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一日微小、无法察觉的偏斜,不断重复,拓印成了日后的改变。
面对改变却总这样手足无措。
陈莉恩盯着手机,冷冷一行字亮着,“对不起,分手吧。”
另一头郭怡娟打完字,送出去,眼角溢出泪水,猛地擦去。
她比陈莉恩还早发现,这段关系到了尽头,因为她变心了。
2.
日复一日,大同小异的文件叠在桌面,郭怡娟埋头清一小叠,
隔日,更厚的文件送到面前。
日光灯照得人面苍白,她仰起头,用力闭上眼,再睁开,
一样的办公室多了雾濛的美;感谢那些眼睛酸涩的眼油。
她就是自己处理的文件,以微小的变异,一小步一小步地带领自己踏入某个新世代;
像是Nokia3310到Sony Ericsson称霸的念带,再来的HTC或者Apple,
每次一点的变异,回头望再也看不到那个属于Nokia3310的时代。
她在每日重复的一点偏斜里,发现自己的改变已无法校准。
起点是一场酒局,一群人入席,宾主就位,她坐在客户同层级的小主管隔壁。
先前,她们早在信件往返中认识了,只是这次第一次见面。
郑黎艳浅浅地笑,举起酒杯,“敬妳。”那双偏浅近乎琥珀色的眼,
映着郭怡娟淡然的单眼皮,还有脸颊晕起的红。
喝一点酒,让心滚烫,合理化耳尖泛起的红。
一见钟情已经是不应该的,她早有归属,即使不能结婚,但积淀的时间就是承诺。
郭怡娟大口吸气,浅浅地呼出,洗把脸,把嘴里的呕吐物的酸味漱掉。
往门口走,却见郑黎艳单薄的背影傍在门沿,
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身,又是那样露出虎牙的浅笑,
酒后的眸子如水晶透亮润泽,郑黎艳走向前,“妳来了。”
客户跟同事已经回去,郑黎艳却还在这,撑著伞,像是特地为了某一个人在等待。
她的心突突地跳。
像是黑豹一般的沉默安静,在饭店门口一同吹风,各自撑把伞,
无言地等待下一辆出租车。
郑黎艳挑起眉,往出租车走去,郭怡娟准备挥手道别,郑黎艳却握起她的手,
“妳先吧。再见。”
手掌有雨的湿润,那指尖凉凉的温度,比雨滴凉,又比火烫一些。
她抽回手,像是被催眠似地,依言坐上车,透过车窗,傻傻地挥手道别。
“谢谢。”
出租车远去时,郑黎艳还在那大门口等排班的出租车,隔着雨幕,
任街灯晕涂忽红忽绿的色泽,而在所有街灯都安静的时刻,
她半张脸浸在夜的暗蓝里,像在潜泳。
3.
学游泳,总要呛咳几次,吃几次水,才终于学会水的规则。
郑黎艳从浴室走出,丈夫拿着毛巾跟吹风机,光灿灿地微笑。
她是短头发,吹头发很快,从结婚以后,丈夫却坚持要替她吹头发。
虽然笨手笨脚的,那份心意如此温暖,她便不再抗拒。
自己这样寡言的人,得到一个包容理解自己的人,愿意一起过日子,
她心里是很感动的,可是那饱满的灵魂感随交往的时日拉长,
逐渐剥落,取而代之的是失落;尽管是理解的,却没有内心共鸣的感觉。
她说的每一句话,丈夫都听得懂,但她的感受,没有人懂。
她已经结婚了,所以更有耐性地等待,也许有天彼此会有这样的默契。
心不在焉地拨了松松的短发,她靠在丈夫肩头上,轻轻地咬一口。
“干嘛?”
“没事。”
丈夫转过身,抱了她一下,“睡觉噢。”
“嗯。”
阖眼时,她想起郭怡娟柔软而湿润的眸子,有点失神地望着自己,对自己傻笑。
这样的眼神,柔软她的心,有股温暖的、想亲近的感觉,想照顾她。
顺从自己,在门边等候,看那人明显吐过,略略发青的脸色。
有些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情绪在胸口发酵,酒的余韵或其他的什么,
心脏跳得比平时快一些。
她就在那里,隔着雨望着那辆出租车远去,在半小时后,再传讯息,
“妳到家了吗?”
丈夫的呼声响起,郑黎艳侧身,睁开眼,手机也亮起,闪起讯息,
“谢谢你,我到家了。”
4.
郭怡娟宿醉的隔日,仍去上班。再隔日,也是一样的做着大同小异的工作。
她跟郑黎艳的联系,从一开始的确认到家没,发展为习惯。
也许是早上说声早安,简述了彼此在忙什么。
接着开启第一个一对一的中午共餐;她们都有些紧张,
好像在做什么不好的事,而罪恶,并从中饱餐刺激的快乐。
眼神交会时,她们不约而同想同一件事,所以拿起糖匙,在指尖碰触时,
郑黎艳先退开来,“妳先。”
“这次要妳先。”郭怡娟把给自己的糖量没入郑黎艳那杯沉黑的咖啡,
假装她一点也不担心这是个唐突、假装这是个自然的动作、
假装她没有因为这个唐突鼓起一个月存量的勇气。
假装她不是无耻而勇敢地试探一个她喜欢的人。
“谢谢。”郑黎艳有些惊讶,但沈稳地微笑,也捞起一把糖,
自然地投入郭怡娟眼前那杯咖啡。
“妳喜欢的糖量,应该跟我一样。”
她也在假装,然后试探,其实她不知道这样子互相侦伺,能走到哪里,
她假装她们是再自然不过的闺蜜,也许多一点点什么,
但她是已婚的、有配偶的女人。
假装她是个只会对男人有感觉的异性恋。
一个短暂的中午约会,发展为假日抛下另一半,两人一起上山。
没有光害,夜空墨黑散著点点星子缭乱,耳边只剩风的声音,
她们躺在草地,眯着眼睛。郭怡娟靠着郑黎艳,如同那夜等待出租车的时候,
沉默是共通的语言。
流星飞过时,郑黎艳用眼角扫了天际一眼,目光注视著身边忽而亮起的侧脸。
她吻了郭怡娟的眼角,郭怡娟以唇相应,她们还是吻在一起了。
5.
陈莉恩隐约感到不安,但是另一半却显得没有多大的改变。
还是那样居家,偶尔周末跟朋友出去。
这是他们的共识:彼此要有空间。
四季变换时节,她的心却有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所谓女人的第六感。
然后,在蝉鸣嗷啸天际时,她的第六感应验。
身为上班族,她知道自己不好了,但是下午还有个急件必须送出去。
她木著脸,咬紧下唇,重重吸了鼻子。
浑噩地把急件送出后,请了病假。
回到家中,她发现一切如常,只是证件柜少了郭怡娟的证件,
衣柜里少了几件郭怡娟常穿的衣服,内衣柜里只剩自己的贴身衣物。
用一封短信,抛弃她,她们两人共有的时光跟空间,
而这一切连当面道别都省下了。
这荒谬的合照,她们俩笑得多甜美,已是平行时空的事。
该怎么面对?
陈莉恩很现实地想到,她这病假,最多能请三天而已。
她必须在三天内好起来,虽然她一点也不好。
现在,跟郭怡娟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她只需要处理自己的感觉,自己的世界。
三十几,以为稳定的人生顿时空缺,她需要好好想一想,她该怎么办。
6.
郑黎艳拿起像框,婚纱照里的男女好年轻。
她却不是当初的自己,但那个大男孩、她的丈夫,还是一样爱她。
一个吻之后,是更多的吻,当亲吻无法饱足激情,就是越轨到底。
在这之后,郭怡娟才告诉自己,她有交往已久的女朋友。
郑黎艳回以讽刺的笑,“其实我也结婚几年了。”
但她的婚戒,却没带在手上。
相处时,假装彼此都是单身的,而终于,郭怡娟找她,那语气听起来不寻常。
那有气无力,又欲哭无泪的。郭怡娟说她分手了。
“我知道自己很差,喜欢她,却又爱妳。”
这是她们两人之间,第一句近乎告白的言语。“妳爱我?”
“我爱妳。”
“但妳在为另一个人哭。”
“对,我也爱...或者喜欢她,我甚至不敢再见她一面。”
郑黎艳轻轻拍了郭怡娟的背。分手的一方,需要无耻也要无情,
那样的角色,又不是多情女子能轻易胜任的。
她懂郭怡娟的伤心。不是不爱,只是不够爱,秤斤秤两的说,
郭怡娟比较爱她。
虽然彼此都明白,最爱的人永远是自己而已。
“既然这么难过,为什么要分手?维持现状,不行吗?”
“我不想再骗她了。”
“既然开始骗了,骗一时跟骗久一些,骗到我们两人没再纠葛,也是差不多的。”
郭怡娟握紧她的手,绝望地说,
“我没有办法离开妳...”
她们都有瘾,对爱、或者彼此都不明白的感觉,有种执著入骨的瘾头。
“我也没办法。”
郑黎艳把婚纱照向下盖,叹口气,看手机一眼,出门赴约。
7.
他不是一无所知,他只是相信不揭穿,
郑黎艳仍会在自己身边,在洗完澡之后,让他仔细地吹干头发。
有过许多难受许多伤心,当他看着郑黎艳对自己笑,若无其事地说了一些事,
他不敢说出口。只要郑黎艳没告诉自己,他就可以当这些事不存在。
至少,郑黎艳是他合法的妻子。
另外一个女人,满足郑黎艳另外一种欲望。
他把这一切当成某种违反道德伦理的按摩,就像他以前嫖妓过一样,
他告诉自己,就只是因为自己不是女人,有些欲望,他满足不了郑黎艳。
因此,他可以忍耐。
渐渐的郭怡娟无法忍耐,强烈地嫉妒郑黎艳的丈夫。
无论如何,都必须跟另一个人共享郑黎艳的时间跟人生。
她想要专属于己的,却不可得,于是渐渐步伐沈重,
渐渐地疲倦,然后在心底嘲笑自己,
像她这样劈腿的人,有资格呐喊着她要属于自己的感情吗?
窗外透了一缕夕阳照在郭怡娟的脸颊,深刻的黑眼圈像是纹在肌理那般,
郑黎艳轻轻抚摸那深深疲倦的脸,心里有股悲哀的温暖。
她还是一样,想好好照顾这跟自己一样陷落而迷濛的女人。
她还是着迷于郭怡娟,但是否,再走下去也难免互相伤害了?
她懂郭怡娟为什么宁可分手。因为郭怡娟不愿意她感受到与人分享的疲惫;
比起她爱郭怡娟,郭怡娟也许来得更爱她一些。
她还能为郭怡娟做什么?
8.
“我回来了。”郑黎艳把皮包放在架子上,厨房传来饭菜香。
丈夫朗声,“我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鱼,等一下就上桌了。”
郑黎艳走进厨房,吻了丈夫的后颈。
“对不起。”
丈夫的心漏跳一拍,心一直往下沉。他害怕即使忍耐,也等不到他要的圆满。
“对不起,总是让你这样辛苦。我是一个很糟的妻子,对不起。”
饭后是丰美的性爱,隔日一如往常,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手机亮起,那段讯息写“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另一头郭怡娟落泪,因为太懂得彼此,即使是被提分手的一方,
她仍感受郑黎艳爱着自己。
深吸一口气,“不要...我们又没交往过。明天一起吃饭。”
半夜醒来的生理时钟滴答,郑黎艳还是侧身,看着那亮起的未读讯息。
她深深叹息,没有回复。
隔天,她看着哭得眼睛红肿,却对自己强颜欢笑的郭怡娟。
她抚摸那浮肿的脸,“值得吗?”
“我爱妳。”
在心里头,郑黎艳想着,“我也是,但之于我,恩义高于我的爱情。”
于是她说,“我不值得。我们分手吧。”
“我可以学着满足只拥有部分的妳...我可以学会。”
“不要骗自己了。”
9.
诚实,而后心里空了一大块。
郑黎艳时常是想念那段过去,有时也怀疑,那满是星星的夜晚是真是假;
在日常的饭菜香里,她忍不住怀疑,她真的外遇过吗?
可是,当她再路过初识时的饭店门口,胸口有股刺痛,假不了。
那里有个瘾头,有团见不得光的位置,属于过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