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为妳写一篇小说】
13
小宁的房间一直有股淡淡的香气。
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样的味道。它最初闻起来像是玫瑰,但再仔细嗅闻,又不全然是;
除了玫瑰的芬芳以外,它还带有些许清凉,因而不似玫瑰那么甜腻而使人疲乏生厌,事实
上,这股气味,反倒是相当沁人心脾的。
小宁于我生命中的存在,似乎,也是如此。
那天,小宁刚搬完家,一箱又一箱的家当堆得到处都是。她一如既往约了我下课一起
吃饭,只是,她说,她必须早些回到住处,整理她甫搬进新家的大量行李——好歹要整理
出晚上能躺下来睡觉的空间吧,她半开玩笑道。
我于是自告奋勇,提议午饭后帮忙整理那些杂物,并在那之后立刻补充说明,自己下
午已经没有课了。小宁大抵也乐见有个帮手,并未推拒我的好意,便说,那么我们晚点见
吧。
小宁的房间在三楼。我骑车跟在她后头,过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之后,不知道在第几
个巷口,我们拐弯,再左转绕进小巷。巷子的两侧都是住宅,其中一侧的宅院所栽植的树
种相当高大,枝叶繁茂,恰好能为穿梭巷弄的骑士庇荫。我们在绿荫下各自停妥车,一前
一后上楼。
房间的格局并不算大,但采光良好,半敞的窗边还挂了一个别致的风铃,微风轻拂便
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我走上前逗弄那瓷绿色的半圆形风铃,轻触垂坠的尾端所系著的纯
白色细长纸卡,看见那上头,写着草绿色的宁字。
美工刀划破胶带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小宁耐心地拆开所有纸箱,一注意到我的目光
,便指著房间最底端墙面摆设的书柜,下巴同时比了比她最早割开的两个箱子,说,妳先
帮我整理书吧,同个作家的书摆在一起就行。
我点头,越过重重的杂物后抵达书堆,随意拾起其中一本便愣住。
那是一本女同性恋作家的著作。讶异之余,我又从纸箱里捞出其他几本,皆是出自同
一位作家的作品。美工刀划开纸箱的声响仍此起彼落,直到小宁见我手里拿着好几本书动
也不动,才停下手边的动作,挺直身子望向我。她等着我开口,而我直到镇定心绪,才缓
缓抬起脸来,迎上她的目光。
妳是同性恋吗,我问。
小宁的目光没有闪躲。也许这是为什么,在小宁搬家之前,她未曾让我造访住所的缘
故——我是基督徒,我甚至是个有男友的基督徒。她不能确定我看待同性恋的态度。
然而或许是交情深了,因此,她也想,在我面前,她可以不必再怀藏任何秘密。
小宁对着我点了个头。那个风铃,她稍稍侧过身,说:那个风铃就是我女友送的。
我安静地盯着那只风铃。即使只是轻微的晃动,纸卡亦随之轻摇慢摆,而上方的宁字
,便在风中荡漾。
我不知道如何向小宁解释我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当咨商师坐在我的对面,我要如何
告诉她,在情欲上,我可能偏向女性胜于男性,然而,在认知上,我却十分清楚,身为女
性而爱恋女性,有着根本上的错误。
我不知道如何说明。这两项事实在我身上同时存在,但它们明显水火不容,因而,当
咨商过程中谈到了情感的面向,我只说,自己是个被动而优柔寡断的人。示好与追求者一
直是有的,只是我,并不明白如何走到下一步。
咨商师接着问:妳有欣赏的对象吗?
我的脑海中浮现数个异性的脸孔。如果,我非得从中挑选一个——我想起父母亲的质
疑,为何上大学这么长一段时间,都没交上男朋友——如果非得选出一个,那,会是学长
吧。他比起其他人都要来得好,至少,比其他人都要来得更具女性特质:他温柔,细腻,
并且懂得陪伴与倾听。
如果我不能选择要爱什么样的身体,至少,我能选择自己想要爱的灵魂。
妳可以放一个钩子。咨商师说:放一个钩子,如果对方愿意,就会上钩——妳总要让
对方知道,妳是乐意给他机会的。
我采纳了咨商师的建议。我放了钩子,而他理所当然地上钩,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稳妥
有序,像一列待办清单,顺遂地逐一打上完成的勾,无一缺漏。
就在我们交往后不久,他入伍了。
我感觉自己,依旧是原先那个自己,只是多了一个,配件一样的身分,像是多出一双
鞋或一件衣服。人们对此的反应出奇地好,他们不再着急著为我寻觅对象,不再忧虑我的
短发是否与性向有关,而当我独自一人出门,人们甚至会同情或者怜悯,投以自以为是的
想像——等待男友服完兵役的日子一定很难熬吧,真是辛苦了——然而我,我却害怕起,
他终将退伍的那一天。
在他服兵役的期间,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每一次,当我们单独相处,他试图触
碰我的身体时,我往往感到畏缩,更有的时候,我甚至无法避免地,感到恶心。
我不喜欢这样,我说。我不喜欢你伸过手来梳理我的头发,并期待它逐渐留长,好让
手指能在发丝之间逗留得更久;我不喜欢你越过我,搭住我另一侧的肩头,像是某种占有
的宣示;我不喜欢你将双手扣成一个圈,像锁一样地,从背后扣留我的躯体,仿佛,我是
你的所有物。
我不要亲吻不要拥抱不要所有更亲密的接触。牵起手便已是极限。
但他说,情侣之间有肢体上的互动才是理所当然的。我听出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
拒绝这一切的我是不正常的,而遭到拒绝的他,一点问题也没有。于是,正如我所料的,
他接着便问:妳要不要去看精神科医生?
小宁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我根本不需要看医生。
那是在他退伍后的一个周末,我们已经连续每天见面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但每次出了
门,他总坚持要一直牵着我的手,用餐的时候,他非得要亲自喂我,而当我接起手机来电
,他便问我对方是谁,倘若我在他面前回复其他人的讯息,他便说,我和他联系都没这么
勤快——他甚至一把抢过我的手机,看过我所有通讯软件的好友清单,指出,哪些人是可
以单独约出门的,哪些是不能见面但可以继续联络的,又有哪些是必须保持距离,最好,
完全没有互动的。
他说这是经营感情之必须,尤其是一段以婚姻为前提的感情。我说我不要,我是那么
坚决而用力地说,我不要。
但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我的不字从他身上转向我自己,我对自己的一切说不,我
不需要食物,我不需要那些不断被迫送进嘴里的东西,我也不需要走出房间的门,不需要
走出去便迎上那辆等候在门前的机车,目的地永远只有一个地方而我别无选择。
我只是,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小宁打来好几通电话而我终于接起,她的问句一如往常
,语气却较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来得轻软,她问我:吃饭了吗?
我再次走进小宁的房间。考量到我的胃口不佳,小宁只买了几样清淡的菜色,用仅有
但足够的餐盘盛装上桌,坐到我面前。我勉为其难地动筷,缓慢地将几口食物夹进碗中,
而小宁只是沉默,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在咽下第一口食物之后便哭了。
小宁没作声。她递上几张面纸,静静地等着我哭完,再静静地听我说完事情的前后脉
络,目光平和而温柔,就像她房间里的香气,也像她窗边悬挂的那只风铃,那么轻,却那
么坦然地,接住了我。
而后,她澄澈的眼眸专注地看着我,说:我陪妳去找他吧。
我的泪水仍在眼眶打转,小宁却对我笑了笑,并告诉我,是时候了。
我点头。我知道,我明白小宁的意思。
即使对于这个世界,我仍旧做不到坦率,但至少,对于自己,我已经足够努力,我已
经竭尽心力地,尝试过调整自己,因此,我知道,无论那是所谓的矫正,或改变,其实,
都真的没有办法。而对于没有办法,这样的事,这是第一次,由于小宁,我感到前所未有
的心安与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