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为妳写一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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遁入睡眠,是一种离开。我是那样害怕人们先行离我而去,因而,对于来到身边的人
,我总是说:请妳先看着我睡去,之后,妳再来找我。
宁愿做那一个先走开的人,也不肯成为被留下来的人,毕竟,我已经被遗留过太多太
多次,也早已演练过许多次道别,太熟悉被弃置的恐惧与痛楚。母亲在年幼时即教会我,
成为选项就是一件残酷的事,在被选择的时刻,从主事人的择定与割舍,便能清楚地惦量
和判断,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或轻或重。于母亲每次的抉择当中,无一例外地,我总
是那一个被排除的,被放下的,被离弃的。但我再不要跌落到那个位置。我从此学会做一
个先从原地走开的人;若对方要我,她便会来寻我,如若她不要我,我也总归是那一个离
去的人,自己做出的决定,便没有所谓失去。
小青来照顾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她,请让我做那一个先睡去的人。
那时候我们大一,我领着队伍参加篮球比赛,却在场上伤了腿脚,好一阵子,只能透
过轮椅行动。在那段期间,往返课室需要上下楼的时候,总是小青背着我,走动之际,她
还能出其不意地开开玩笑,聊一聊班上同学的糗事,似乎并不以反复的奔波为苦。当时的
我们,的的确确是那样好的朋友,那样好,于是在过去她一心追逐另一个女孩时,我是那
一个为她出谋划策的人;也是因为那样好,对于男友的诸多不满,关系中遭遇到的种种困
境,她永远是我的忠实听众。
后来,我向男友提了分手。男友对于我的姊妹淘到他的住处过夜一事,只字未提,是
有心隐瞒,或是认为不足挂齿,我并不知道,也无心再继续追问。
总归是做那一个先离开的人,整件事情,就该于我无伤。
比赛受伤后不久,小青从她的房间搬来我的房间,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从一个点到另
一个定点,人们以步伐计算距离,以步伐掌握耗费的时间,然而那些对距离与时间习以为
常的认知,都在丧失行动能力后被推翻,必须被重新定义。我要如何把控和计算,从此处
到彼处,轮轴的推行,会转动多少个周期?又或者,在斗室之内,我要如何论证,从轮椅
到床铺之间,究竟是近,抑或是远?
我尚未熟悉以轮椅数算点与点之间的间隔,小青便自告奋勇地与我随行。从教室到教
室,从教学大楼到餐厅,再从餐厅到校舍,只要我侧转过头,她都会在。在夜里,我们同
挤一张床,她在外侧,能随时接应我的需求,扶我起身,推动轮椅,拾取物品,纵使我什
么也没说,她也总优先礼让我的睡眠,耐心地等着我睡去,看着我从现实生活中的不便,
遁逃到另一个自由自在,却无人能参与的世界。而当我一觉醒来,她仍在身畔,我的每一
次离开,每一次归来,她始终都在原地,仿佛向我无言宣示,生命中真有一种亘久绵长的
存在,至死不渝。
日后我们渐渐明白,有爱在彼此之间,日渐成长茁壮,无法漠视。小青便许诺,要好
好照顾我,自此,我们不再只是彼此最为要好的朋友,而是伴侣。尽管承诺的当下,我告
诉小青,她将来势必会为自己的诺言感到懊悔,但是我的语气早已背叛了我的语意,藏不
住飘然的快乐,使字句听起来那么言不由衷。
我猜想,在这段岁月里,小青或许真的后悔过——当我们的交往来到第一个月,我在
友人的耳语之下意识到,自己是女性,而小青也是女性,这样的情爱,在她们眼中并不合
常理;我甚且记起,在尚未和小青走到一起时,曾有一次无意间向母亲提及,自己最要好
的朋友是同性恋,母亲的反应,竟是避之唯恐不及。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即使对
爱情做好了准备,但对于同性恋的身分,以及这样的认同,可能为生命带来的剧烈转变,
根本毫无头绪。它牵动生活的那么多层面,如此令我措手不及,令我心慌,以至于,我终
于还是做了那一个,尽可能让自己无伤的人。
我们暂时分开吧,我这样告诉小青。
我想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想我是,为了自保而不顾一切的人。我尝试重新将自己推
回原先的轨道,世人眼中正常的、一般的、平凡的轨道,与异性交往,结婚生子,过著兼
顾家庭与工作的日子;我清楚那些示好的男性带有的意图,我看懂追求的招数与技巧,我
理解异性恋世界运作的法则,因此我配合,我练习,以为自己可以做回原原本本的异性恋
,但每当我回过头去,期待看见的,却一直都是小青。
小青。在我们分开以后,她仍然以朋友的角色关心我的日常,但我能够想见她的痛苦
,我曾经以她最好朋友的姿态,陪她走过情感上的挫折与失落,我怎么会不明白,在她一
字一句键入的时候,她可能正在流泪,当她捎来几张无关痛痒的照片,她可能已经有许多
天没有睡好,找不到日与夜的分际。
我舍不得她,这是第一次,我顿失以往扭头便走的果决。
我重回小青身边。再次携手,意外地走了比想像中更为长远的路,我们一起读完大学
,毕业,同居,找工作,准备考试。眼看一切尘埃落定,小青的父母却忽然告诉她,要到
我们的住处探访。我短暂地离开我们的家,避开她的双亲,然而,当我再度归返,屋子里
,却只剩下我的物品。小青和她的行李,连同她的家人一并消失了。
尽管事后小青不断解释,她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家人逼迫北上补习以准备大考,我
却无法遏止心中不断延烧的愤怒,以及惧怕——明明已经懂得做一个掉头就走的人,明明
那么幼小便已习得,万不可沦为被抛下的物件,明明对于所有自保的方法,都那样熟悉而
透彻,如何又再一次地,再一次地,被舍弃在原处?
电话那一头,小青说,面对家人,她没有反抗的气力。我在那一刻猛然记起,小青曾
经告诉过我,当她仍然是个孩子,试图反抗父母之意时,他们总会拉着她,硬生生地,将
她反锁进一个密闭阴暗的储藏室里。而这一次,他们的手法如出一辙,只是关着小青的地
方,从窄小的储藏室,变成亲戚的住所。
我不再离开,决意留下。打理好原先的住处,我北上觅得一份工作,找到落脚的地方
,让小青知道我在,我确实都在,就像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么多年,每一次当我感到不安,
急促地回首,小青总是会守在我的身后,带着笑容,毫不吝啬地给予我最柔暖的支持。
我不再是那一个背转过身的人,却也不会是那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在事过境迁的多年以后,我们还守在彼此身边,太多点滴,都已难以细数。我偶尔会
想起,在和小青交往的最一开始所提出的要求,如同在过去的每一段关系之中,我总是提
醒对方,必须在我睡着以后,才能够随后睡去,她必须守候我从清醒到睡眠之间的过境,
仿佛,她要有坦然地见我离开,再分毫不差跟上的能力;尽管抵达的地方终究不同,我们
未见得能在双方的梦境里,再碰上彼此,然而,对我而言,另一方出于认定与坚信的等待
,是那么不可或缺,尽管当时的我,也做不到这样的事情。
小青几乎全然满足了我所提的要求。唯有一次,她实在太过疲累,当我们即将入睡之
际,我又再次在她耳边呢喃,叮咛她须等我入睡,她才能够阖眼,然而,她的意志阻拦不
了将她卷入梦乡的困倦与睡意,她在我睡着之前,便已沉沉地落入梦境。我再次感到被抛
弃的愠怒,起身换了一套衣服,出门一走了之,但是小青睡得如此香甜,她在睡眠之中,
未曾意识到我的出走。我在夜深的大街上游走,绕着我们的住处兜兜转转了许多回,在总
算感到疲惫以后,才消了气,平静地回到我们的家。打开家门,我看见小青仍在我们的床
上,睡得那样酣畅,那样安适,手里甚至还圈着我原来躺卧的位置,好似我一直都在那里
,从来,不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