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鬼话:阴亲
“丙戌年庚寅月壬午日。”
“易祈福、斋醮、嫁娶、动土、移徙、入宅、造庙、入殓、除服、成服、移柩、安葬
、破土、谢土。”
“就这天,把亲给他们配了吧。”
八月的天,太阳强得能把人晒得魂出窍。
连着几天高温,迟迟看不到下雨的迹象,店里头生意也因此冷清了不少。三三两两几
个学生样的,坐在离空调最近的那几个位子,一杯奶茶几块糕坐上几小时,聊著些围着衣
服和明星转的话题,有时候莫名其妙会一阵大笑,把我的瞌睡虫吓跑不少。
回过神用手里的扇子拍掉那只整天围着点心柜转的苍蝇,看到边上呆坐着的铘,忍不
住又用扇尖在他眼前摆了摆。不出所料,他对这样程度的骚扰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睁著双
眼睛坐在边上一动不动,头微垂著,像是在专心看手里的杂志。
趁没人留意,我把那本杂志朝后翻了几页。顺势又朝他眼睛看了一眼,他瞳孔上头一
层雾濛濛的,像是裱了层磨砂玻璃。
难道饿鬼道里他回头看我的那一眼,真的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琢磨著,门铃卡啷一声响,打开,一道身影从外头走了进来。
“两条绿豆糕,一杯豆浆,多加点糖。”
“三块五。”
“给,不用找了。”
记不清是从哪天开始,每到下午四点,这个有着一头深棕色短发的男孩就会出现在店
里,早一分不早,晚一分不晚。每次点相同的东西,每次给相同数额的钱,每次在我看着
他给的那张钞票的时候都是相同一句话:不用找了。
有点拽。
不过一个每次点三块五毛钱点心,每次付你一张百元大钞,每次还都不要你找钱的人
,他确实有这拽的资本。
豆浆是自磨的,这是狐狸闲时的乐趣之一。调豆浆的时候,男孩站在柜台边上看着我
的动作,和以往每次一样。
“糖可不可以多加点。”等杯子放到柜台加糖,他开口问我。
我看了他一眼。没言语,给他多加了两勺糖。眼角瞥见他微微一笑:“谢谢。”他说
。
“喜欢吃甜的?”封口的时候,我问了一句。
他点点头。视线从杯子转到我的脸上,他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有点不太好意思。
男孩有着双和他头发一样深棕色泽的眼睛,十八九岁的样子,不知怎的,有种三四十
岁男人独有的目光。而被一个男孩用这样一种目光对着你看,那感觉是挺诱人的。
迅速装好袋把东西交到他手里,我看着他转身朝店外头走出去,背影在黄昏的阳光里
特别好看,高高瘦瘦,像个模特儿。如果林绢在这里,怕是又要想入非非了,其实我也是
。
直到门在他身后合上,我把那张百元大钞塞进边上放零钱的盒子。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被一些卡车倒车的声音给吵醒,那些轰隆隆的声音,在这
么安静的街上简直像是炸雷。
出房间习惯性找狐狸要吃的,进了厨房才想起来,狐狸出远门了,没一个礼拜回不了
。
他是两天前出的门,也没说去哪里,卷了个小行李箱说走就走了,临走前把厨房两只
冰箱都给塞得满满的,全是熟食,因为他说我烧的东西会吃死人,而且像我这么小白的一
个人,万一哪天忘了关煤气什么的,他可不想一星期回来后等着他的是堆烂肉。
你说这话气人不气人,我要真那么小白,这二十多年我是咋活过来的。
吃完早饭,窗外头车轮声又开始响起,一阵接一阵,很吵。
我走到店门口推开门朝外看了一眼。原来是搬运公司的车,停在正对面那家门前,那
户人家几个月前全都去了澳大利亚,留下的房子虽然处的地段好,但到底太贵,所以搁到
现在都还没卖出去。
这么看,它总算是卖出去了么。
正想着,车子发动,开走,门口显出道身影,高高瘦瘦,一头棕色短发在晨光里闪著
金子似的光。弯著腰,那人正拖着只箱子朝门里拉,一抬头撞见我的目光,他朝我笑了笑
。
我一愣。
原来是那个每天下午四点必然上我这里来买绿豆糕的男孩。
这天下午男孩没有像以前那样准时来我店里买点心,一直到天黑也不见他来。隔着道
玻璃门能看到对面房子的灯亮着,他的身影上上下下,看样子今天很忙。
九点,我决定提早打烊,因为已经没客人上门了,一个人在店里头站着,被蚊子咬得
有点吃不消。
正收拾著桌子,门铃一响,一道身影推门而入,带进一屡淡淡的香味。我回过头,一
眼看到对门那男孩有些拘谨地在门口站着,手里捏著把香水百合,一言不发看着我。
粉蓝色的香水百合。芯是紫色,由深至浅朝外漾开来,很漂亮,但长这么大,我还是
第一次见到香水百合能长成这种颜色的。
“你好,”半晌见他还站在那里,我直起身对他笑了笑:“绿豆糕和豆浆?”
男孩目光闪了闪,点点头。额头上几缕发顺势垂下,扫在他眼帘边上,软软的,像苏
格兰牧羊犬的毛。
为脑子里突然产生的这想法偷笑,我转身走向柜台,却很快被他出声叫住:“这个,
送给你。”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把手里那把粉蓝色的花递到我面前。
“真漂亮,”有点意外,迟疑了一下接过花,我闻了闻。很清澈的味道,像檀香:“
早上看到你在搬家,以后一直住这里了吗?”
“对。”
“那以后就是邻居了,我可以给你打折。”把花放在柜台上,我进柜台调豆浆,一边
不忘了习惯性地打上一句广告:“最近有新品种的糕,要不要尝尝?”
他摇摇头,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坐姿很端正,连手放在桌子上的姿势也仔
细得一丝不苟。很矜持的一个人,这么年轻,但给人的感觉却像个老派的绅士,倒是有趣
。
琢磨著,我把东西端到他面前:“今天不打包?”
“今天想在外面散散心。”
“刚搬家,不找朋友来庆祝一下吗。”随口问了一句,他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让我不自觉感到那句话似乎问得有点唐突。
片刻,他笑:“刚来这城市不久,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
“这样啊,那今天这些我请了,算给你庆祝。”
“谢谢。”
客套话说完,一时倒也没什么可以谈了,店里重新变得安静,就像刚才没有一个客人
时的那会儿。没什么事可做,我开始清理边上那几只刚洗干净的杯子,目光时不时朝他瞥
上一两眼,看他把管子插进豆浆杯,端起,却并不喝,只是转头看着窗玻璃。
窗玻璃映着对面他家亮着橙黄色灯光的房子,还有我和柜台的影子。
“这里很热闹。”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开口,目光还是对着窗玻璃。
“还好吧。”随口应了一声。窗外头安静得连野猫子叫春都没有,我不知道他所谓的
热闹在哪里。
“就算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你都能感觉到那种热闹,而这在一些地方是永远感觉不到
的。知道么,这城市繁华得让人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而他笑了,低头夹起一块糕塞进嘴里。
“没有我妈做的甜。”嚼了几下,他道。很认真的模样,说著挑食小孩子说的话儿。
我愣了愣。
有意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狐狸的手艺表示不满:“最近很多人都不爱吃太甜的,
怕得糖尿病。”
“这样啊……”若有所思,他放下手里的筷子:“我老家做的点心都很甜,我的口味
大概被养重了。”
“大概吧。”
墙上的钟指到十点,男孩喝了今天来这里的第一口豆浆。
喝完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意识到我在望着他,他站起身:“不早了,
我该回去了。”
“下次再来。”放下手里擦了第二十遍的杯子,我走出柜台。
开门的时候,他回过头:“对了,我叫刘逸,你呢。”
迟疑了一下,我道:“宝珠。”
“宝珠。”微微一笑:“真可爱的名字。”
男孩的笑容很美很绅士,我却突然感觉到了很多年前被人追着叫饱猪时的那种窘迫,
什么道理,明明被狐狸怎么叫都已经没什么特别感觉了……这就是人和狐狸的区别吗……
琢磨著,刘逸的身影已经穿过马路。我转身进店,门刚关上,随即一愣。
铘不知什么时候从里屋走了出来,站在我身后,头微微侧着,似乎在望着我身后的玻
璃门。
“铘?”心脏猛跳了一下。试着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反应,我抬头再仔细看了看他的
眼睛。眼睛那两颗紫水晶球似的眼珠子上依旧雾濛濛的,吹口气过去,动起来的是他脸侧
那些细细的发丝,而他的眼睛,始终没有因此而颤动过一下。
隔天生意清闲,到中午看看没客人上门,我索性把店关了,拎了包一人上街去闲逛。
自从铘到了我家以后,我就很少和林绢一起逛街了,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在她面前
去掩饰这只麒麟的非正常状态。
不说话,不理睬人,一次两次可以解释为性格问题、摆酷。多了,人自然而然要觉得
怪了,再怎么酷,不见得一句话都不说,一个正眼都不给别人吧。为此我煞费苦心编了套
故事,就是为了应付林绢日益增多的‘为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一句话都不说。
为什么跟他打招呼他睬也不睬。
为什么明明穿了最诱惑人的衣服来他却连正眼都不看一眼。
为什么不论怎么跟他说话他都一句也不回答……
我对林绢说铘是我乡下老家一个表哥。出了次意外后就变痴呆了,别人怎么叫他都不
理,只会傻呆呆跟着人走。最近被送到这里来治疗,没事你最好不要惹到他,别看他平时
安安静静的,曾经有一次突然搭错神经,把别人一只耳朵给咬下来了。
林绢听后唏嘘不以,一边感叹我胆子怎么那么大,敢把个有暴力倾向的神经病带在身
边。一边哀怨老天不长眼,这么年轻英俊的一个帅哥,居然是个除了沉默以外,搭错了神
经还会咬人的弱智。后来她果然不再去搭理铘了,为此我故意问她,绢啊,最近怎么那么
矜持,是不是彻底对我哥没兴趣了?
她想了半天,摇摇头:谁说的。有,为什么没有。
我诧异:都这样了你还有兴趣。
结果她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我就此对这个女人彻底投降。她说:知道为什么充气
娃娃能热销吗。
从商厦出来,一股热浪轰的一下逼得我差点想掉头回去。
虽然已经日头偏西,感觉太阳依旧猛得能把人头发给烤焦,周围马路一片金光灿烂,
汽车开过的间隙,明晃晃一片反射得让人刺眼。连呼吸都变得憋闷起来,而也只有在这种
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就买了那么大一堆东西。
本来只是想出来随便看看的,没想到一进商场就碰上打折,跑哪里不是五折就是四折
,最低三折都有,那可都是平时最多过过眼瘾,一看到标价就得把手缩回去的高档牌子。
当时头脑一热,试穿着合适就都买下来了,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直到荷包差不多只剩
下回去的车费,才意犹未尽地出来,然后被太阳一晒,整个人一下清醒过来。
天,今天一天花掉了狐狸计划要用上两个月的钱……
所以说女人身上是不能随便带钱的,更不能带着钱随便逛街,因为哪怕有再多的钱,
有你那件最中意的衣服还挂在打折待售的架子上,多少都能给花完。
所以说狐狸还不够了解人,尤其是女人,因为他完全没考虑到他离家这几天把这么大
笔钱放在一个很久没去商场腐败过的女人身上,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
欲望是魔鬼……
可是那些衣服真的很好看。所以短暂的负罪感过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兴奋的窃喜,
因为很快这些衣服就能穿着去神抖抖地上林绢那里炫耀了,而女人之间身体上的炫耀,恰
是女人最爱,也最痛苦的一种乐趣。所以就算太阳再毒,手里捧的东西再多,也是没什么
好抱怨的了。
唯一的遗憾是这会儿没人能分享我的这种兴奋。
往常有林绢做伴,买了喜欢的衣服两个人那叫一个享受,从做工到式样到对身体的修
饰度分析赞叹得可以滴水不漏,分析完了开始幻想自己穿在身上走在异性面前时会引发的
种种影响,而这种快乐和满足,非当事人是无法体会的。
可眼下陪在我身边的只有铘,这个除了脚步声以外基本上和影子没有什么区别的男人
。
不能分享我的兴奋也就算了,一身轻松空垂著两只手不能帮我提一包东西,那也就算
了。可他为啥老是要剥夺我每次换了新衣服后走在大街上炫耀的那一点点乐趣……虽然说
那纯是他的无心。
狐狸的衣服通常很简单,可穿在身上总有种很出挑的感觉,不论颜色还是式样。铘的
身高跟体形同狐狸很相似,所以这样的衣服搭配在他身上,起的效果是很可怕的,你想像
不出的可怕。
那一头即使是再另类也鲜少有人去染的银白色长发,那一双在太阳光里会发出水晶似
光泽的暗紫色眼睛。
比海报上的模特还出挑,比橱窗里的模特还美丽。
这样一个男人在你拎着大包小包浑身是汗走向人潮拥挤的大街的一瞬,迈著款款步伐
无声走在你身后,夏日凉风般抖散一头如银长发……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很爽?
很得意?
很开心?
错。
那是种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失落。
可以说,我在商场腐败后换来的那一点满足,在周围人目光纷纷绕过我闪烁投向我身
后那个男人的瞬间,全都跟三伏天太阳底下水珠似的,刺溜一下全蒸发得干干净净。最可
气的,一个矮个子秃顶老男人在撞了我一下后连声道歉都没有,一路追着铘一路滔滔不绝
地鼓噪:这位同学,我是XX影视发展有限公司的星探,这是我的名片,我们能谈谈不?
胸闷啊……
一路郁闷到家,不为别的,开始心疼钱了。
女人一旦发现买回来的衣服并没有想像当中那么能增加自己的魅力值,就会开始为花
的那些钱心疼,而这点意识通常在花之前是根本不会去产生的。
车直接停在店门口,铘安静跟着我下车后就不动了,倒是司机好心,看我大包小包的
,特意下了车,帮我把东西一样样放到地上。
直到清空了东西车子扬尘而去,我转过身,却在这同时微微一愣。
店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个人。
斜倚著铁门舒展着一双长腿,他低垂著双眼睛像是在打瞌睡。一手枕着头,一手拈著
支只剩下一半了的烟,夕阳里半张脸轮廓被暗与光勾勒得像尊细致的雕像,风一吹发梢散
了,微微拂动,和著烟丝丝绕绕在眼角边氤氲成一片。
“回来了?”感觉到我的目光,他抬眼朝我笑笑。
“对。”我下意识应了一声。抬腕看看表,六点:“你……要买点心?”
他搭著门框站起身,拍了拍衣裳:“对。”
“今天我们停业。”
“是么。”眼底一闪而逝一点失望。
“不过打包的话可以例外。”很快补充了一句。
他笑:“谢谢。”
十八九岁的少年,三四十岁男子的眼神,十月阳光的笑。
沉淀进眼里,蜜糖枣糕似的清甜。
包好绿豆糕封好豆浆,拿出门,刘逸就在门口等著。
我把东西递给他,他没接,只是朝我身后看了一眼:“你男朋友?”
循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铘,我摇头:“是店里帮忙的。”
“哦……”微微一笑,他接过我手里的点心:“糖……”
“糖多加了两勺,保证很甜。”
他再笑:“谢谢。”
伸手要去掏钱,被我制止:“不用了,昨天剩下的,我请你。”
“那怎么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话下次可以请回来啊。”
本是一个玩笑,谁知他目光一转,一脸认真看着我点点头:“今晚怎么样。”
我一呆。
“还没吃过晚饭吧,你?”他又问。
声音很好听,低头看我的那双眼睛在逆光里看上去水晶似的好看,不由自主的,我点
点头。
他眼梢微微弯起:“那么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一小时后,我坐在了刘逸家的客厅里。
客厅很大,房子比我家要考究很多,单从内部结构来看,显然以前造的时候是别墅式
的。房型很高,墙壁圈著木质护墙板,很老,但保存得很好。天花板上围着灯一圈刻着不
少天使和接骨木花的图案,像小时候在安徒生童话里看到的那些插图,而灯是早就没了的
,只在原先安灯的地方留了圈很大的圆形黑印子,边线上那根日光灯泛著苍白色的光,很
不合时宜地用些交流电的声音破坏著这地方原本雅致的格局。
说起来,这幢房子我从小看到大,那么近距离观察里头的样子,这还是头一次。
印象里家人和周围邻居都处得不错,除了这家人家。记得小时候,跑来找住在这屋里
的小孩子玩是会被他们大人呵斥的,不知道为什么。大点了才知道,他们孩子从小有病,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身体很弱,一不小心就会从别人身上沾惹到各种各样的病菌,所以经
常的会在他们家门口看到一滩滩泼在地上的中药。
初中毕业时这家的孩子就过世了,头七那晚我曾隔着窗看到那孩子苍白的脸在他们家
亮着灯的房间一晃而过,就像过去和别的孩子玩时,我有时候会从窗口里看到的那样,很
瘦小,很寂寞。之后再没见过他的魂魄,想来应该是早已往生了。
而这会儿,我却是坐在他家的玻璃窗边看着我家的窗,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家里灯都熄著,透过窗隐隐可以看到铘站在厅里头的身影,一动不动,像尊雕塑。事
实上只要我没回去,他会保持那样的姿势在那地方一直站下去,因为他口袋里那几张符。
符是狐狸做的,叫定身符,一定范围内可以让铘保持原状站在那地方不跟过来。自从
有了它,我总算在上学,逛商厦,以及去一些私人地方的时候保证了自己的自由性,但范
围相当有限,太远了不行。我问过狐狸这是什么道理,一样做,干脆把他定在一个远远的
地方不是更好。狐狸听完眨了眨眼,然后拎起我那只戴着手链的手。
可以,除非你不想要它了。他说。
正出神,突然感到身后一种异样的感觉压迫了一下。
只是那么一瞬,与此同时一声低低的笑贴著后脑勺一闪而过,嘘呖呖夜猫子叫似的一
阵,冷不丁间让我心脏跳快了一拍!
我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空荡荡的,空调吹出来的风时不时将茶几上那只塑料袋吹得悉琐一阵轻响,隔着
道门廊隐隐传来一些声音,是刘逸在厨房炒菜弄出来的声响。
错觉吧,大概……
“宝珠,吃饭了。”厨房里传出刘逸的声音。
应了一声我站起身,忍不住又朝对面又看了一眼,铘依旧站在那个地方,发梢下一双
眼睛闪闪烁烁,很微弱,但也很醒目。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种动物的特质,铘的眼睛和狐狸一样,站在暗的地方是会发光的,
磷火似的两点,不小心撞见了,会有点糁人。
忽然那两点光一动。
一闪而逝间似乎朝我这方向看了一眼。
我怔。
独立一个饭厅,就在客厅后面靠近厨房边上,不大,比起客厅陈旧了很多,但布置得
相当整洁。四周保留的装修格局还能清晰看出当时的欧式风格,甚至还保留着一个早就被
封死了的壁炉,刘逸在这个被当作柜子用的壁炉上倒著饮料。
边上六人座的桌上摆着三荤两素一个汤,味道很香,色面也很好,边上一瓶花,和那
天他送我的那束一样,粉蓝色的花瓣,紫色的芯,散发著淡淡檀香味道的香水百合。
很不错的一个氛围,很不错的菜,不过就是让人有点拘谨。
“坐。”看我站在边上,刘逸走到我面前帮我把椅子拉开。
莫名一种感动。
狐狸有时候也会帮我拉下椅子,在我浑然不知情的一些时候。当然他哪儿是为了方便
让我坐下,纯粹只是为了等著看我一屁股坐空后出的洋相而已。人比人哪……算了,对一
只狐狸也不能有更高要求了。
坐了下来,视线还在周围那些摆设上流连:“刘逸,这房子买下来花不少吧。”
随口问了一句。他把酒杯送到我面前,对我笑笑:“租的。”
“你一个人住?”
“对。”
话音刚落,突然觉得后背刮拉似的一寒。
我下意识回头。
身后正对着的是那条连接客厅和厨房的走廊,一个凹口把光线给挡住了,两边都只借
到一点光,显得那条狭窄的小小通道里从我这边看上去有点昏暗。不过还是可以看得清楚
,那条道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看什么?”朝我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刘逸问我。
我摇摇头。看向碗里的菜:“你做的?”
他点点头。
“到底一个人在外面住,手艺不错啊。”
他喝了口酒,笑笑:“菜是买现成的,不过刚才尝了下味道太淡,所以我重新加了点
料,尝尝看。”
雪白的碗里浓香油滑两块酱爆五花肉,我的最爱。
一下子被吊起了食欲,当下也不再客气,一筷子下去夹起一大块塞进嘴里。
还没嚼,差点一口吐出来。
耳边他的话还在不紧不慢地继续:“家乡吃东西口味偏重,这里买的菜总是太淡了,
不过应该还合你的胃口。”
我抿著嘴,以防自己一个失控把嘴里那块肉喷出来。
这哪叫偏重。
上面那一层油光锃亮的东西整一块就是糖浆吧?甜得把我牙根里睡了好些年的蛀虫都
给腻醒了。一时张口也不是,吞下去也不是。我咬著嘴里那快甜到让牙齿发酸的肉块干瞪
着他直咽唾沫。
“怎么了,”半晌意识到我的目光,他停下手里的筷子:“还是太淡?”
我摇摇头。
好歹牙齿里那股子酸劲总算缓和过去了,我胡乱嚼了几口,总算把那块肉给咽进喉咙
。
长出口气,舀了一大勺汤,还没送到自己面前,眼见着他夹起一块五花肉送进嘴里,
眉头不皱一下慢慢嚼了几口咽了下去。
我把汤塞进嘴里。
一口下去,我突然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这是汤还是碱水……
海水都没它咸,咸得把我的眼泪水都给逼出来了。
而我这反常的样子显然也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了看我,他把勺子伸进汤盆舀了一调羹
,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半晌蹙眉:“果然,还是太淡了,白水似的。对不起,我去放点盐。”说著就要起身
,被我一把拉住:“刘逸,不用,味道刚好。”
“是么。”坐下,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对着面前那些菜:“刚好就好。”
不知怎的,他这眼神让我有点不安。
“多吃点。”见我不出声,他又道。
我不得不再次夹上一口菜塞进嘴里。
“没准备,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
“喜欢。”
刚说完,又一筷子菜被他夹进我的碗里。
“刘逸,够……”刚要开口阻止他继续这样周到的‘服务’,身后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在我耳边低低划过:
“咯……”似笑非笑。
极轻,夜猫子啼似的稍纵即逝,和之前在在厅里听到的那个声音很像。
我迅速回头。
身后依旧空空如也,只远远的厅里那盏日光灯忽闪了一下,像是接触不良的样子。
“刘逸,你养猫吗?”收回视线随即望见刘逸端著酒杯在看着我,我问。
他摇头:“我不养宠物。”
“哦。”
一时无语。
面前那些菜轻易是不想再去多碰了,勉强又夹了筷他送到我碗里的鱼片塞进嘴里,我
一边咽著唾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搅和著碗里那些菜。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静,而我很不
喜欢和别人单独在一起时这样沉闷的寂静。忽然有点后悔那么草率就答应了他的邀请,早
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在家边吃批萨边看电视来得自在。
而他似乎也没什么话想和我说,只是低头吃著盘里的菜,一口一口,每一口细致得像
是要把菜的全部滋味都咀嚼出来似的。
我一边看着,一边搅拌,一边牙酸。
片刻总算又想了个话题出来,我抬起头:“对了刘逸,你老家是哪里。”
他停下手里的筷子,看了我一眼:“西安,西安秦岭。”
“哎?这么巧,这里主人家也是那地方的。”
“是啊,”微笑,又夹了筷菜进我碗里:“老乡,所以借得便宜。”
“那你知道小易吧?”一下子觉得有了点可以聊的,我坐了坐直。
“小易?”
“罗小易啊,我们一直叫他小易小易的。”
他摇摇头:“虽然是老乡,我们之间并不熟。”
“这样啊……”
“小易是谁。”
“他是这家主人的小儿子。呵呵,皮得不得了,以前没出国的时候常上我这里蹭点心
吃。”
“是么。”微微一笑:“小儿子,那他还有兄弟姐妹了?”
筷子在手里停了停,我下意识朝对面那扇紧闭着的门看了一眼:“他有个哥哥。”
“哦。”
“几年前过世了的。”
“是么,可惜。”
“对了刘逸,”犹豫了片刻,我伸筷子点点那扇门:“那个房间现在做什么用?”
“那个啊,”他朝门看了看:“我的房间。”
“咯……”几乎是同时一阵似笑非笑的声音突兀在头顶响起,我猛抬起头。
天花板很高,空荡荡爬著几根电线,一盏吊灯在上头吐著柔和的橘黄色光,除此,什
么都没有。
我转头看向刘逸,刘逸却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端著只碗正不紧不慢朝里舀著汤。
抬眼再看了看天花板,想忍,没能忍住:“刘逸,你听到什么没有。”
他看了我一眼:“什么?”
我压低了点嗓音:“我刚才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你听到没。”
“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像是存心要回答他,那声音再次响起,极短的一下,却清晰得近在耳畔:
“咯咯……”
我盯住他的眼睛:“就这声音,听,你听见没?!”
他放下碗:“什么声音。”
“猫叫的声音。”
“猫?”
犹豫了一下,搜索著一个更贴切些的形容,我道:“……事实上有点像笑声……”
“宝珠,”微微一笑,他把汤碗推到我的面前:“什么声音都没有啊。”
我看着他。
灯光下他那双眼睛安静而美丽,一眨不眨回望着我,干净得不加掩饰。可三四十男人
眼神里的不加掩饰是可以演绎的,虽然他其实不过十八九岁。
一顿吃得让人越来越不自在的饭,我突然有种不想再继续下去的念头。
“你怎么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放下手里的筷子,刘逸的目光游移在我的脸上:
“菜很不对你胃口吧,我看你吃得很少。”
“没有,味道很好。”
“第一次请别人吃饭,我实在没什么经验。”
“已经很好了。”
“真的?”
“真的。”
厅里再度恢复沉默。
低头继续吃菜。空气里只剩下呼吸和杯箸碰撞而出的声响的时候,是沉闷得让人情绪
烦躁的,我感觉一股隐隐的烦躁。半晌忍不住又朝刘逸瞥了几眼,忽然发现当他的目光不
再停留在我这里的时候,或许他自己并没有感觉,他一双眼睛里闪烁著的东西是复杂的,
复杂得我看不出来那些东西到底代表了些什么。
“真淡。”咽了口汤,他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
我低下头:“刘逸,我……”
踌躇着想要提出告辞,因为一种随着烦躁疯长出来的不安。
刚开口,没有任何预兆的,那道夜猫子叫似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这片因为我俩的沉默
而异样寂静的空间里闪电似的划拉开一道口子:
“咯……呵呵……”
我看到他的眉梢轻轻一跳。
“刘逸,你听到的,是不是。”我问。
他不语。
目光转向面前那些菜,轻轻蹙眉,答非所问:“为什么那么淡呢,宝珠,我已经放了
那么多料了,为什么那么淡。”
不再犹豫,我放下筷子站起身:“我该回家了。”
刚要转身,一只手被他轻轻拉住:“还有甜点呢,宝珠。”
我迅速瞥了他一眼。
端起酒杯,他侧头看着我,眼里微笑依旧。
我用力把手从他指间抽回。
他眼中的笑容在他眼底微微一凝。
“咯咯……”
又一阵笑声响起,空落落在耳边一个回旋。
“啪!”酒杯突然在他手里绽放似的粉碎。
飞溅而出的液体在灯光下闪烁著血似的光,红艳艳一片绚烂夺目。我脑子一个激灵。
他站了起来,手上湿漉漉的,爬满了那些暗红色液体,像血。他的胸膛急促起伏。
“刘逸……”试探著叫了他一声,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桌子上那些菜,
半晌,突然抓起一只盘子砸到对面的墙上。
“有完没完……”嘴唇微微蠕动着,我听见他低低地道。声音一反常态的有些尖锐,
他的视线从桌子移到墙上,又从墙上移到我的脸上:“有完没完?”
我惊退了一步。身后的椅子啪的一声被我踢倒在地上,随着那声突兀的脆响,一道奇
特的神情在他眼里头蓦地划过。
我转身就往厅里头跑,几乎是惶乱的。
刚奔进走廊,眼前却突然一片漆黑。身后随之响起刘逸的声音:“宝珠,你去哪儿?
”
我没有回答。
心跳快得厉害,我贴著墙壁的背一层冰冷的汗。
我错了,真不该来这里的。
即使面对的诱惑再大,即使他在邀请我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同年龄不符的那些东西看
上去有多美。
其实都一样的……
不是么……
那些我明知道却没有放在心里头的东西……
而我不知道的是这房子里那些声音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刘逸明明是听见那些声音了,却要装作没有听到?
那声音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太多的疑问,无暇多想。贴著墙摸黑快步走进客厅,回头就看到刘逸白色的衣服隐隐
在走廊里移动着,朝我的方向一步步靠近过来。
“宝珠?”他轻轻地叫,怕再次惊到了我似的温和。
我的神经却因此几乎扭成一团。
不等他接近,藉著路灯投进来的光我迅速跑到门边上,抓住门把用力一拧。
卡啷一声轻响,门把纹丝不动。
我的头皮一麻。
“宝珠,”第二次将门把用力转动,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按在了我的手上。
我一声尖叫:“放开我!!”
冰冷的感觉消失了,可是门把依旧转不动,我脑子里突然一片混乱。
在看清眼角边那道无声靠近的阴影的瞬间,猛侧过身用肩膀朝大门狠狠撞去:“放我
走!!放我走!!!”
“宝珠……”
“放我走!!”
“不要叫,宝珠……”
“开门!!!”
“宝珠!”
“救命啊!!!!”
砰!一声闷响,我整个人跟着那股突然而来的惯性朝外直跌了出去。
天不亮起来开店门,肩膀上还酸痛得厉害。
拉开铁门的一瞬一束花从上头落了下来,粉蓝色百合,包著一张透明的包装纸,躺在
地上散著一阵阵淡淡的檀香味。我抬头朝对门看了一眼,那扇门紧闭着,窗里头漆黑一团
,什么都看不见。
没理会地上那捧花,我转身进了店。
这天生意出奇的好,大概是太阳被乌云给包密实了的关系,虽然天还是闷热得让人发
慌,至少也都敢一个个往外头跑了。我一个人忙得有点晕头转向。抬头看看呆坐在柜台边
的铘,忍不住又想起狐狸的好来,虽然他在的时候总是嫌他囉嗦又麻烦。
好在隔壁张大爷的孙子小勇为了赚点零花钱来我店里打工,磨冰沙做奶茶之类的机械
活就由他来分担了。
“姐,你这边被蚊子咬还是怎么了。”经过他身边,小勇指着我的下颚戳了戳。
我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蚊子。”
其实那是昨天从刘逸家逃命似撞门出来时一下子跌在地上磕出来的,当时因为太紧张
,所以也没太留意,后来到家洗澡时照了镜子才发现,这半边下颚肿了老大一块。之所以
没感觉,那是都已经麻木了,用手指头戳一下的话真叫钻心的疼。
怨念……吃一顿饭吃出这么摊子事儿,也算是个血淋淋的教训了吧。只希望能在狐狸
回来前消肿,否则万一被他那只尖鼻子闻出些什么来,我岂不是要被嘲笑一个夏天。
忙忙碌碌中一天时间很快就被消磨过去。
第一声闷雷响起的时候店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四五点钟的时段,外头从近到
远一半的天是泥浆色的,染得周围也是昏黄一片。厚厚一层云在头顶上压着,一抬手就能
够到的高度,沉得让人看着都喘不上气。
又一声闷雷响起,下意识抬头,我望见门玻璃外站着条人影。
瘦瘦高高,一头深棕色短发在风里头被蹂躏得凌乱不堪,倚著外头那根灯柱站着,手
里一把粉蓝色的百合。百合外面一圈包装纸已经被风吹得皱了起来,里面花瓣挤压在一起
,看上去随时都会被碾碎,在风里瑟瑟颤抖著,和着他身上那件白色的衬衣。
是刘逸……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直起身,嘴角扬了扬似乎想对我笑,我没理他,低下头继续擦著
面前的桌子,直到转身帮小勇去清理碎冰机,始终没再回头朝他看上一眼。
最后一个客人推门离开,门铃铃一响,卷进一股带着土腥味的风。
“小勇,今天早点回去吧,要下暴雨了。”边收拾桌子,我边对偷挖著冰柜里冰激凌
吃的小勇道。
“好的。”匆忙盖好盖子,他抹抹嘴:“那我走了。”
“柜子里还有几只寿桃,你带回去给爷爷吧。”
“谢谢姐姐。”
乐呵呵把卖剩下的几只寿桃装进盒子,小勇吹着口哨走了。目送他离开,视线一滑,
不经意再次落到门外那根灯柱前,我不自禁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刘逸还站在那儿。
阵风吹得边上的树抬不起头,他顶着风在那根灯柱下站着,头发紧贴著脸丝丝缕缕划
过眼角,那双深棕色的眸子透过发丝看着我,一张脸在灯光下隐隐泛著铁青色的白。
从四点到七点,他一直站在那地方到底想干什么。
思忖著,我低下头,继续擦面前那张桌子。片刻眼角瞥见那身影一晃,几步走到门前
。
我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刘逸见状在门前站定。透过玻璃看着我,一只手将那束已经被吹得七凌八落的百合贴
在门背上:“昨天的事我很抱歉,宝珠。”
我的手顿了顿,片刻继续用力擦起桌子,没有理他。
“突然停电了,我没想到会吓着你。”
抬头,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那是停电的问题??
“你还好吧。”目光从我视线里移开,转而看向我的下颚,他问。
我下意识摸了摸那块红肿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会紧张成那样。”
“本来想和你说那扇门的锁有些不灵便,平时开起来就不太灵活,”
“谁知道你……”
“刘逸,”出声打断他的话,我丢开抹布直起身:“我们要关门了,如果是买点心的
话,明天吧。”
“我能不能进来坐会儿。”
我沉默。
“只是一会儿。”
“家里没别人,不太方便。”踌躇片刻,我道。
他朝门又贴近了些。看着我的眼睛,脸上带着一如既往那种淡淡温和的笑:“开开门
,宝珠……”
“很抱歉,我……”
“这样的天气,我不想一个人待着……”笑容消失,眼里一丝黯然。
我不得不把视线移开:“快下雨了,你快回去吧。”
“求你,宝珠……”
“抱歉。”不再理会他,我转身进屋。
一声炸雷在头顶裂开,瓢泼大雨总算从那堆浓密的云层里倾倒了下来。
我关掉电视。
真是很吵闹的一部电视剧,实在搞不明白那只狐狸每天晚上怎么就能看得那么有滋有
味,有时候还会咧著嘴傻笑几声,不过有狐狸的傻笑,总比一个人听着雨疯狂砸著玻璃的
声音要好。
无聊地在沙发上靠了会儿,又一声惊雷,雨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狠狠拉出
一道道银亮的线条,我朝窗外看了看,站起身走进厨房。
冰箱里还剩下不多的几根绿豆糕,再过一天狐狸还不回来,它就要卖空了。我抽了一
根剥开外头的纸塞进嘴里。入口瞬间冰凉凉甜丝丝一阵,从舌头舒服进心里。
忽然想起一句话:没有我妈做的甜。
我看了看手里那半截糕,转身朝店里头走去。
闪电亮过,玻璃门外,那道身影仍然站在原地。
一手垂著,一手持着那把已经被雨水粘在一起了的百合花,头顶瓢泼的大雨断了线似
的往下冲,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刘逸,”忍不住开口叫他。
他抬起头,眼睛一亮。
“你还不回去。”
他笑笑:“开开门,宝珠。”
雨水顺着发丝在他脸上恣意游走,他却笑得像是十月娇艳的阳光。
十八九岁的面容,三四十岁的眼神,不可抵挡的笑厣。
我打开门,站到一边,别过头:“进来。”
进门,带着一团湿气,刘逸抱住了我。
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我连吃惊的机会都没有。回过神伸手去推开他,耳边响起他轻轻
的话音:“谢谢……”
门上铜铃叮叮当当地响,他脸上的雨水滴在我的身上,我不知所措。
端了点心走进客厅的时候,刘逸已经把身上弄干。
坐在沙发上打量著茶几上那几张被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看到我走到他边上,他指了
指其中一张:“刚发觉,你小时候更好看点。”
我点点头:“所以我妈刚生下我时哭了。”
“为什么?”
“没听说么,小时候越美,长大了越丑,她怕我长大会变成一头猪。”
他笑了,伸手揉揉我的发:“宝珠你为什么能骄傲得那么颓废。”
“吃完点心就回去吧。”躲开他的手,我把点心推到他的面前。两条绿豆糕,一杯甜
豆浆。
他朝它们看了看:“如果吃不完是不是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吃不完我就把它们全塞进你嘴里。”
“宝珠你真残忍。”
“是你太过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刘逸,你在跟我拍韩剧啊?”
他又笑:“你就当做件善事好了。”
“得,快吃吧。”
“还在介意昨晚的事么。”话锋忽然一转,我微微一愣。
半晌,笑笑:“没有。”
“撒谎。”
“不然不会让你进来。”
他沉默。
片刻端起豆浆,轻轻呷了一口:“谢谢你。”
“又来了。”我白了他一眼。
而他并没有理会我的不自在。看着我的眼睛,神色有些莫辨:“知道么,昨天你的样
子,像活见了鬼似的。”
“有吗。”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害怕成那样,特别是看到你撞门的样子。知道那时候
,你的脸色是什么样的。”
我看了他一眼:“什么样。”
“惨白,像个鬼。”
“没把你吓到?”我笑。
他移开视线。
目光流转,望着手里那杯微微晃动着的乳白色液体,若有所思:“如果你因此一直不
肯原谅我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吸了口气,我看着他,想冲他笑,最终只是牵了牵嘴角:“刘逸,你想酸死我是不是
。”
“我只是实话实说。”
用力拍了他一下:“你没做错什么,昨天是我紧张过头了。”
“宝珠,”
“什么?”
“我可以喜欢你吗……”
很突然的一句话,兀地让我吃了一惊。半晌收回拍在他肩膀的手,一声干笑:“……
不可以。”
他抬眼看了看我:“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抓起在桌子上放了已经太久的糕,送到他嘴边:“吃,吃完了快回去。
”
“不要总是赶我走好么。”
“你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他叹了口气。
一时无语。
耳边雨点一个劲劈劈啪啪敲打在窗玻璃上,单调而沉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任何声音
。我忍不住打开电视。
‘我根本没有那么想过!想也没有想过!!’电视里善良的女主角在男主角和邪恶的
女配角面前哭得很伤心,无依无助的样子,可是哭的声音霸气十足。然后男主角很严厉地
吼了几声,吼了些什么,没听清楚,因为被雷声盖掉了。
好大的雷。
我拿起遥控器准备换台。刚抬手,刘逸放下杯子,侧头看向我的眼睛:“昨天吃饭的
时候,你说你听见了什么。”
我的手一滞。
“其实我也听见了。”
“那为什么要装做没听见。”
一道闪电猛划过窗,在我回头看向刘逸的时候,我看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睛闪了闪。
片刻一声炸雷紧跟着落下,他开口:“因为害怕。”
“害怕?”重复了一遍,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对,很害怕。”点点头,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怕什么?”我问。
他一阵沉默。
一言不发开着窗玻璃上那一道道被雨划拉出来的银线,片刻,开口:“你信鬼么,宝
珠。”
我看着他,没言语。
又一道电光划过,他重新端起豆浆,轻轻靠进沙发背:“信的话,我们来讲个故事。
”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我的眼睛。
一阵闷雷滚过,窗外雨下得更密了些,围着房子一周哗哗的全是雨点的声音,我站起
身关掉电视,给自己倒了杯茶重新坐到他边上。
“要听?”看我坐定,他问。
我点点头。
刘逸笑笑。端著杯子轻呷了一口,他想了想,然后慢慢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男孩在城里读书,有一天收到家乡长辈来的信,说家里有急事,一定要让他回去。男
孩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就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回家了。
到家后,却发觉不太对劲。
男孩的家在北方山区一个小镇上,从市区到镇子,公路大约要走三个多小时。镇子人
口不多,但地方比较大,平时住户没太多往来,就算是一大家子的,也就到秋收时候或者
喜庆婚丧才一起聚聚。而这天到家,男孩却发现自己上到太爷爷辈的,下至还在襁褓里的
小侄子,都聚集在了自己的家里。
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宰牲口的宰牲口,下厨的下厨,家外头那片空地摆满了桌子,
看上去像是要摆宴席。
可是那天并不是什么节日日子,更不要提婚丧喜事了。
没多久男孩被叫去了祖屋。
祖屋是长辈训话、交代事情的地方,男孩家祖上是道光年的大官,几代传下来的规矩
,对这方面尤其看重。进了祖屋,男孩被告之之所以叫他回来,其实是为了一桩好亲事。
镇里把当地人定下的,门当户对又在相书上测下来姻缘线极好的亲,叫好亲事。本想
先同男孩商量下,再挑个好日子有准有备地把这事给办下来,可是对方姑娘家早选定了这
一天,几次游说坚决不肯改,所以只能把他从学校急召回来。
男孩听完后很生气。一面为家人因为这种事千里迢迢把他叫回来而愤怒,一面为自己
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最后还得面对这么可笑的婚姻而悲哀。
但既然已经回来了,也就没有办法了。好亲事一般很难定,而且非大族还不给定,这
是种有地位的人才配沿袭的习俗。而一旦定下来了,那就是祖训,即使两个配亲的人根本
不认识,或者根本八字不和,还得进行,这是规矩。所以男孩在回到老家后的当天夜里,
被众亲戚挨个训了话,说了理,之后梳洗整齐哭笑不得地被推进了婚宴的礼堂。
礼堂布置得很热闹喜气,大片的红色,悬著的挂著的,飘着的荡著的,像一屋子翻腾
的火浪。只是满屋子的人都是沉默的,不比以往参加婚宴时所看到的那种嘈嘈杂杂的热闹
,这里没有满屋子争抢著喜糖的小孩,没有满屋子笑闹拼酒的醉鬼,没有唧唧咕咕互相调
笑的三姑六婆……有的只是一屋子表情肃然的人。一身簇新严谨的打扮,不管男女老少,
他们看上去比男孩这个新郎倌还要紧张,团团围坐在高高挂著的红灯笼下,一张张脸看上
去有点异样的苍白。
男孩从没想到过,这么热闹张扬的一种颜色,在一些时候,一些地方,会变得那么让
人寒冷的。
他感到有点困惑。
而这种困惑一直持续到新娘的进入。
新娘是被两名喜娘搀扶著走进来的。
老旧的传统沿袭著老旧的婚姻习俗,她头顶着块鲜红的喜帕,身上一件绣花中式对襟
袄子,打扮得像个戏子。袄子是鲜红色的,上头黄澄澄几团金线绣的花样看上去有点刺眼
,下身那条水红色百折裙穿着有点嫌长,一路走,一路在地上拖来拖去。
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边上唢呐和锣鼓奏得很卖力,似乎憋足了劲想把整个
地方那些看不见的沉闷给打破,可是结果反而让人觉著怪异。就像周围那些一浪又一浪的
红颜色一样,热闹这东西,放错了地方,其实比安静更容易让人觉得冰冷和干涩。
经过一桌席面的时候,靠外站着的一个小孩被新娘子扫在地上的裙摆给碰了一下,小
孩咧开嘴哇的一声哭了。奇怪的是周围人并没有谁出声阻止他,按老辈人的话来讲,这是
很不吉利的。而新娘就在这些说不清是喜庆还是怪异的鼓噪声里站到了男孩的边上。
拜堂时两个喜娘仍旧跟在新娘边上搀扶着她。新娘似乎有点木讷,因为每行一个礼,
男孩就会听见喜娘嘴里轻轻地关照:新娘子对天地拜拜了;新娘子对老爷拜拜了;新娘子
对老太太拜拜了,新娘子对相公拜拜了……然后新娘子会跟着喜娘的方向朝那里拜上一拜
,动作看上去有点迟钝,大概是头被喜帕蒙着,看不清方向的缘故。
直到拜了天地两个人在堂前站好听祖宗训话,两位喜娘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离开后
新娘就跟刚才进来时一样那么头微微朝前倾地站着,有点奇怪的一个姿势,像是不堪头上
那顶花冠的重量,可是却始终一动也不动。
训话是冗长的。一共五六个在镇子里有头有脸的长辈,挨着次序从道光年那个时候讲
起,一代代传统和祖宗遗训。男孩站在那儿木木地听着,眼角边那片红刺眼得让他眼睛疼
。不管出于被欺瞒还是一种无奈妥协后的怨怒,他本能地排斥着这个即将要和自己过上一
辈子的陌生女人。
听说她是这镇子上另一家的大户人家的女儿,论祖籍,年代比男孩家还久远,祖上做
到过雍正年的正二品,一度财大势大人丁兴旺。直到近些年才渐渐败了下来,而即使是这
样,对于家里老辈人来讲,仍是攀上了一门不可多得的好姻缘。
大概过了半盅茶的工夫,男孩忽然听见边上有水滴在地上的声音。
朝边上看了一看没看到什么东西在漏水,最后目光落在新娘身上,正巧一滴水从新娘
喜帕里滴了下来,落在地上,而她裙子边上已经聚集了一小滩水渍。
地砖是淡灰色的,水渍聚集在上头,淡黄的颜色,隐隐透著些红。
突然发觉新娘裙子没拖在地上的那个部分,好像是悬空着的,里头空荡荡似乎看不到
脚。再往上看,没被喜帕遮到的地方,一根细细的木条在新娘脖子后头若隐若现,从新娘
衣领里直穿出来,支撑着她整个的脖子。
猛地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新娘子不管走动还是站立著的时候,头总是朝前
微微倾著的原因。
刚好这时一阵风吹过,掀起新娘子脸上一小块蒙着的喜帕,露出喜帕下她小半张脸。
脸很白,嘴唇涂得很红,樱桃似的一小点微微上扬著,一只眼睛在男孩小心翼翼看着她的
时候,似乎也在对他瞧,似笑非笑。
细看,男孩突然一身冷汗。
那只眼睛是半睁著的,一半眼球翻在上头,那样子如果是乍一看,的确像是瞇着眼在
对人笑。脸上和脖子上厚厚一层粉底,看上去就像被整块陶瓷贴在了上头,白得发青。
当晚合房的时候,男孩找了个机会连夜逃出镇子。
拚命地跑,一直到坐上火车看着这座山城在自己眼里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心才稍微
定了一点。而脑子里是纷乱复杂的。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家人把他从学校急急召回来,煞有
其事给他配的所谓好亲事,对方竟然是个死人。
后来的几天,一闭上眼睛,男孩面前就会出现那只掩在鲜红色喜帕下那张苍白的脸,
和脸上那只半吊著的眼睛。那晚冰冷的一个照面成了他连续几天无法停止的噩梦。
直到回到自己读书的那个城市,进了宿舍门看到周围那些来来去去熟悉的脸孔,那些
噩梦才逐渐终止。本以为这事就那么过去了,切断和家里所有的联系,搬离宿舍找了间房
子独住,他以为这么做可以把过去那些可怕的事情了断个干净。只是没想到,那段短暂的
平静,只是一切噩梦真实化的开始而已。
最初,男孩会在自己住的房子里听到一些声音,他也不以为意,以为是老鼠之类的东
西。后来声音渐渐清晰和肆无忌惮起来,有时候一连串在头顶天花板上滚过,像人的脚步
声,而男孩借住的地方是顶楼,上去查了几次,除了天台和一只水箱,什么都没有。
之后在邻居家发现一只猫,于是一切变得好解释起来。再听到那些声音,他也就不太
那么留意。
一天夜里,男孩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天花板上又传来了那种声音。很轻,一点一点
移到他头顶的位置,消失了。男孩以为和往常一样,所以没怎么理会,可是刚低下头继续
看书,头上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的说话声。
声音很尖,像个女人,它说:相公……我来了……
男孩被这声音吓住了。一口气奔到天台上,可是天台上除了一阵阵夜风,什么都没有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松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间,刚躺回床上,就听到门外通向天台的楼
梯上卡嗒嗒一阵轻响。
像木头撞在石板上发出来的声音,时断时续,一直到男孩房门口这里停住,然后男孩
再次听到那个尖细的话音:相公……开开门……
男孩几乎是同时冲到门口把房门一把拉开,可是门外什么也没有。他不死心地顺着楼
梯跑上天台,天台门是被他关死的,开门外面依然什么也没有,除了楼下那只猫,大概是
听到了动静,懒懒叫了几声,像个哀怨的女人在哭。
男孩只得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再次返回自己房间。刚推开门,一眼看到自己床边站着条
人影。
人影背对着他,鲜红的袄子水红色的裙子,裙子有点长,拖在地上湿漉漉的,从房门
口到床边,拉出一条不深不浅的水印子。
再看,却又没了,天花板上咯咯一阵笑声,像天台上那阵猫叫一样,绕房间一圈,消
失得无影无踪。
从那之后,男孩似乎就被这个尖细的声音给缠住了。
不论他在哪里,不论他逃到哪座城市,每天晚上,只要是他独处的时候,他就会听到
那个声音在轻轻地叫:相公……相公……
天花板上,墙角里,床底下,门背后……
说到这里,刘逸的话音顿了顿。
而我还没从他的故事里缓过神来,那张苍白的贴了陶片似的脸,那个尖细的声音,在
他不疾不徐的话音里淡淡吐了出来,却像真实似的从我脑子里一个接一个地闪现。
很不舒服的感觉,我看了看手边的遥控器。
“咯……”
头顶天花板上突然一阵细细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当口蓦地响起,我下意识抬起头朝上
看了看。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
落在窗台上,灯忽闪了一下,猛地一亮,随即灯丝啪的一声爆断。
“咯咯……”又是一阵细细的声音,这会儿,好像传自身后阁楼的方向。
我想回头去看看,可是脖子不听我的使唤。
“什么声音……”盯着面前刘逸隐在黑暗里的轮廓,我问。
他没回答。面对着我,又似乎越过我的头,在看着我身后某个方向。片刻一道声音幽
幽然在耳朵边响起,声音很尖,像个女人。
“相公……你在哪里……”
我从沙发上直站了起来。
迅速转身朝身后楼梯间方向看,藉著外头路灯透进来的光亮,除了地板的反光和楼梯
凹凸不平的轮廓,我没看到任何异常的东西。
“卡嗒嗒……”墙角边突然一阵悉琐的声音,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脚底一绊重
新跌坐进沙发,一屁股压在遥控器上。
“晶晶亮,透心凉,我要雪碧!”电视骤然响起的声音,突兀得几乎让人魂飞魄散。
一瞬而来的亮光几乎刺得我睁不开眼,刚伸手挡住眼睛,眼前蓦地再次一黑。
不知道是不是我又碰到了遥控器的开关,电视关上了,最后一点光从漆黑的屏幕上消
失,房间里突然静得只能听到雨声和我心脏跳动的声音。
而就是这静得让人心脏都能绷紧的当口,头顶上兀然一阵爪子拉爬似的轻响,嘁呖呖
在天花板上挠过……片刻,楼梯口这里突然卡啦一声轻响。
然后一条细细的声音:“相公……我就来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声音离得很近,像是在头顶正上方,又像是就在耳朵边。可是被刚才突如其来的强光
一刺激,我这会儿两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隐隐感觉身边的人动了动,我抬起头压低嗓音
:“刘逸,它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