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宝珠鬼话:影蜃(上)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9-13 00:29:52
宝珠鬼话:影蜃
  “哥哥,今天也过得很好。”
  “嗯,和别人说话了。”
  “是的哥哥,我去做饭了。”
  “多吃点,哥哥。”
  
  魏青是我夜校里的一个同学,人很漂亮,但是不大爱搭理人。
  每次上课总是选择最后排靠近角落的位置坐,所以从第一堂课到现在,能准确叫出她
名字的人还寥寥无几。最初时也有几个好交际的课余找话同她搭讪,问一句,答一句,不
问了她就对著书发呆,一来二去,也渐渐就没人再有那兴致了。夜校本不同于日校,人情
更淡漠些,你不理睬人,别人还真犯不着非得把你当回事。
  不过时间一久,风言风语还是难免,谁让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嘛。
  有人说她精神上有问题,因为没考上大学,大凡越是骄傲的人在受到挫折时遭到的打
击越大,就像越硬的东西越是容易被折断。魏青不爱理人,所以理所当然的,她骄傲。也
有人说她有恋兄情节,因为她长在单亲家庭,父亲过世后是被哥哥一手拉扯大的,依赖性
极强,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时不时会看到她哥哥晚上骑了车过来接她回家。
  我从没见过魏青那个一手把她拉扯大的哥哥,等我关注到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因
为一场车祸。而我也差不多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注意起这个和我同班将近一年,但直到
最近我才把她的名字写准确的同学的。
  “发什么呆。”撞撞我的胳膊肘,林绢歪头看着我:“想你那帅哥呐?”
  “哪有。”
  “啥时候介绍介绍?”
  “干吗。”
  “紧张啥,又不是要跟你抢。”
  “那就别多问。”
  “嘁,小器……”
  帅哥指的是铘。
  狐狸说铘是上古麒麟,因为私下凡间造成了极大的破坏所以遭到天谴,不但被天火烧
得只剩下几块骨头,最终连骨头都被高人收了去,用一根锁链封印了起来。直到碰巧落到
我手里解了封,差不多应该已被关了有两千多年之久。
  如果不是因为最初出现在我家时那一瞬短暂却极具爆发力的所作所为,我可能以为铘
是个单纯的痴呆病患者。
  或许是被困的时间太久,铘看上去痴痴呆呆的。原谅我用痴呆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帅哥
,可除此之外我真不知道还应该怎样形容他才好。从来到我家,直到一周后的现在,他没
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成天不是站着就是坐着,唯一有意识的举动就是跟着我,从白天到夜
晚,从家里到外头,再从外头到家里。如影随形。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场灾难。
  也许有人会说我做作,是啊,每天有个比电影明星还要帅的男人寸步不离陪着,这是
天底下多少女孩子的梦呐,宝珠小朋友,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知足吧,这种事情有什
么可抱怨的。
  可是内中滋味,谁能体会。
  一开始说实在的,我也得意过,女人么,虚荣心难免的。麒麟和狐狸一样,一种东西
成了精,往往会具备些极端的东西,他们有着一种比较极端的美貌,骨子里渗出来的那种
美,美得精怪。所以刚开始走在大街上,而他在我身后或者身边跟着,护花使者似的,那
真是没说的,回头率百分百,感觉好得不得了。
  但时间久了,种种后遗症就出来了。想想,铘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护花使者,拿
狐狸的话来说,因为我手链上封印的作用,我和铘之间似乎出现了一种无形的场,也就是
很多漫画小说里提到的结界。因而,这只上古麒麟无法离开我身周一定的范围,就跟人脱
离地球引力无法正常生存一个道理,而又因为他似乎没有完全从封印状态解脱出来,所以
就好像是一只被我手里无形的线操控著的木偶,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想挡也挡不住
。也因此,如果不巧碰上一些非常事件,很多事情就变得让人相当困扰起来。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次去公厕。
  当时比较内急,以至完全忘记了我和他之间的联系,结果他就那么大模大样直接跟我
进了女厕所,而当时怎么也就那么巧,进去第一个隔间,一位女士正没有一点顾忌地敞开
著门方便……
  后来……
  铘被纠察带到办公室盘问了整整一个小时,因为态度问题(没办法,他不会说话,人
跟他说话,他也一个字都不可能听进去。),所以被迫罚款两百。而那位女士,从此之后
大概凡是公共厕所,虽然身边都是女性,她也不敢再这么随意地掉以轻心了吧……我猜。
  也在最初的时候,天热,回到家就换睡衣。很粗暴地脱掉衣服蹬掉裤子在空调凉飕飕
的风里吹个痛快,然后慢慢把睡衣套到身上,舒舒服服一转头,那个男人面无表情站在身
后。
  我……
  我腰上一个冬天养出来的肥肉,我的A罩杯,我女性的尊严……
  不止一次我问过狐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狐狸也说不上来。他说照理看麒麟的封印确
实解了,但恐怕还受着封印场的影响,不会开口,不能自主运动,这都表示麒麟的力量仍
被封锁著,没有随着身体一并得到释放。
  我问那怎么办,我们这种样子还得保持多久。
  他翻眼看看天,琢磨半晌摸了摸下巴,然后说了句让我非常鄙视他的话:不知道。
  不过狐狸又说,铘没有完全脱离手链的控制,比起那些微不足道的不方便,宝珠你应
该要感到庆幸才对。想想,一只受到天罚的麒麟,一只被足足封印了两千年的麒麟,他的
破坏力有多大?留意到最近那些东西越来越多了不,知道为什么你能撞上勾魂者?宝珠,
那可都不是一时的巧合。知不知道麒麟在东汉时都做了些什么?如果当时他的状态是完全
解了封印的,别说你控制不了他,就算赔上我的命,我们两个都不够他塞牙缝的。
  说到这里,不知道我脸上的哪种表情让狐狸觉著满意了,因为他眉毛挑了挑,然后颇
为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头:所以,就先牺牲一下你的自由和你的A罩杯好了。
  我当时一冲动就把狐狸的头给打回原形了。
  后来回到房里一个人面对铘时,不知怎的,脚很不争气地软了一下。也就从那天开始
,无论铘站着或者坐着的样子有多帅,无论他的外表看上去有多么的无害,每次不小心走
得离他近了点,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像一下,被他塞进牙缝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正对著书胡思乱想着,下课铃声突兀响起,打断了我的思路。
  边上林绢早早收拾好了包,斜挎在肩膀上有点不耐地嚼著口香糖等着我,我忙起身收
拾桌子。刚把包抽出来,胳膊肘被猛撞了一下,包落地,东西掉了一地。
  “对不起……”顿下身把包捡起来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那个撞了我的
人蹲了下来,有点手忙脚乱地把我地上那一堆东西团到一起。
  送到我手里,手指和手指间的接触,凉飕飕地一冰。
  我下意识抬起头,有点意外地见到魏青那张漂亮但带着点无所适从的脸。
  果然……不是因为光线的关系呢。
  “对不起。”大概被我看得有点不自在,魏青又轻轻丢了句话过来,随即转身离开,
看上去似乎有什么匆忙的事要赶,走得挺急。
  我看着她的背影。
  有点像……但不十分确定。
  “看啥呢。”一只手在我眼前摆了摆,是林绢。
  “嗯,没啥,走吧。”我回答。
  回家,林绢是跟着我一起回来的,说是要视察她的创意。
  这是有原因的。
  最近天气一下子暴热,所以点心店生意不太好。某次林绢没事到我店里晃了一圈,突
发奇想说店面很多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安个空调,装几个小桌子小椅子,冷饮点心一
起供应起来,据说最近这样的小作坊挺多的。
  本来是个听过笑笑的建议,因为林绢有钱,有钱就有闲,有闲就闲主意特别多,大多
时候都不能太把她的话当回事儿。可没想到狐狸听过后居然就认真考虑了,考虑没多久,
居然还采纳了。所以这段时间,他做完了点心就转悠装修店,买回来一些便宜的水泥木料
,开始煞有其事地搞起店面改修来了。
  转过路口,还没看到家里的房子,远处一阵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已经引起了我足够的警
觉。这会儿都快十点了,街上早就很安静,这种时候传出这样的声音,除了这几天疯狂热
衷于装修的狐狸,还会是谁。
  紧走几步,果然看到那只狐狸扎著头发套著饭兜坐在梯子上,很起劲地钉著块广告牌

  “狐狸!!”我一声大吼。他抖了一下,手里的𨱍头差点砸到自己手指上。
  要命的狐狸。这一带因为拆迁改建了的关系,所以地段变得很安静。周围都是老住户
,大多早起早睡的类,几十年下来的习惯,喜静。记得当初这周围改建房子时弄出声响来
,多少人跑去闹啊,闹得报纸电视见光,后来硬性规定成七点以后严禁开工。
  这只死狐狸,这种时候发出这么夸张的声音,要是把周围邻居给惹毛了,点心店还想
不想开了。
  咬著一把钉子,狐狸低头很莫名地看着我。显然他的粗神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这种
时候给人造成了多大的骚扰。
  我指指地:“你下来!”
  “干吗。”开口,从嘴里掉下来的钉子子弹似的朝我飞过来,还好我闪得快。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什么?”没听清楚我的话,他敲了几𨱍头,俯下身。
  我刚要把话再重复一遍,边上突然出现一个人,手里端著只脸盆,颤颤巍巍走到楼梯
下:“小弟啊,下来吃口西瓜吧。”
  “谢谢美女!”朝我身旁这位端西瓜的老太太扬了扬手里的𨱍头,狐狸咧著嘴笑得很
甜。
  及至看清老太太是谁,我一时有点傻眼。
  这不是居委会刘大妈吗……当年就是她把噪音事件弄到电视台去的……怎么这会儿…

  老太太眼睛一瞇,笑得居然比狐狸还甜:“臭小子,还美女呢,你家小美女回来啦,
快下来一块儿吃瓜哈。”
  说完掩嘴开开心心地走了,完全漠视我的存在。
  狐狸踢了踢梯子:“宝珠,你刚才说啥。”
  “我说……”
  没来得及开口,边上的窗一开,探出只光光的脑门:“狐狸啊,还没干完哪?”
  “就快啦,老爷子。”
  “慢慢干啊,小心别摔著了。”
  “放心啦老爷子。”
  “回头上我家来洗个澡吹个空调吧,大热天的,宝珠也不肯装个空调。”
  “宝珠要持家呢。”
  “多好的孩子啊……哎,我家小勇要有你一半乖就好了……”
  后面还说了些啥,我听不下去了……我默然。
  天哪,连一点动静都能一晚上睡不着的张家大伯都给收服了,这只不分男女,老少通
吃的死狐狸……
  看样子没有什么警告他的意义了。正准备带林绢进屋,眼见着狐狸眼睛里某种熟悉的
光一闪,对着我身后一个电力十足的笑:
  “呦,美女!”
  “狐狸!!!!”
  我一阵恶寒。
  很眼熟的情景吧,那个什么什么胜利会师的感觉……真可怕,这两个人。
  也是,对于林绢这样一个色女来说,现成一个帅哥就在身后跟着,可是我从没正式给
她介绍过(其实是根本没办法介绍),而他一路又始终沉默是金,总是相当失落的,失落
到容易怀疑自己的魅力。总算看到满眼桃花废话连篇的狐狸,那种热情的眼神和动作,还
不把她给乐得屁颠屁颠的。
  “哎呀,才几天啊,狐狸你手脚怎么那么快呢。”嘴里啧啧惊叹著,林绢一双眼睛就
没从狐狸身上移开来过。那也难怪,天这么热,狐狸除了一条牛仔裤,啥都没穿。汗水游
走的坚硬线条随着动作不停起伏,这样的身体,对于某些对狐狸本质一无所知的无知色女
来说,实话讲诱惑力是够大的。
  我都听见了林绢咽唾沫的声音。
  狐狸大概没听见她的话,因为钉广告牌的声音在这当口把啥都能掩盖了。
  “宝珠,”等了半晌,看狐狸还在忙着,林绢一边看着他的身体,一边把我的肩膀搭
住:“听说你很缺钱。”
  我看了看她:“是啊。”
  “缺多少。”
  “大姐,你是不是最近做什么亏心事了要靠捐献来让心里平衡一下。”
  “嘁!说啥呢!”用力推了我一把。随即又把我拉回来,目光转向我,笑得一脸暧昧
:“胡小弟给我,城南那套别墅给你。”
  我看了看她:“真的?”
  “当然。”
  “成。”
  “啊!”她一声尖叫。
  我在她最兴奋的动作还没表现出来之前点住她的额头把她推开:“等你成功说服你老
公把产权改你的名字。”
  尖叫被她从喉咙口吞了回去,手从我肩膀上拿开她悻悻然:“真没趣,宝珠,你怎么
跟只狐狸一样死精死精的。”
  我笑,没理她。那叫什么,物以类聚呗。
  正要叫她跟我进屋,冷不防她的手机响了,是她“老公”的御用召唤。当下也不再继
续逗留,同狐狸左一声帅哥右一声美女了半天,林绢匆匆离开。直到狐狸钉完了广告牌从
梯子上爬下来,我瞥了他一眼:“你怎么逢女人就叫美女,狐狸。”
  “对我来说女人的名字只有一个——美女。”狐狸回答,两只眼睛笑咪咪。
  “那你怎么从来不叫我美女!”
  “哦呀,因为我不想过分地欺骗自己。”
  “狐狸你想死啊!!”
  “啊——啊——!!杀人啦!!!”
  追着狐狸冲到客厅楼梯口,身子一闪,狐狸没影了,用他屡试不爽的招数。我只能站
在原地捏著扫把吐气。
  站了会儿,也不见狐狸继续出现,没意思了,转身走到门边去关门。刚关了一半,眼
前一闪而过什么东西,我用力把门推开。
 
  没有,什么都没有。
  正对着门的那条马路上空荡荡的,对面一排打了烊的店面,零星保留着几盏广告灯,
时不时发出些细微的交流电声响。有野猫从人行道上晃晃悠悠经过,意识到我的视线,回
头若无其事冲我喵了一声。
  没有任何异样的东西。
  那么我刚才关门时一眼瞥见的黑影是什么……左右看了看,一辆车从路上开过,卷起
一蓬灰尘,我后退一步,继续把门合上。
  正要关拢,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我依著对面建筑抬头朝上瞥了一眼。
  随即呆了呆。
  对面那幢是同我家类似的两层楼房子,住户几个月前全家去了澳大利亚,房子被空置
了很久,因为老旧昂贵而一直没找到买家。而这会儿,正对着我目光的方向,房子阁楼正
中一扇紧合著的窗里有双眼睛在对着我瞧。
  闪烁的目光,隐在窗后一片模糊的黑暗里,隔着条马路的距离。
  我忍不住眨了下眼睛。再想仔细看时,那眼睛没了,窗户里依旧黑洞洞的,因着光线
的作用和窗玻璃上积累已久的灰,氤氲一团。
  隔天上课的时候,有点意外地看到魏青就坐在我的斜后方,隔着一条走道的距离。
  很难得,因为平时从没看到过她坐那么靠前的位置,而更难得的,我发现她在主动地
找话跟人聊天,虽然看得出来,这举措是对她而言是比较为难的。以至后来,干脆她也就
不说话了,只是托著腮帮子看着那个同她说话的人,样子很专注。一身粉红色连衣裙衬得
她皮肤瓷片似的白,时不时笑一下,看上去兴致勃勃。
  我打量着她,她低垂著的头一抬,忽然也看向了我。
  我呆了呆。
  正不知道是该顺势打个招呼还是装做没看见,她朝我笑了笑,点点头:“你好宝珠。

  “你……好。”有点尴尬,因为我的脸微微一烫。
  上课铃响,林绢还没有来,估计是又逃课了,一周里她通常要逃上至少一次课。
  她不在的时候我是比较寂寞的,虽然她在的时候又总是比较鼓噪,但时间相对来说好
打发了很多,尤其是这类比较枯燥乏味的哲学类课程,碰上老师嗓子小些性子慢些,那真
是折磨人的。
  好歹认真听完一整节,到第二节课开始,讲台上絮絮地继续著书里那些照本宣读的东
西,我的思维开始惯性游走起来。走神的时候习惯东张西望,看别人都在做些什么,其实
这也的确是种蛮有趣的乐子。偌大一个教室,有人专心,有人发呆,有人咬着笔头,有人
啃著指甲,有人打瞌睡,有人窃窃私语……看似安静,实则千姿百态。
  只是当视线最终移到身后斜对面那个位置的时候,原本偷笑着的嘴,突然感觉有点僵
硬。
  那个位置上坐着魏青。
  托著腮端坐在位子上,她看上去是在看着自己的书,很专注,就像刚才看着那个和她
聊天的人。书摊开平放在桌子上,所以她垂著头,可是很显然,虽然半边长头发遮着她的
脸,从我这角度看过去,她一双目光根本没有放在自己的书本上。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着哪里。
  很早以前就觉得她睡眠严重不足,一双眼总是向里凹著,淡淡一圈青色,即使用粉底
都掩盖不掉。而这种状况在白炽灯直射的这个角度看上去尤其明显,远看上去就像两个镶
嵌在脸上的黑洞,她的目光在黑洞内斜睨著,很散,像是在发呆。
  正看着,她眼珠子突然朝上翻了一下。
  我吃了一惊。忙低下头,隔了会儿,又不由自主朝后头瞥了一眼。
  她的目光依旧朝下对著书本方向,斜睨著,仿佛刚才那一瞬只是我的错觉。
  只是不到片刻,那双眼睛又冷不丁朝上翻了一下。
  露出一双眼白,微微颤动着,大约持续有那么一秒左右的时间。而她似乎对此、包括
对我这样直接的窥视都一无所知,从头至尾始终保持着那样一种看书的姿势,一动不动,
像只被掏空了心的娃娃。
  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我为什么会想到这种比喻……
  直到下课铃响,魏青那种似乎完全无意识的举动,在我断断续续的观察中大约出现了
十多次。
  最后一次被身边的人打断,那人起身不小心碰了她一下,而她原本向上翻起的眼珠随
即落下,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的同时撞见我的目光,她微微地惊讶了一下,随后很快礼貌
地抱之一笑,低头收拾起书本站起身,和边上人有说有笑朝教室外走去。
  “魏青!等等!”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追了过去,虽然我也不确定这么做
是不是有意义。
  她停下脚步看了看我。
  “这个,”从口袋里摸出个小三角片儿,我跑到她身边塞到她手心里:“拿着。”
  “这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些什么,她低头看清楚我给她的东西,忽然又不问
了。一言不发将它塞进自己的衣袋,对我笑了笑:“谢谢。”
  “别弄丢了。”
  没有回答,她转身离开。
  我给魏青的是狐狸做的驱邪用的护身符。
  狐狸这种玩意儿很多,以前是做着卖钱的,那时候信的人多,销路比较好。近些年虽
然还有人信,不过人家多是去庙里求,有谁肯从一个脸上没毛的小子手里买护身符来?明
摆着他脸上就两个字——讹诈。
  所以他就把那些东西都白送了我。
  而我对这样的玩意,通常都是来者不拒的。
  早年,在还不知道什么是阴阳眼的那个年纪,除了能看见,我本身也极容易招惹到那
些东西,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了的东西。有些纯是无意识的,只因为我见得着它们,它们
就跟了来,久了,造成的困扰很大,尤其对于一个免疫力很差的小孩子来说。是姥姥给的
珍珠链子让我过了一段比较平静的日子,以至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已经生活得和普
通人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随着锁麒麟的出现,那段平静似乎被打破了。我看到了很多以前没有看到过的东
西。
  无论是出现在我家店里的魂魄,还是学校教室里那个红衣服的女鬼,从它们的样子来
判断,它们距离现在都应该超过五十年之久。五十年之久,这对于阴阳眼的人来说意味着
什么,意味着看到了不该看的。
  大凡以往我所能见到的鬼,最老,不会超过十年。很多人一死魂魄就往生了,个别因
为家人的思念而舍不得离开的,也会在一两年后逐渐消失。别听那些小说里说什么千年女
鬼之类的,扯谈。五年以上魂魄还能留在世上,除了执念极强的厉鬼,没有别的。超过五
十年,那已成了精怪,若是千年……那还要无常做什么,冥王都该革职查办了。
  所以最近出门,类似的护身符,能多带我尽量多带着,反正没坏处就是了。
  当然,除了我以外,这世界上大约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是不会把这玩意儿当回事的,
我想魏青也不例外,看她刚才拿到时的表情就能知道。而我只是尽我能做的而已,别的,
拿狐狸的话来说,这世上那么多事,你一样样都能管得到吗。
  忽然一声低低的叹息,在背后走道里兀然响起,空旷而遥远。
  我吃了一惊。
  回过神才发现周围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走散了,长长的走廊里除了我和那些教
室里斜射出的光,好像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很静,静得可以听到走廊尽头厕所里滴答的
水声。那么刚才听到的那声叹息,应该是水管的回音吧……我想。
  而像是存心来否决我的想法,紧接着又一声叹息从身后响起,由远而近,几乎就在咫
尺的清晰。心脏一下子抽紧了,我慢慢回过头看向身后的教室。
  无人的教室,白炽灯下显得格外的空旷,以至灯泡交流电的声音都显得特别的刺耳,
一波波流窜在头顶,没得让人心里头蚂蚁爬似的一阵不舒服。忽然最里头的灯光闪了一下
。嗡的一声轻响,半边教室一暗,与此同时一股异样的味道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散了出来,
淡淡的,似有若无钻进我的鼻尖。
  很腥。
  灯亮,那边角落里多了个人。我转身头也不回朝楼梯口发足狂奔。
  通常鬼魂在人世的残留,都是只具其形,而不具备任何声音及气味的,所以人们一般
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除了阴阳眼。
 但也存在着个别的不同。
  那种横死的,死得很惨或者很冤的,这样的鬼,因为死前一瞬凝聚了极强的戾气,所
以往往在成了魂魄后,还保留着死前一刻的惨状。碰上这样的鬼,一句话,避之,避之,
再避之。千万不能让它们知道你能够见得到它们,否则它们会一直缠着你,缠到由最初的
只想交流,变相成了一种纠缠的本能,直到把死前那一股怨念完全宣泄在唯一可以同它们
沟通的你的头上。
  这就是通灵者的悲哀。很多通灵者因此而惨死,都是因为自身所具备的介于阴阳两界
的力量,在那种时候反成了将自己束缚在那些厉鬼身边的锁链。
  所以在一闻到那种味道之后,想也不想,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这在长年见鬼生涯的
磨练中,几乎已经成了我的一种本能。
  教室在三楼,冲到二楼时我在楼梯口摔了一交,似乎手被刮了一下,没多留意,我一
骨碌爬起来继续往下跑,因为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还有那股很淡,但总在鼻尖散之不
去的腥臭。
  一口气冲到一楼,周围人多了起来,一路奔跑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和议论,但我不敢
懈怠,因为身后脚步声依旧在逐渐迫近,而那个脚步声的主人,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可以看
得见。
  直到冲出一楼的大门,一股清新的夜风从外头扑面而来,轻易吹去那股缠之不去的腥
味,而就在不远处校门外头那长排肮脏而又拥挤的夜市小吃街,让我的心脏不由自主地一
松。
  “嗒……”刚放慢了脚步,身后脚步声再次响起,凭感觉,居然离我不到几步远的距
离。
  我一个哆嗦。
  朝前猛跨了一步,一脚踏空,我从台阶上直跌了下去。
  膝盖撞地,我暗叫一声惨。
  身后教学大楼里头有人,前面校门外的街上也满是人,偏偏这之间那么百米开外的距
离,除了一棵棵参天大树和一盏盏有气无力的路灯外,这会儿空无一人。
  后面脚步声嘎然而止。
  随之而来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树丛刮出一片沙沙声响,以及草丛里小虫悉呖呖一阵
轻鸣。没有更多的声音,那股被风吹散了的腥味也没有卷土再来。于是虽然心跳快得要从
喉咙口蹦出来,我还是控制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一望之下呆了呆。
  几步开外一道熟悉的身影安静杵在那儿,高高瘦瘦,一头银白色长发被路灯勾勒著,
在夜色里亮得有些突兀。
  “铘……”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我咧著嘴叫了一声,虽然明知道他根本就听不到。
  铘一动不动。发丝下那双暗紫色的瞳孔定定对着我的方向,像是在看着我,却又并非
是在看着我。
  突然间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了。原来一直跟在我身后的脚步声是铘,怎么就会忘了
,每天都被这样的脚步声给跟着,居然今天会被那鬼魂吓得分辨不出来。
  “喂,你到底在哭还是在笑?”还在拍著屁股上的枯草发著呆,头顶突然一句话,卒
不及防间让我愣了一下。
  下意识抬头看向铘。那只麒麟薄削的嘴唇紧合著,呆呆对着我,和平时没有任何两样

  “问你呢。”那声音又道。
  我的心一寒。
  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把头再抬高点,于是看见了,就在铘的正上方,那棵巨大的老槐
树树叉上,一道漆黑的身影端坐着。
  身影很轻,树叉随着风轻轻抖动,他的身影随着树叉的抖动上下起伏,每一个起伏,
一股淡淡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伴着一些从他身上滴滴答答落下的,和夜的颜色融和在一起
的液体。
  张开嘴,我以为自己会尖叫,那样至少可以引点人出来。可是没想到憋了半天,最终
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树上的身影倒也没有继续开口,一动不动端坐在对着我的方向,良久,听见他一声叹
息:“别怕,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声音很平静,听上去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我稍微定了定心。恐惧这东西,来得快
也去得快,只要有合适的理由。身后有人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三三两两,我转身跟着他
们朝校门口走去。
  不再像之前那样怕得走投无路,但不代表我就会愿意去听一个暴死的鬼所说的话,我
向来现实。
  “我知道你可以看见我,”没走几步,我听见他再次开口,声音飘忽,但进了耳朵后
就变得很清楚:“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谈谈,好在这里有它,槐树能让我和你交流,但我
不能留太多时间,”又一阵风吹过,树叶一波轻响,他的身影出现在我前面那棵槐树下:
“所以,你只管听着就好。”
  我站定脚步。扑面而来腥风浓烈,我低下头,因为不想看见他显在路灯下的样子。
  “我一直都走不了,因为我妹妹的执念把我留在了这里,”停了片刻,他道。也许意
识到我的抗拒,他的身影朝树后隐了隐:“这是没办法的,我知道她很难接受……”
  我抬起头。
  “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尽我所能去守着她,可是力不从心。”
  “大约从两周前,我开始觉得她有点不太对劲。”
  “我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感觉,”
  “想看得清楚一点,可是我没有办法接近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身边,能够感
觉,但看不出来,”
  “所以我只能来找你,”
  “希望你可以替我去看看她。”
  “你妹妹?谁?”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问完又立刻后悔。
  “魏青……”他回答。话音未落,身影忽然一阵飘忽:“请你……”后面又说了句什
么,我没有听清楚,身影随风晃了晃,他瞬间雾似的散得无影无踪。
  身后轻轻一阵脚步声。
  迳自来到我的边上,站定。是铘。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里电视开着,狐狸抱着半罐米花斜靠在沙发上,看上去像是已经
睡着了。
  我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手臂上的伤口开始有感觉了,几公分长一道口子,血还没凝固,刺痒里带着点疼。我
低头搔了搔,手指不小心刮过伤口,一些暗红色液体从里头渗了出来,缓缓爬过伤口边缘
,于是刺痒更甚。手指不自觉用了点力,伤口边缘不痒了,疼痛却突然加剧。
  “怎么了,和人打架了?”突兀一句话,我抬起头,撞上狐狸一双黑锃锃的眼睛。不
知道什么时候醒的,电视里不断变化著的光投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在光里是漆黑色的。
  “摔了一跤。”重新低下头,我吹了吹伤口。
  “哦,红药水在厕所里。”说完这句话,狐狸的目光再次对向屏幕,抓了把米花塞进
嘴里,咧著嘴对着屏幕里那个连鸡和鸭都分不清的弱智女主角傻笑。
  血从伤口慢慢爬到了手背,我往衣服上擦了擦,站起身走向卫生间。
  “今天碰到什么了,”从塞满瓶瓶罐罐的柜子里把红药水拎出来的时候,狐狸的话音
从客厅里响起,有点突兀,害我打翻了边上的几只瓶子:“你身上很重的味道。”
  “一只出了车祸的鬼。”嗅了嗅胳膊,没闻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味道,我回答。
  “哦。和他说话了没。”他再问。
  “没。”
  一阵沉默。
  “今天好像有点深沉。”
  “我累了。”关上柜子门,我走出卫生间。
  “哦呀,宝珠累的时候很深沉。”自言自语,狐狸的目光倒一刻没有错过电视里的剧
情。
  我没理他。就著电视的光拧开盖子的时候留意了下标签,反手拧紧:“狐狸,药水是
81年的。”
  狐狸回头瞥了我一眼:“红药水也有保鲜期?”
  ‘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电视里那个小白女主角因为某个小
小的困惑而呜呜地哭了,狐狸迅速把视线转回到屏幕上。
  我看着他,点点头:“嗯,过了保鲜期它会发酵成酱油。”
  “是吗?”耳朵抖了抖,狐狸再次看向我,一双眼闪闪的,微微透出丝绿光:“味道
怎么样?”
  我把瓶子丢给他:“你可以拿去尝尝。”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视已经关了,狐狸呆呆坐在沙发上,嘴角像刚吸过血
的吸血鬼。
  我被他的样子给吓了一跳:“狐狸?!”
  狐狸眨巴了下眼。
  “喂,”举起手里的红药水,他朝我晃了晃:“明天我用它给你做酱牛肉好不。”
  “你……还真吃啦。”
  “嗯,因为我相信你。”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很正经。正经得像刚才那部弱智电视剧
里的弱智女主角。
  “你小白。”把毛巾丢到他脸上,我自顾著走向自己房间。
  刚打开门,他出声把我叫住:“喂,”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拍拍沙发:“过来。”
  “干吗。”
  “我看看你的手。”
  “有什么好看的。”
  “看一下。”
  “我要睡了。”
  “是吗。”
  “是。”
  “那么晚安。”
  “晚安。”
  “你手上有附魂蛆。”
  我回过头。
  简简单单这几个字,听在我耳朵里,雷似的炸了一下。
  附魂蛆是一种同魂魄常时间接触的话容易沾染到的东西,对一些天生通灵体质,但控
制能力弱的人来说,它的威胁性不亚于一只厉鬼的纠缠。它是一种变异的魂体,通过依附
的方式不知不觉缠在人的身体上,一点点吸收人的精气,时间久了,人会在阴阳两界中失
衡,最终迷失,成为活体魂魄,也就是活死人。
  当下几步走到狐狸跟前,我把手伸给他:“在哪里?!”
  狐狸抓着我的手看了看,翻到伤口处,抬头,眼睛一弯:“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能信,
小白。”
  “……”我沉默,然后抓起边上的茶壶。
  丫的死狐狸,又来耍我。
  正准备对着他脑门子狠狠来上那么一下,手刚举起,却见他头一低。
  没有任何防备的,他的舌头伸出,迳自舔在了我的伤口上。舌尖划过处,冰凉凉,柔
软软。
  我的脚底下一阵发软。
  登时就傻了,呆站了一秒多钟才回过神,抽手同时一声尖叫:“狐狸!!你干吗!!

  手却被狐狸抓了抓牢:“叫魂啊,给你清伤口呢。”
  “放屁!你占我便宜!!”
  “占猪都比占你便宜值呢。”
  “鬼才信你!”
  “是么,”抬眼,眼里暗光妖娆一转:“该信的时候就得信,小白。”
  ‘狸宝专卖’恢复营业后,生意倒也火了好些天,特别是中午和晚上六七点的时候。
所以连着两堂课我都不得不放弃掉,因为得帮狐狸站柜台。
  不要误会,‘狸宝专卖’不是卖衣服的,它是狐狸给我家这个经过改装,把冷饮和点
心供应合为一体的小店新起的名字。原来的店名叫 ‘向阳点心店’,狐狸说现在什么都兴
创造自己的特色品牌,点心店也一样,‘向阳点心店’成不了那种样子的品牌,而且像他
那样美丽又时尚的狐狸,每天顶着‘向阳’站柜台,会严重影响到他的生产激情和工作情
绪。
  不过生意能这么的火,铘的存在倒也功不可没,他只是那么一动不动坐在我边上,生
意就来了,他的那张脸就是我的活广告。而这也正是让狐狸耿耿于怀的,同为活广告,狐
狸整天忙得一到没人的地方就原形毕露,满屋子都是他压力太大掉的毛。
  “我还参与股份的呢,可是我的人权在哪里?!”这是最近狐狸经常挂在口头上的一
句。
  而每到这个时候,虽然深表同情,我还是不得不提醒它一下:“狐狸,人权是建立在
维护’人’的权利的基础上的。”你只有狐权……
  
  又一天忙碌地过去。
  九点之后,店里的人已经只剩下角落里的一两个,一杯冰茶一碟小点心,有一搭没一
搭坐在那儿侃著山海经。狐狸回到厨房开始准备点心,我闲著没事,坐在收银台里开始清
点一天的进帐。说实话这活儿是我站柜台一天里唯一的乐趣,平均两三个小时我就要点一
趟,生意好的时候,数钱真是种好到没法形容的享受。
  数到一半,门上铃铛一响,又有客人进门,我垂著头继续数着钞票没有理会。桌子上
放著菜单,想吃什么客人可以随便看,而通常,没有个把分钟客人是决定不了要吃啥的。
  数着数着,忽然觉得有种被人看着的感觉,想无视,但点钱的情绪已经被干扰了,当
下我抬起头朝那个视线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魏青?”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言不发看着我,那个新进来的客人,原来是我夜校里
的同学魏青。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当下忙把钱锁进抽屉,站起身笑嘻嘻走了过去:“下
课啦?”
  她点点头:“路过,看你这里还在营业,所以进来吃点东西。”
  “想吃啥,我请客。”
  “谢谢。”轻轻搓著胳膊,她看上去好像有点冷。
  “奶茶和蟹黄糕好不,厨房里还有些新鲜的。”边问著,我一边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店里的灯是明媚的橙色,可她的脸色看上去依旧像在教室白炽灯下一样的苍白,病恹恹
的样子,偏穿了身特别挑剔肤色的水红色裙子。那样张扬在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非但没
有因为这颜色显得精神,反让人觉得死气沉沉。
  “好的,谢谢。”她回答。
  没再多说什么,我转身走向厨房。
  刚走几步,她忽然再次开口:“宝珠,奶茶烫一点好吗。”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
  店里的灯不是最亮,隔着这段距离,她眼圈似乎比平时深了很多,苍白的额头下黑漆
漆两团,而两只眼睛暗沉沉陷在这样的眼窝里,几乎看不清她的眸子。
  可是说来也怪,最近这段时间隐约在她身上感觉到的某些东西,这会儿又似乎完全不
存在。
  琢磨著,我点点头。
  端著茶和点心出来,原先那两个客人已经离开了,店里就剩下魏青一人在窗边坐着,
头靠着玻璃,对着外头那条安静的马路发呆。
  “这两天我没去上课,胡子杨说了啥没。”把吃的放到她面前,我在她边上拖了张凳
子坐了下来。胡子杨是我们班主任,因脸上一大把很艺术的胡子而著称,平时对出勤率控
制得相当严格。
  她笑笑:“没有。”
  “但愿手下留情,我可没多少够他扣的了。”
  不语,她两手抱着奶茶送到嘴里轻轻呷了一口。奶茶很烫,一口下去,她本来没多少
血色的嘴唇看上去鲜艳了些,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放下杯子,从包里拿出样东西放到
桌子上,轻轻一点,推到我的面前:“这个,我想我用不到,还给你。”
  明黄的色泽,镶嵌著橙色的边和图案,小小一只三角形的纸符,是我之前送给她的驱
邪符。
  我没有接。抬眼看了看她,近距离看她的皮肤很好,透明似的白,没有一点细纹,也
没有一颗雀斑。却也因此显得两个眼圈黑得厉害,像是一团淤血在它们下面不停凝聚著,
浓郁得散之不去。
  “哈哈,”半晌,我干笑了两声:“不用还啦,一个小玩意而已。”
  她看着我脸上的笑,手指绕着符轻轻转动。
  “挂在包包上装饰用的,我有好多,不喜欢的话换个颜色给你,要看看不?”说着想
站起身,她忽然拉住我的手:“宝珠,你也信那个的吧。”
  我愣了愣:“信什么。”
  脸凑近,她看着我的眼睛:“鬼怪,神仙。”
  身子没来由地一寒,我牙齿抖了一下。魏青的手指很凉,但是一手心的汗,又粘又湿
。被这样一只手握著,感觉很奇怪。我轻轻把手从她手指里抽出:“呵呵,是啊,我很喜
欢看鬼怪小说。”
  “宝珠你给我的这个是驱邪用的符咒吧,很老旧的方法,你哪儿学的。”依旧看着我
的眼睛,而我也不得不被迫同她对视著。店里的温度似乎有点过低了,我觉得有点冷。
  “其实……我是看你最近脸色不太好,所以……”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打断我的解释,她将视线转向窗外,这个角度让她眼睛
周围的黑眼圈看上去没那么明显,脸色似乎也好了些。
  我笑笑,低头抓起那个符塞进衣兜:“不都说,这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相信它们真实存在不。”
  “这个,不知道。没亲眼见过。”
  她将目光重新转向我,我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就在她身后不远处,那个很久没有出现了的无头帅哥阿丁从门外一点点穿了进来,无
声无息从那些桌椅间走过,然后消失在墙壁。
  “我哥哥不久前去世了。”没有留意到我的侷促,魏青捧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而突然
地在这时候说起这个,让我不由自主微微一怔。
  “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你哥哥的……”
  “车祸。”话语再次被打断,看样子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应,所以我也就干脆闭了嘴
,安静听她继续往下说。
  “就像几年前我爸爸被同样的方式从我身边带走,我以为相同的遭遇,一人一生中一
次就够。可是错了。”
  “他还那么年轻,也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的男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接受不了他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冰箱里有他放进去的点心,水池里有他还没洗的碗,房间里有他的味道,电话里有
他加班时的留言……”
  “你说人死后会变成什么,宝珠,”
  “鬼还是天使。”
  “……这个,我不清楚……”似乎总算轮到我开口了,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说实在的,她的话和她这会儿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有些无措了,这样一种既不像悲
哀,却从骨子里透出股死气来的声音和表情,而她却又似乎对此浑然不觉。因为她深陷在
眼眶里的眸子看上去非常平静。
  “我想他应该是天使。”继续道。而不知什么时候阿丁又从墙壁里钻了出来,远远坐
在了她身后的角落里。
  “我留着他的衣服,他的烟,他的所有东西……”手捂在冉冉冒着热气的杯子上,吸
取著那上头的暖意:“很多人都认为我悲伤过头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初失去他的那
段日子所带给我的悲痛过后,我变得很平静。没有原因,我总觉得他会回来的,像以前任
何一次出远门一样。”
  “后来有一天,他真的回来了。”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了我一眼。
  我被她这一眼看得莫名地有些不安。
  “有时候在客厅,有时候在房间里,”再次开口,眼神再次迷离起来,就像刚才回忆
着他哥哥死去时那段一点一滴的内心:“我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有时候是脚步声,有时候
是呼吸的声音……”
  “后来我发觉我可以看到他,”
  “他坐在沙发上的样子,他低头看杂志的样子,他看我做饭的样子……”
  “一开始很远,后来,越来越近……”
  “直到有一天,他开口跟我说话了,我开始感觉这不是我的幻觉。”
  “他问我过得好不好,他说他想念我,他说我太寂寞了,他看着很心疼……”
  “宝珠,他真的回来了,”目光突然再次转向我,灼灼的,让我微吃了一惊:“你说
,我需要你送我的这种东西么。”
  “我……”犹豫了一下,正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目光忽然从我脸上转向我的身后

  “宝珠,”身后响起一道声音:“过来帮我一下。”
  我回过头,狐狸站在厨房门口对我招了招手。随即似乎刚刚发现魏青的存在,他眼睛
一瞇,笑得灿若桃花:“呀,有美女。”
  “狐狸,这是我同学。”知道某人本性又开始发作,我朝他使了个眼色。
  而狐狸视若无睹:“哦呀,宝珠的同学个个都是美女呢。”
  “留意下你的口水。”狠狠朝他瞪了一眼,身边的魏青站起身:“宝珠,我该走了。

  “美女不多坐会儿吗?”才听到人要走,刺溜一下,狐狸已经到人边上了,嘬著两颗
大板牙,笑得让我很希望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魏青朝后退了一步,似乎被他这种过度的热情给吓著了,试图对他反馈出一点笑容,
可是那笑笑得实在让人看着累:“不了,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以后要多来呀。”
  “……会的……再见宝珠。”
  “我送你。”
  “不用了。”一口拒绝了我的相送,转身,她匆匆朝店外跑去,几乎有点慌不择路的
样子。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回过头看向狐狸。
  他正若无其事地收著桌子上的杯子。角落里的阿丁早已不见了,看来色鬼一向对女人
的怒气比较敏感,但不包括这只狐狸。
  “喂!”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我把他扯到我面前。
  狐狸怔了怔:“干吗?”
  “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挠挠头,然后快乐地一笑:“和美女打招呼啊。”
  “你能不能在我同学面前表现得稍微正常那么一点点。”耐著性子,我朝那张灿烂的笑
脸打了个手势。
  “什么叫正常。”他眨眨眼。
  “你这个笨蛋!”手一紧,我凑近了看着他的眼睛,而这只狐狸的眼睛里除了‘不知
’和‘开心’外一无所有:“知不知道人家哥哥刚刚过世,你那种样子实在是……实在是
太恶心了!”
  “哦,这样啊,”挑挑眉,他拉开我的手,整整领子,转过身继续收拾桌子:“知道
了。”
  “哦?什么叫哦?”
  “那你要我说什么呢宝珠。”
  “你真是不可理喻!”
  “那就不要理呗,”端著杯子从我边上走过,回头,冲我一咧嘴:“喂,宝珠,有那
么淑女的同学,你咋就沾染不到一点淑女的味道。”
  “你!”一股热流直冲上我的脸。
  想抓把凳子朝他丢过去,最终只是在那把凳子上坐了下来。对狐狸,暴力是没有用的
,世界上没有比这张狐狸皮更厚的东西:“算了,狐狸就是狐狸,把你当人看是我太小白
。”
  说完,以为他很快会像以前那样歪理十八条地丢过来反驳,低头等半天,倒也没听见
一点动静。片刻听到一些走了调的歌,我抬起头。
  原来狐狸正收银台背后的水槽里洗著杯子,一边洗,一边哼哼那些不知所云的歌,和
平时一样。
  那么刚才那些话,看样子是一个字都没让他听进去了。
  叹了口气,我趴到桌子上,看着窗外。
  “宝珠,”歌声停,狐狸叫了我一声。
  我没理他。
  “那个女人,以后尽量少和她接触。”
  我抬起头。
  而狐狸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人已经消失在厨房门背后。
  “卡嗒……”外头风起,一只空饭盒被风掀著跌跌撞撞砸在面前的玻璃板上,刮出老
长一条油渍,还粘著几片菜叶子,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一点点滴著上头色彩斑斓的汁液。
  我不由得一阵恶心。
  拿了块抹布站起身朝门口走去,转个身的工夫,对面马路上依稀什么东西在眼睛前一
晃而过。我脚步不由得停了停,回头朝刚才视线扫过的地方看了一眼,几乎是在看清那东
西的同时,连着倒退几步。
  空旷的街道对面站着条人影。
  斜靠在一盏路灯下,灯光把夜色里所有东西划出各式各样的影子,惟独没有他的。可
是那些不那么明亮的光却把他的轮廓照得很清晰,连左脸上一圈被车轮碾过后的痕迹,都
勾勒得清清楚楚。一些细细的液体在那些痕迹里潺潺朝外涌动着,绕过苍白的皮肤和胸口
斜刺而出的骨头,盘横在他脚底下油晃晃一滩。而他对此似乎浑然不觉,兀自站在那片月
光似的灯下静静看着我,身上一层淋了漆似的光亮,一双眼睛深陷在那些光亮里头,深不
见底。
  直到辨认出那是谁,我抓着门把手,一时犹豫着是否还要出去。
  却看到他远远对我招了招手。
  似乎很快意识到了我的心态,他低头慢慢隐入身后一片没有被灯光打到的角落,而目
光依旧在对着我看,虽然这会儿除了一团漆黑色的影子,我什么都辨别不出来。
  “宝珠,”身后厨房里传出狐狸的声音:“你还在外面干吗?”
  “玻璃脏了,我去擦一下。”推开门,我回答。
  门外风很的大,气象预报说今晚会下阵雨,可眼下已经半夜,除了一股把人都能蒸馊
了的闷热和一阵阵拍得屋簷直窜出怪声的风,到现在一滴水星子都没掉过。
  我抬手压住自己被风吹得乱飞的头发。
  看着对面那团隐隐约约的身影,想起之前狐狸说过的话,我没有言语。
  许久,听到一点声音在耳朵旁随着风轻轻响起,有点模糊,但还算清晰:“我又吓到
你了。”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
  “抱歉,我看到魏青她进了你的店,所以……”
  见我依旧不语,他一声叹息:“魏青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隔着这
样一段距离,他的声音带着点金属的回音,和那天在学校里听到的不太一样。我不由自主
朝他多看了一眼。灯柱背后他的身影依旧的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刚开始,我只
是想再看看她,你知道,从小到大,魏青她从没有离开过我的照顾,我放心不下。”
  我继续保持沉默。
  他也不以为意,继续用那种模糊的嗓音低低说著,像是在自言自语:“后来渐渐意识到
她能感觉出我的存在,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她会整天整天足不出户,就那么待
在家里,不做任何事,也不吃什么东西,比以前更加的闭塞。”
  “这样下去于她于我都是很不利的,我发觉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地方,就像被一根
绳子捆住了,转来转去转不出这个地方,但我看不清楚那跟绳子到底在哪里,什么样子。

  “而她的状况,我想你也已经看到了,再这样下去她的生气就要被耗光了,最近有什
么东西因此而缠上了她,对此,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只要想办法断了她的执念,”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对面身影微微一闪,从灯柱后
头露出半张原本隐在黑暗里的脸。
  “用这个么。”他问。
  手抖了一下,我不语。只是用最快的速度移开视线以尽量不让他看出我的情绪。
  而他很快又把脸隐了回去:“可是我办不到,”
  “为什么?”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道:“她确实可以看见我的存在,但她似乎根本看不见我本体的
样子。”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身影忽然散了,在说完这句话后。
  原先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些被腥味吸引过来的小虫,原地一通乱飞,很快让风吹得无
影无踪。背后门卡啷一声轻响,狐狸探出头:“在看啥呢,擦完了没?”
  我摇摇头。
  天上飘下一层细细的水,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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