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为妳写一篇小说】
08
她们以为C是太阳。但她知道,C并不是,她只是一颗有着明暗两面的月亮,当人们在
她亮的那一面共享她向阳的柔暖,唯独她,走到了暗的那一面,看见她的孤寂与忧愁,寡
言及沉默。
从来也没想过这般光景。不善交际的她,总以为会持续孤身一人的日子,在偌大校园
之中,没有任何友伴,独自上课,下课,阅读,吃饭,如此直到毕业。除了她自己,她再
不拥有什么,自从受了伤以后,她将自己的身体限缩在安全的范围之中,不再扬手,不再
抬足,不再以任何举措拓展自己生存的空间,不再试图争取更多属于自己的位置。她知道
,这个世界不曾应允过任何人什么,也因此,她不再和世界讨价还价,那些挣扎,都是无
用的。
有太长一段时间,她像一株浮萍,随波逐流,载浮载沉。只是没料到C会出现,将她
捞起,洒脱地圈进自己的生活之中,让她静默地漂浮在属于C的湖面之上,有所依归。
那是在一次下课后的夜里,她从上课的大楼走出,踱步到活动中心附近,受过伤的腿
偶然传来阵阵酸痛,便走到阶梯前坐了下来。她抬眼望着眼前一片浓墨般的夜色,风轻轻
掠过时晃动的树梢,以及偶尔行经的学生。经过的人们未曾注意到她;她窝在阴影里,建
筑物接近矩形的锐利黑影,像是随时可以将她折叠进去,不留一点残迹。但下一刻,她突
然听到一声呼喊,循着那道清脆爽朗的女声,她看见和同伴快步走过阶梯,却因为发现了
她,而落在人群后头的C。C向她招了招手,脱离队伍朝她走去,一派自然地问道:我们社
团今天有活动,妳要不要一起?
她后来知道,C的邀约没有任何字面以外的意图,纯粹是,要不要一起。C是那样懂得
孤独的人,因为太过懂得,因而不舍得任何人落入那样的境地。她总会记得,第一次看见
C,一头长发飘逸在背后,若有似无的光影映在她身上,有一种孔雀绿的光泽,而当她身
处人群之中,也像是过分张扬活泼的孔雀,竭力地张开自己的屏,以致往往耗尽了全身的
气力。
休息一下吧。她想这样说,但没说出口,只是在聚会散了以后,安静地坐到C身旁,
让C收起斑斓的羽毛,看似灰暗,却与她相近。在那样的时候,她不开口,仅从提包里拿
出惯用的笔记本和笔,潦草地书写掠过心头的句子,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写,就只是漫无边
际地涂鸦。有时候,C的姿势会稍稍倾斜,朝向她,观察她留在笔记上的轨迹,也有时候
,C会从她手里接过笔,翻起一页空白,在上头绘下自己的精神风景。有一次,C在上头画
了一座非常巨大的无人广场,而那座无人广场底下,压着一个微小如尘的人;她看出那个
渺小而背负沉重压力的人,就是C自己,那次,她意外地成为两人之间率先打破沉默的那
个人。
也许是撑开着的羽毛太过沉重了。
她在说出口的同时羞赧地补充:若是我太自以为是,听听就算了。
然而C却漾起笑容,摇了摇头。不会的,C说:妳是个善体人意的人。
她愣愣地望进C的眼睛,久久没有移开。
几个月后,C为社团规划了一场读书会暨餐会,地点就在C刚刚迁进的老公寓外的庭院
。两排长型餐桌上摆满各式糕点,果物,咖啡和酒,当她走进,她便看见C和另一名女子
并肩站在一起,手里捧著今天读书会指定的读物:《血卡门》。
早在想法刚刚成形之际,C便告诉她,自己打算安排一场《血卡门》的读书会,希望
她一定参加。血卡门三个字在她耳际回响,C是如此明白,这本书的内容之于她的人生而
言,究竟有何意义,因而一时之间,她竟难以回应C此番用心的给予。然而,与此同时,C
也向她坦白,自己交了一个女朋友,倘若读书会顺利举行,届时女友也将共同出席。
她在看见的那一刻就明白了。C是那样温暖留情的一个人,而在C身畔的那女孩,却是
是非分明的,无论对事,或者对人,恐怕总是干脆俐落,从不拖泥带水,像是一切物事,
都可以被条理有据地分析与归因,因而,所有的怀疑与犹豫,皆无得以生发的余地。她静
静地站在门口,不多久,C便注意到了她。她看着C牵着女友的手,一同走到她面前,在基
本的招呼之余,她注意到C身上的绿色衣物、耳上的褐色饰品,与女友身上锋利的黑与白
成了尖锐的对比。太过的暖,以及太过的冷,难道不会将彼此碰伤吗?
她没有问,只是笑。
待所有参与的人们坐定,C即坐到大家面前,谈起《血卡门》。
这样一本书,透过舞蹈,谈,生之疼痛,幻灭,以及死亡——其中也有爱的。她这样
想着,却又想到,作家的另外一本书里那么诚实写道:也许爱是有的,只是与我无关。她
想着,她已不能再跳了。不能了。曾经她那么擅长以肢体获得生存的一方空间,获得那样
多的爱与认可,然而从今往后,她不能再跳了,不能再抬起她骄傲的脸,伸展她魅惑的四
肢,划开现实的空间以拓出自己的天地。再不能了。C又是为什么要这样的她,为什么要
将她捞过界,摊平并读懂她的伤痛?
她远远地,看着前方自信雄辩的C,不禁红了眼眶。
会后,她返家画了一张图,送给了C。那幅画上所描绘的,是一只褐色的、暖洋洋的
猫,以及一头黑白纹路交错的斑马。牠们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场景之中,看似突兀,营造出
来的画面却并无违和感,在简单纯白的背景之上,两者达到了和谐共处的平衡。对于C所
为她带来的一切,这是她能够给予的回馈和祝福,她并不真的确定,只是隐约感觉,或许
,C的女友从未像她一样,走到C的暗面去,然而C是否真正介意这件事情呢?倘若C是那么
满足于自己如孔雀般开屏的模样,何必让所爱之人去窥见,灵魂的暗处?或许C和她都心
知肚明,灵魂的知交与彼此属意的伴侣,从来就不是同一回事。
C在收到画之后寄了封信给她,信中如此写道:猫和斑马身后那片雪白,是最令人向
往的地方。
在那之后,两人渐渐失去了联系,而这样的失联,并不为了什么。她曾经想过,灵魂
的牵引,是否会因为物理上不再有所接触,便丧失对彼此的影响力,如果两人之间,曾经
理解得那样深,那样密,难道会因为时空的差距,便瓦解了双方于精神上相互圈属的关系
?
这样的困惑一直到了后来,久未连络的C忽然寄来一张明信片时,才总算明朗起来。
那张明信片的正面是西伯利亚的雪景。第一眼见到时,她便想起了那幅送给C的画,
而在明信片背后,C亦写道:终于来到这片最令人向往的地方。她再翻过去,细看那样的
雪景,明明孤寂却下著喧嚣的雪。C接着写:我们曾一起生活的台北,总是下著连绵不断
的雨。然而我来到了这里,下的不再是雨,而是雪,它的质地那么清冷,姿态却又那样欢
腾。
孤寂,清冷。喧嚣,欢腾。这样,她仍然像过去一样,看穿了C的亮面,笔直地抵达
了她的暗面吧。信末,C静静地留下如此一句:
即便雨都已成了雪,讯息仍能到妳手里。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