驳,迦若已经转过头去,冷冷看向一边的拜月教主,忽地冷笑
起来:“明河,你做的好事!——这次整个拜月教差一点就是灭顶了!”
在他冰冷的眼光下,高傲如拜月教主,都不由自知理亏的低下头去,手指抓紧了孔雀
金的长袍,咬著嘴角不说话。
“没有下次了!不然不要怪我违背诺言,撇开手不管。我安排好的计画被你打乱的一
塌糊涂!——”看到明河这样的表情,迦若叱到一半,反而有些不好发作,眉间聚集起的
怒意散了开来,忽然叹了口气,问,“舒靖容在哪里?看好了她,不能再出差错了——你
们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干吗打开神龛给她看?你疯了?”
明河的脸莫名的红了一下,不敢抬头看祭司,只是抓着长袍,低头:“她在神庙里,
设了分血大法的结界,逃不了的。而且——”
拜月教主顿了顿,忽然语气也有些异样:“而且她根本不想逃……抱着那个头颅,安
静得死了一样,和她说话也听不见。打开壁龛、看到那个人头的时候,她的表情好怕人。
”
“青冥……青冥。”白衣祭司的手指忽然颤抖了一下,反手按住心口,仿佛那里有什
么东西噬咬着他的内心,迦若的脸色苍白,脱口低呼。
“我进去看看。”迦若眼里神光流转,神色又变得不可捉摸,他皱了皱眉,举步。
“底下是些什么人?”看见祭司举步,明河却是指著祭坛底下,圣湖边上一些被拜月
教弟子押著过去的人,问。
迦若看了一眼,淡淡道:“是我方才夺回青龙宫时、截留杀伤的听雪楼人马。”再顿
了顿,祭司出言:“当作人质留着,约束弟子们不要私自屠戮泄愤——孤光护法守住了朱
雀宫,让他回来整理宫里残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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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神像下,万盏烛光,千树蜡炬,闪烁犹如星辰坠落。
高高的神座上,用一整块巨大的和阗美玉雕琢成的月神像,宝相庄严,美丽曼妙,静
静俯视著空无一人的殿上,被结界围困在灯火中的绯衣女子。
外面的天色已经慢慢透亮,淡淡的灰蓝色,湮没了星辰明月。
远山上的清冷的风从殿外吹拂进来,重重帷幕晃晃荡荡,宛如白云千幻。
然而,绯衣女子对于身外一切都恍如不见,她一整夜都呆呆的坐在这个空无一人、然
而却看管森严的月神殿内,目光空洞,身子僵死般的一动不动,保持着开始时的姿势。
左肩上的伤已经被拜月教的人包扎起来了,血在绯红色的衣服上已经凝固,变成触目
惊心的暗红色,僵冷的,一块一块,然而她似乎毫无知觉,只是怔怔坐在那儿,眼睛一瞬
不瞬的看着右臂中挽著的头颅。
那熟悉的、遥远的脸……苍白然而温和恬淡,眉间有着悲悯和洞察的神色。
青岚……青岚!
她想要自己流露出一丝丝的哀痛,然而,却发觉没有泪。十三岁那年,在七日七夜的
招魂以后,她流尽了差不多一生的泪,那个孩子从此一夜间长大了——她再也不会哭泣。
然而,既然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的心,死了就是死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她再惊喜
的以为遇到青岚一次,然后,再度让她重新舔尝永远失去的痛苦。
她怔怔的看着青岚……那脸上凝定的,是十年前最后一个表情。
那样安宁而舒展,仿佛所有愿望都得到了满足,再无一丝牵念——青岚…青岚哥哥。
她记起八岁那年,第一次怯生生的叫他的名字,伸出手,在少年温和的眼光里,抱住
他的脖子,陌上的繁花纷飞漫天。
“别担心,我会永远陪着你的。”少年微笑着,俯下身对孩子说,眸子素净空灵。
青岚……青岚。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永远陪着我么?
你失去了躯体,消散了魂魄,只留下这样残留着微笑着的头颅,在十年后和我重逢?
难道——这样就是你守住诺言的方式?
阿靖的手蓦然颤抖起来,嘴角微微一牵,似乎是想笑。然而,依然不说一句话。
月神殿里,寂静如死。
忽然间,有足音空空的响起在大殿上,隔着重重雪白的帷幕。那些垂落拂地的帷幕,
在清晨的山风里微微拂动,如白云翻涌。
“冥儿。”那个人拂开重重帘幕走过来,轻唤,声音缥缈,宛如空谷回声。
绯衣女子恍惚的神志陡然一震,蓦的抬起头来,看向殿外。
天光透了进来,满殿光尘中,那人推门而入。一身白衣,恍如一梦。
“青岚!”看见他看过来的眼神,她脱口低唤。然而,话音方落,她低头看见了怀里
的头颅,神色便是一冷。一寸一寸,她抬起眼睛,看他,看着这个走过来的白衣祭司,再
低头看看那个带着微笑表情的人头。
宛如冰火交煎,生生将心撕扯成两半。忽然间,绯衣女子失声笑了起来。
那是青岚的眼睛……但是,迦若不是青岚。迦若不是青岚!
上天创造出生命,也许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这个世界、到底可以残酷到什么地步——
重逢那时,原来迦若对她说的那句话,深意便是如此。
“你没认错……这是青岚的眼睛。”迦若走到她面前,举袖,拂手,清风旋转而起,
转瞬神像前万千烛火应手而灭,只余天光淡淡透入,穿过雪白帷幕。祭司白衣如雪,眸中
泛起的却是看不到底的复杂情愫,他在一个蒲团上跪坐而下,俯身前倾,静静看着绯衣女
子,直到她失声的大笑中止。
在他那样的眼神里,阿靖忽然感觉到了莫名的熟稔和震惊,怔怔注视著,手指忽然颤
抖。
“十年前,青岚给了我这双眼睛,要我替他守护你和青羽逃出南疆——替他等著,等
著看到十年后你的归来。”迦若的手抬起,按在自己眉间,叹息般的低低道,忽然,笑了
起来,“让我来告诉你,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吧!——虽然很多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
己究竟算是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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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我。看着我。”
已经将绯衣女子从神庙带回了居处,然而,白石屋里,祭司却看着神志一直涣散恍惚
的阿靖,轻轻唤,神色温和,想重新凝聚起她的意识:“冥儿,看着我——我是谁?”
阿靖的眼神缓缓从臂弯中那个头颅上转移过来,一寸一寸的,最后定定落在近在咫尺
的迦若脸上,眸中神光散开了又聚拢,恍恍忽忽——又是什么样的绝望和震惊,才能让一
直以来冷定静默的听雪楼女领主变成这样。
“青——”一个字缓缓从绯衣女子的口中吐出,然而下面那个字却被阻住了。阿靖低
下头去,再度看着怀中那面目如生的少年头颅,手指微微颤抖,忽然闪电般的抬头,盯了
眼前白衣长发的祭司一眼,厉声叱道:“你是迦若!”
阿靖的眼睛,如划开夜幕的闪电般雪亮冰冷。
“那么,迦若又是谁?”白衣祭司无畏于这样的眼神,眸子深处反而有一丝丝温温凉
凉、猜不透的笑意,轻声,继续问。
“拜月教的大祭司。操纵恶灵的人。听雪楼此次最强的对手。”看着眼前额环下那双
深蓝色的眼睛,绯衣女子眼神慢慢凝聚起来,针般刺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吐出来,“
——十年前、杀了青岚的凶手!”
“呵,呵……”听到最后一句话,迦若蓦然微微奇异的笑起来了。他的手回过来,支
著自己的额头,缓缓摇头,垂下眼睛,仿佛又在掩饰眼里涌出的什么神色。然而,陡然间
他仿佛不再克制,瞬的抬眼,注视著阿靖,轻声重复:“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
阿靖不由自主的看向他,猛然间仿佛看到了什么骇人的景象,手猛烈一抖,手中的头
颅几乎失手落地!那是,那是——
“青岚?青岚……青岚!”再也忍不住地,绯衣女子脱口惊呼,下意识想伸手去抓住
眼前的人——眼前有着这样眼睛的人——然而,对面的祭司只是微笑着,看着她,不说
话。
“没错,是青岚……你也可以说我就是青岚。”迦若眼里的神光流转,转眼起了微微
的变化,却失去了方才刹那间涌出的、让绯衣女子认定是青岚的眼神。白衣祭司叹息著,
眉间忽然有说不出的苦痛表情,他的手指指向心口:“青岚也在这里……他就在这里。”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那些过往,那些少时的岁月……清晰的,就好像发生在昨
天。仿佛一转过身,就能看见沉沙谷里满陌的繁花——”低低的声音,从祭司口中吐出
来,仿佛穿透了十五年的时空,将只有两人知道的往昔一一重现,“有个八岁的孩子,伸
出手来,叫着我的名字,抱住我的脖子……”
“那种安宁和淡淡的愉悦……”迦若微闭着眼睛,脸上,不知是什么样的神色:“是
的。是的……我爱那个孩子。她是那样的孤僻骄傲,看着她的时候忽然让人觉得心痛——
心痛。是的,心痛。溪边初见瞬间的感觉,还那样深的留在我心里……是蓦然间的心痛啊
……她说‘爹死了,谁都不要阿靖了’——于是,我笑着,说:‘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
你’……”
怔怔听着那样的追溯,阿靖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英俊的脸,眼里泪水渐涌。
“其实我已经认识你很多年,冥儿。十年来,青岚与我共存。”白衣祭司的眼睛蓦然
睁开了,深蓝色的眸子里,居然也有闪亮的光:“在神庙第一次与你交手、看见你的刹
那,我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发出声音来,说:是她!是她!——那是…那是被我十年前就吞
噬了的、青岚的声音啊!不像我以往吃掉的任何人,这个少年一直不肯被我消解,固执的
在我身体里存在着。”
“我用他的眼睛看到你,我用他的记忆感知你——到后来,我已经不知道、那是青岚
的记忆,还是我自己真正本有的记忆?”迦若微笑起来,然而,笑容里却是说不出的悲
凉,忽然负手站起,走到那个破碎的神龛前,抚摩著被撬开的残碎的砖,忽然叹了一口
气:“我告诉你我本来是个什么东西——”
他转过头,笑了一下,不知为何,那个笑容在旁人看来有些可怕,抚摸著神龛上残破
的封印,白衣祭司一字一字吐出来自己最大的秘密——
“我是一只鬼降。”
“我不知道我的元神是哪个一人的……我只知道,我活了几百年。拜月教开山祖师辉
夜建立教派的时候,我就被做成了鬼降,尸体沉在圣湖的底下——从此,我成了无形无质
的鬼降。——你该看过鬼降吧?”
迦若的手指攀著神龛,淡淡叙述著,回头问了听得惊住的绯衣女子一句。
阿靖眼神因为惊诧而剧烈变幻——鬼降?迦若…迦若是鬼降?!
她在记川拜月教传灯大会上、看见过的那种鬼降?那种邪异诡秘,令人悚然欲呕的鬼
降?
看着眼前白衣如雪、宛如天人的拜月教大祭司——那个在南疆被奉为神明、灵力可上
窥天道的大祭司迦若,阿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那只看到过的血鬼降联系在一起。
“是的。就是那样的——我曾经是一个人……但是人的记忆已经因为旷日持久而模糊
了。我现在所能记得的,只是辉夜教主将我全身的血放干,做成了鬼降。然后,刺破她的
中指,将她的血滴入我眉间——连滴七次,才能由心控制我的所有行动。”迦若摇著头,
手指按著眉间的月魄,宝石璀璨的辉光从他指间透了出来,然而如今已经能操控天地的祭
司,声音却依然掩不住一丝颤抖,“很痛苦……几百年了,我还记得血一滴一滴从身体里
流干的痛苦和恐惧!那种阴毒的术法……”
阿靖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看着他那样的神色,忽然间心里仿佛被利剑刺痛,抱
著怀中青岚的头颅微微低下头去。许久,才道:“那么,你为什么又成了施展这种阴毒术
法的祭司?”
“呵,没有办法——”迦若微微苦笑起来,摇头,“我做了几百年的鬼降——我离不
开那种邪术。鬼降是没有办法脱离宿主的操纵的——几百年来,我一直是一只没有名字,
没有形体的鬼降——拜月教最强的鬼降,被历代教主操纵著杀人……”
他低下头,看着神龛——那些被撬下来的砖是土红色的,仿佛是殷红的血浆。
“我吃过很多人——都是灵力不错、有一些术法根基的人。每吃一个人,我就吸收他
们的力量,让自己变得更强。”白衣祭司将苍白的手指放在那些土红色上,忽然间,微微
冷笑,眼里的光芒冷酷雪亮,“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是……不是人,也不是鬼。我甚至没
有名字……也不会思考。我只懂得去杀人。”
听到那样的话,阿靖的手蓦然一震,低下头,看着怀中青岚微笑的脸,眼神里涌现出
重重复杂的恨意。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名字——迦若,对……就是这个名字。”念著自己的名字,然而
却仿佛有一种疏离感,白衣祭司蓦然笑了一下,眼色变得说不出的温和——然而,却是不
同于青岚的那种温和,“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很喜欢给我名字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叫做明河。是那时候教主华莲的女儿。”
阿靖微微一愣,抬头看他,却看见迦若眼里另一种的温和笑意——犹如另一个青岚般
的温和沉静的眼神,居然浮现在这个邪异冷漠祭司的眼底里。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从有了名字开始,就有了‘我’的意识。呵……那之前,除了奉令杀人,这只鬼降
不会思考。”白衣祭司有些自嘲的笑笑,低下头,黑发从他肩上垂落下来,掩住他的眼
睛,然而他的声音却是平静而愉悦的,浸染了昔日的温情,“她是月神的纯血之子,所以
能看到无形无质的我——几百年了,除了宿主,那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
“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人……也知道她会是下一任的拜月教主,很期待她成为我的宿
主。——那还是我第一次有‘期待’这种感情。”迦若缓缓回忆,然而陡然间发觉自己说
得太多,偏离了主旨,摇摇头,将话题转了回来,“后来,拜月教在那岩山寨发生动乱的
时候,趁机灭了这个一直来在南疆争霸的宿敌——明河带回来一个满身是血的白衣少年,
那时候,他中了那岩山寨的蛊毒和血咒,显然也耗尽了所有灵力,已经快要死了……”
“啊?”听到这里,绯衣女子眼睛才陡然亮了,抬起头,看着白衣祭司。
“对……是青岚,就是青岚。”迦若摇头,微微苦笑,然而眼底却是复杂的看不见
底,他的手指压在自己心口上,叹息,“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灵力惊人天赋出众的术法之
人……如果、如果他不死,到如今术法能力也该不在我之下了吧?”
顿了顿,没有看阿靖脸上苍白的神色,迦若闭了闭眼睛,手指按住心口,仿佛那里有
什么要翻涌而出:“我想吃了他……然而,发现他的意念力是如此强大,虽然生魂将散,
却依然不肯将力量转移到我身上——我怕他一旦死去,那一身灵力就要随之灰飞烟灭。于
是,我问他,有什么愿望需要实现?他说——”
迦若忽然笑了起来,转过身,看向绯衣女子怀里那颗面目如生的头颅:“当日,那岩
山寨群起围攻你们三个孩子——此后,全南疆的苗人都想杀你和青羽——可那样大的力
量,居然还留不住你们两个孩子,让你们平安的返回了中原……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女子出声,白衣祭司笑了起来,指向阿靖怀中那颗微笑的头颅:“你看他的表情
……看他的表情!他那样高兴……得到我的允诺后,他那样高兴。心甘情愿的被我吃掉
——就是为了交换契约,让我暗中保护你们两个师弟师妹平安离开!是我暗中护着你们两
个孩子离开的,你知道吗?不然,你和青羽两个毛孩子、早就死在南疆了!”
“啪”。再也保持不住平静,阿靖的手臂一松,那颗头颅从颤不可抑的臂弯中滚落。
绯衣女子眼神陡然空空荡荡,喃喃脱口:“青岚?青岚……”
本来以为干涸的眼睛里,忽然有无法抑制的泪水,汹涌而来,她抬起手捂住了脸。
十年前……十年前,青岚就为了她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我的两位元弟子,将来终究都会为了你的缘故而死。
白帝的那一句预言,重新响起在耳畔,宛如惊雷,震裂开十年灰冷沉重的岁月之门。
我不信,我不信,我决不信!——那时候,她在心中倔强的反驳著,毫不退缩。
最多无论如何,我发誓绝不杀青岚……即使他要杀我,我也不还手!我绝不杀青岚。
绝不让那个诅咒实现!——十三岁起,女孩就在心中暗自咬牙,下了一个决定。
然而……那个诅咒,居然是从十年前开始就实现了!
难怪…难怪她这十年来处处留心的打听,却从来没有他的消息——原来命运早已铸成
了。枉费她十年间的牵挂,十年间的挣扎取舍……一切,都根本不以她的意念为转移。命
运之轮在无声无息之间,早已从他们身上碾过,留下血肉模糊。
“我吃了他,获得了他的力量。然而,却也继承了他的记忆。”看到一直冷漠的绯衣
女子这般崩溃般的反应,迦若蓦然吐出轻轻的叹息,走过来,低头看着阿靖,目光复杂的
看不见底,“以前被我吞噬的那些人,从来没有这么高的灵力——然而,却也没有这么强
烈的记忆……”
“那样的记忆冲入我的脑海,将几百年来我简单的记忆全部打乱了……怎么、怎么人
会有那样强烈的感情力量?以前我吃过的那些人,他们的记忆都被我消解了,唯有青岚…
…唯有青岚的记忆沉淀在脑海里,从来不肯消失,时不时的泛起——很多时候,我都不明
白,那究竟是‘青岚’的记忆、还是我自己本来就有的回忆?”
“第一次看见你,心里忽然就有个声音脱口呼唤:‘冥儿!’——刹那我感到喜悦和
震惊……好像我自己真的就是青岚一样!”迦若苦笑起来,摇摇头,看着面前的绯衣女
子,眼神复杂,“那一夜你中毒快要死了,感觉心灰如死、竟然宁可自己死了也要你活下
来——天,我…我已经分不清、分不清是青岚的记忆,还是自己的记忆了!”
白衣祭司烦乱的用力按住心口,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看个清楚:“我终于明白…
…当日,不是我吃了青岚得到了他的力量——而是、而是青岚他渐渐吞噬了我啊!”
阿靖怔了怔,抬头看他。额环下的眼睛里光芒复杂的变幻,时而熟稔,时而陌生。
他…他——究竟是谁?究竟是青岚还是迦若,还是…什么都不是?
泪水缓缓溢出眼眶,绯衣女子放下了手,指间是濡湿的泪水——多少年了?多少年没
有流下过泪水了?自从十三岁那年的招魂以后,离开南疆在中原武林血战前行了十年,直
至今日的地位声望——其中甘苦冷暖不计其数,然而,却是十年无泪。
可今日,终于感觉那重重的内心屏障都忽然击溃,所有的冷醒,所有的意志力完全粉
碎了,看着青岚微笑的脸,陡然间,内心忽然软弱到仿佛回到八岁时的灵溪旁……然而,
即使她如同十五年前那样,第一次对着陌生人伸出手去,可对方却忽然变成了幻影。
青岚微笑的脸只是幻象,粉碎在她指尖刚接触到他的刹那。
江湖风雨中慢慢冷漠的心,忽然感觉到了十年前那样的刺痛,更加撕心裂肺的灭顶而
来。绯衣女子不自禁的弯下腰去,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别这样……别这样。”迟疑着,迦若俯下身来,眼里闪著的是遥远而熟稔的光芒,
想拭去她颊边的泪痕——她的泪水滴在他手上,陡然间,手指上居然有灼烧般的痛楚。他
仿佛被烫了一下似的,忽然收手,站起,退开。
青岚……青岚,你看到了么?她在哭。你的冥儿在哭。
而你……而你在哪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感情——甚至眼前这个人她也无法全部
了解。那时候她太小……她实在太小了,可能还不明白自己曾经遇到过怎样的眷顾和温
情,还不能明白你心里那样深沉的感情——青岚,对于你而言,你是不惜用血来代替她的
一滴泪的吧?所以,沉睡在我记忆中的你,要借我的手擦去她的泪么?
然,不可以……不可以。青岚,我是迦若。
因为有了这个名字,而有了自我的鬼降。
青岚,你有你守护的东西,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我已经实现了你的愿望,用你的眼
睛看着她平安离开南疆,十年后又看见她回来和你相聚……你该满足。
——如今,轮到我,来实现我的愿望、守住我的夙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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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骂了,我知道错了。”神殿内,看见祭司走来,明河低下了头,即使是当了拜
月教教主,当他真正动怒的时候,她还是依旧同童年时一般感到畏惧的,讷讷低头,有些
脸红,“我、我那时候看见青岚和她的记忆了——想起那样的记忆、也一定留在你心里,
就突然……突然……忍不住就想让她那个痴想彻底灭掉!”
“青岚已经死了!迦若只是迦若——是不是?”明河抬起头,颊上的飞红还没有褪,
然而眼里却是明澈的,定定看着白衣祭司。
殿外的风吹进来,迦若的白衣飘扬起来,宛如乘风。他站在殿口,光从外面透入,衬
得他宛如剪影,虚幻得不真实。
长久,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明河忽然间无端端的害怕起来——从来都是如此…从来都
是如此!她不知道这个“人”心底的真实想法,根本不知道。
五年前、他们两个人联手反叛,杀了华莲教主。被操纵了几百年的鬼降反噬了宿主,
从此天地间再也没有能控制他的东西——他获得了实体、摆脱了无形无质的状况,成了如
今丰神俊朗的白衣祭司。然而……不知道为何,对她而言,可以触及到的迦若,却反而比
以前更加难以捉摸了。因为,他已经不再是纯粹的“迦若”了。
“迦若?迦若?”等待他回答的分分秒秒内,明河感觉心中忽然有莫名的恐惧渐渐将
自己分解,她忍不住脱口,低低追问,声音发颤。
然而,陡然间眼前一晃,不见祭司举步,已经瞬间移动到了面前。
迦若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眼神温和平静,然而却隐含着说不出的沉痛悠远。
“是的,青岚已经死了。迦若不是青岚。”看着已经由垂髫稚女长成为绝世美女的明
河,白衣祭司沉默许久,忽然低声说,“——迦若,是明河的迦若。二十年前,二十年
后,都是明河一个人的迦若。”
“迦若!”明河意外,陡然间眼睛明亮起来,抬头看他,欢喜的脱口叫出来,脸颊绯
红,美丽不可方物,“——你、你多好呀!”
白衣祭司低头,额环下的眼睛深邃如海,看着她微微笑了起来。
明河的脸在他眼前慢慢模糊,幻化出了那个六岁孩子的模样——二十年前,在圣湖旁
边,红莲如火,一朵浮云飘过来,六岁的孩子陡然对着空气发话:“迦若……是你替我挡
住太阳的么?——你、你多好呀!”
漂亮的孩子对着半空张开手来,笑着:“迦若,过这边来!我们来说说话,好吗?”
仿佛一阵清风吹过,孩子的发丝微微拂动。然而她对着身边的空气笑了,开始自言自
语——是的,那是她一个人的迦若。只有她看得见的迦若。
那个几百年来被人操纵著杀人、没有思想没有实体的鬼降。只有这个孩子是把它当作
唯一的朋友看待的——因为她也寂寞。
身为月神的纯血之子,下一任的拜月教主,这个六岁的孩子从小就是一个人长大的。
即使她的“母亲”,自从生下她以后就再也没有抱过她,华莲和历任教主一样,只是将生
下纯血的女儿当作了术法修习的一种罢了。而作为拜月教历史上唯一集祭司和教主身份于
一身的华莲,更是灭绝了所有常人的感情。
偌大的月宫里,只有他们两个是最寂寞的——然而,它已经寂寞了几百年,而从来不
知道这就是“寂寞”,那个孩子虽然只有六岁,可也是一生下来也是一个人的,不知道“
寂寞”和“不寂寞”之间的区别。
但是,当那一次它如往常那样奉令杀人回来,掠过圣湖上方时,却听到底下忽然有个
稚气的声音说:“你满身都是血哦!不去湖里洗一下么?”
作为拜月教最强的鬼降,它差点惊的从半空摔落——谁?谁居然能看见它?
它看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孩子,正俯身在圣湖边上玩水,捧了一捧
水,抬头对着半空里怔怔看下去的它说话:“看你都是血!你来洗洗吧!”
边说著,孩子一边从圣湖里又掬出一捧水来,对着它泼了过来。
“唰”的一声,它吓了一跳,立刻躲了开去——然而,依旧感觉到了水里的那些阴毒
怨灵的力量。虽然是最强的鬼降,但对于圣湖里怨灵的力量还是极端忌讳的,它无法相
信、这个孩子居然能无拘无束的在圣湖边上玩水?!
那么,她、她是——
“我叫做明河!你呢?”虽然半空中的它一直没有开口,可它内心的想法仿佛都能被
这个孩子听到,那个漂亮极了的孩子扬起头来,对着它笑——果然,是拜月教主的女儿,
难怪能无惧于圣湖怨灵的力量,同时能看见它的存在。
可孩子那样明媚的笑靥,让这只刚刚杀了人的鬼降忽然自惭形秽——名字?它从来没
有名字。一只鬼降,需要名字么?
“啊?怎么可以没有名字呢?——名字里可有一个人的魂魄呢。”孩子虽然小,然而
说起这些术法上的事情,似乎了解的已经很多。锦衣的孩子咬着手指,忽然笑了笑:“没
关系!我替你取一个名字吧……迦若,好不好?我上午刚看了《迦若伽蓝》这卷书,很好
听的名字~”
迦若……迦若?
“迦若,迦若!过来看,这朵莲花好不好看?替我摘过来……”
“迦若,喂喂,我叫你呢!过来看,这段经文是什么意思啊?”
“明天是天灯节,你陪我出去玩好不好,迦若?”
她说得果然没错——名字里有一个人的魂魄。就是这个孩子一声声的唤,将这个早已
死了几百年的鬼降的魂魄,一丝一缕的从圣湖底下沉睡中唤起,回到它的心中。
有了这个名字,它才知道自己是什么——知道自己是什么,才知道外物是什么。
那个孩子一年年的长大,变得越来越美丽,不再是圣湖边上那个玩水的小姑娘,而成
长为明丽绝世的少女——然而它依然是个不老、不死、不活的怪物——她二十多年来都是
寂寞的,从来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话。然而,二十年的孤寂,对于它漫长的永生来说,又算
什么?
它很害怕——怕眼睁睁的看着明河变老,衰弱,死去,而自己却依旧是不死的妖怪!
她笑的时候,她发愁的时候,她蹙眉的时候,它永远只能“看着”——它没有手,没
有形体,没有办法感知她。有时候,它想,如果自己有一双手,可以触摸一下那玫瑰花一
样的笑靥,那么……就太好了。
“迦若……母亲大人又要你去杀人了?”渐渐长大,也知道了所谓的“鬼降”是怎么
回事,明河眼睛里的忧郁却越发深,她总是看着它,叹气。
——决裂的时机却是刹那而来的。集祭司和教主身份为一体后,术法境界到达拜月教
空前绝后的强大,华莲教主开始更加不满足的追求“永恒的生”。
——为了修习啖魂返生术,她到后来竟然想将唯一的女儿作为血鼎,炼制丹药!
然而,这一次,华莲教主失算了……她派出去的鬼降,第一次挣脱了她的控制,违背
了她的指令。在她要将女儿推入炼炉的时候,明河挣扎中激烈的反抗、划破了教主脸颊边
的“月魂”——纯血之子的标志一破,华莲在措手不及中,被自己的鬼降吞噬。
它吃了她的母亲,获得了无上的力量,凝聚了血肉之躯。重生的鬼降,成了拜月教的
祭司。从铜镜里,它看到了自己崭新的躯体:英俊而年轻的白衣祭司。
“哎呀!迦若?”它出现在她面前,明河惊喜的叫了出来,忘了提起长袍下摆就跑了
过来,被绊了一跤——没有等跌下,它已经风一般地掠过去扶住了她。
她的手抓着它的手,有压迫力和温热——鬼降忽然笑了起来,它,不,他,终于有了
自己的手,可以触摸到那个圣湖边的小女孩。她笑的时候,她发愁的时候,她蹙眉的时
候,他都可以好好的守在她身边,为她守住她的教派,她的子民,让她这一生永无灾劫。
——那就是他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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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今晚和萧忆情定了约?”低下头去,想掩住飞红的脸颊,明河的手指揉着
孔雀金长袍的一角,忽然想起了这个事情,身子蓦的一震,脱口问。
“嗯。”迦若垂下眼睛,微微点了一下头,回头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南疆天气多
变,清晨还是明朗的天空,如今已经积聚了漫天的乌云,荫蔽了白日,昏昏沉沉。
看着灵鹫山上变幻不息的风云,祭司的语气也是沈郁凝重的,一字一字:“这次萧忆
情已拔刀出鞘,却被硬生生扼住了杀戮之令——只怕听雪楼建立至今,尚未有过如此之
事。他这一口气积了二十年,要善罢甘休只怕难。”
“我们手上有舒靖容,难道他真的敢攻入月宫?”拜月教主有些担忧,但是却仿佛说
服自己一般,低低说了一句,“他不怕我们真的杀了她祭月?”
“最好不要逼萧忆情做出抉择——目前要他暂退、已经差不多将他逼到了最大容忍度
了。”白衣祭司负手站在祭坛白玉栏杆旁,沉吟著看天,忽然,不知为何轻轻笑了一声,
不等明河发问,他摇摇头,自顾自说了出来,“何况我只怕真的下不了手——萧忆情心里
恐怕也有几分把握、猜测我不会杀舒靖容——只是,即使是听雪楼主,这一次也不敢用舒
靖容的命来作为赌注吧?”
眉间神色复杂变幻,仿佛思考着某种重大决定,祭司眼里神色瞬间万变:“萧忆情是
何等人物?——一旦那个绯衣女子死了,月宫中必然玉石俱焚,鸡犬不留!成千上万人的
血啊……那时候,必然要染红这个圣湖吧?”
被祭司语气中的寒意震慑,明河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喃喃:“天!——难道、难道
三代占星女史都预言过的‘灭天之劫’,真的要应验在今日么?”
“不止预言……我通过幻力,也能预见。这几年,我透视未来,总是看到灵鹫山和整
个苗疆,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血红!……”迦若第一次说出了自己通过力量看到的未来,
眼里的悲悯更重,“明河,我答应过你、要守住拜月教,所以,我哪怕粉碎星辰、转移轨
道,都要化解开这一场灭天之劫。”
迦若的眼睛里,陡然升腾起了一片神鬼惊惧的亮电,祭司的手用力握在汉白玉栏杆
上,抬头看着灵鹫山上翻涌不息的风云——已经快要下雨了,沉沉雨云积聚在山顶,昏黑
一片,不祥而沈郁。
“最多……最多我们一不做二不休、把圣湖里的怨灵放出来!”咬著牙,拜月教主转
过头,眼睛投注在月神殿上供著的那个天心月轮,眼里闪过不顾一切的冷芒,“如果萧忆
情攻破了月宫,如果你有什么事,那么听雪楼的人、也别想有一个活着离开南疆!”
“明河。”听得那样杀意惊人的话,白衣祭司的手颤了一下,忽然转过头,定定看着
拜月教主,叹了一口气,眼里闪过说不出悲哀。迦若看着明河,一直看到绝美的女子微微
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在他眼光里低下了头。
“你很美。”看着女子飞红的靥,迦若忽然微笑着,出人意料的说了一句。他的手指
从白玉栏杆上松开,迟疑了一下,终于缓缓抬起,触及明河的脸。
酡红的脸宛如玫瑰花瓣,温热柔软,细腻如羊脂玉。
明河长长的睫毛陡然抖了一下,惊喜的笑意掩不住的流露出来,然而迅速垂下眼帘
去,羞涩的低头,脸上却有了一个欢喜的表情。
然而,那个幸福醉人的神色尚未完全舒展,却蓦然凝定了——
迦若的手在触及她的脸后,脸上温和的神色未敛,却忽然迅疾的转向、出指如风,转
瞬点了她口、手、足、血、脉五处大穴!
祭司这次出手,用的却不是术法,而完全是白帝门下一路的指法。那是“青岚”留在
他身体里的力量——虽然修习术法的他,武学修为上还不到一流水准,然而此刻突然间出
指点穴,却是快如电光火石,瞬间将拜月教主身形完全定住。
“迦若?!”明河根本没有料到祭司会在此刻忽然出手,她下意识脱口,却发现自己
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那个瞬间,拜月教主怔怔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脸色苍白如
死。如果不是迦若方才同时封住她的气脉和血脉,心中蓦然如刀绞、只怕立时要呕出一口
血来。
“明河……明河。”看见她这样的眼神,迦若陡然间叹息,额环下深色的眼里有深深
悲悯,仿佛不知道该如何说下面的话,顿了顿,嘴角忽然泛起一个温温凉凉的笑,叹出一
口气来:“——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不对,不是听雪楼会灭了拜月教,而是…而是
圣湖里怨灵这几百年不灭的力量啊!你是纯血之子,从来感觉不到这股力量的阴毒可怖,
而我——几百年来操纵这种力量的我,却了解的清清楚楚……”
“连我都不能不害怕啊……明河,你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祸患。”白衣祭司站在祭
坛上,看着乌云密布的山顶,和台阶下那片湖水,眼睛里有深远的忧虑,“我最早的尸
身、也被沉在那里吧?还有萧忆情的母亲……几百年来,这里积聚了多少死灵?太可怕…
…足以扰乱天地啊。而你、居然要任性地将它们放出来?!——一旦湖水干涸,死灵逃
逸,这才是所谓预言中的‘灭天之劫’!”
迦若蓦然回首,定定看着明河,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决然,仿佛已经做出了一个什么
重大的决定,眉目间反而松弛开了,神色平静:“真是罪大恶极啊……几百年了,拜月教
就依靠着这样污浊邪恶的力量源泉——操纵者不知道那些沉在湖底的怨灵的痛苦……但是
我知道。这滋味我尝了几百年!不可以再继续了,明河。”
那么……迦若,你要来结束它么?怎么可能结束它?!几百年了,对于这日益强大的
阴邪力量,只能够勉强压制,时时送上祭品安抚,即使拜月教历代祭司,都没有办法消弭
它!
明河想问,然而没有办法开口。
白衣祭司笑了,显然直接从她脑海里读出了她的想法,眼神却是从容平和的。他低下
头来,叹息著,将双手放到明河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放心,我会守住誓约的——拜月
教会保全,我要将几百年的怨毒都消弭掉……明河,只是怕你任性,所以我要你暂时不要
管这里的一切,由我来处理,好么?”
什么好不好……分明就是料定了我不会答应,才先下手为强!
明河恨恨瞪着他,然而虽然术法对于拜月教主来说毫无效力,可武学对于她来说却和
对普通人一样有效。全身已经丝毫不能动弹,她只能用眼神透露出抗议不服,无法可想。
“今晚我去和萧忆情见面——事情当有个了断。”迦若叹息了一声,伸手挽住她的
手,轻轻用力,已经将她拉起,往神殿密室走去,“明河,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
在。你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什么事都解决了。”
白衣祭司的眼色沉静温和,拉着她,穿过重重帷幕走向内堂——拜月教中只有祭司和
教主才能进入的内堂。那些绣满了曼珠沙华和凤尾罗的帷幕飘飘荡荡,宛如白云,虚幻无
定。
放开我!放开我!我才不要睡……我才不要睡!迦若,你要干什么?
狠狠在心里斥问著,然而明河却没有一丝力气——因为血脉被封,她甚至没有办法停
止对于祭司的“逆风”,作为他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处罚。
气急,两颗大大的泪珠从颊上蓦然滚落,流过那一弯金粉勾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