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雨清洗过的城市,水洼盛着金黄夕照。灰白的云层层叠叠迅速犹疑,
光照是一刹那,刹那间倒映白金浆液高热的时刻。
有时候人需要放空,盯着水波发呆。
她是个成瘾者,没有爱不行;她需要“爱一个人”的“感觉”,
而不是真的踏在泥泞路上湿嗒嗒而狼狈地爱一个人。
对她而言,爱不存在。
她的侧脸盛着光影,金边瞄著挺鼻丰唇的棱线。
这是个有魅力的人,她的魅力虚耗于对她毫无兴趣的人身上。
她不只需要“爱一个人的感觉”,更需要“我爱她她不爱我”的悲剧感。
以上,是前任给她下的评语。但她真是这样一个人?
2.
“人有很多面向,很多需求。”陈禾面对镜头,说起废话来。
这次,她要做一部短片,没有设备,没有资金,一切自己来;包括故事脚本。
无奈没什么灵感,她盗卖起自身的经验,
用了前女友当主轴:爱上别人而与自己分手,之后却单恋其他人。
然而,才刚开始而已,她却困顿得无法接续。
前女友真的是这样一个人吗?
细细回想相处的片段,前女友实在是个自恋又成瘾的家伙。
可是爱上这样一个人,自己又算什么?
悚然陈禾发觉,她跟前女友是同类,她们有志一同着迷于一种感觉,
误以为对方是那感觉的触媒,然而服食量增加,边际效应递减,
耐受性越来越高,渐渐的,她们无法在关系在互动中填满那个瘾而开始争执,
也许只是谁的马克杯没洗、衣服没翻面,也许只是浴室水槽的头发忘了捡。
先是瘾头不被满足,才发生磨耗的一切;而不满足是关系崩塌的源头。
另外那个女人,只不过是前任幻想的投射,看他们最后也没好尾,
陈禾倍感欣慰:看吧,妳活该离开我。
用前任的挫败把自己挫败感埋起来,看着她悲伤、变得不幸,
陈禾心里的痛快是不能说出口的黑心秘密。
陈禾才没爱过她的前任。
3.
“爱与被爱的选择,妳会选择什么?”
行人拿一片枯黄叶子,跟一片鲜红的叶子,在她面前晃,
她的目光才离开积水面,苍白的脸呆滞,才回答:
“这两片叶子已经离了枝头,都死了,不需要选择。”
没有爱,只有需求是否能被满足;而满足他人的并不是自己的能力,
是他人自己创造出来的幻想,用她的手,加上自己的想像力,
微醺的满足感跟幸福就在那脸上发光。
她嫉妒地望着暧昧对象挽起新男友,一脸幸福洋溢的模样踩过枯叶,
沐浴在夕阳下,厚重的外套仿佛会发光一般。
在心里恶毒地诅咒:你们早晚会发现,你们只是用幻想填满自己,
你们之间不存在爱。
当她诅咒的同时,心窝蜿蜒下黑青毒血。在诅咒里的人,诅咒有情人发现情的虚幻。
4.
脚本准备到第二个场景便停下笔,陈禾写不下去了。
这短片,除了应付作业以外,全无意义。她的心也不再良善,满是愤怒。
被留下的人,恨意、愤怒跟羞辱感,大于其他,大于过去所感受的爱甚至伤害。
最可怕莫过于,领略这恨意后发现自己从未爱过。
失去或从未具备爱的能力,即使作业难产交不出来,这门课被当掉,也无所谓了。
于是,陈禾如释重负地放下脚本,开始所有不必用脑的活动。
不知道如何解决问题时,不面对或透过转头装傻装作问题不存在,已是最好的处理。
她失恋了,然后发现自己变得、或本质如此地黑心、没有爱、
没有情分而充满恨意恶意。
最难受的,永远是自己的表现、形态、思想,让自己失望。
5.
学期过半前,陈禾先去办停休;她这个短片,做不出来。
她可以做所有机械性的工作:试算EPS、背诵EBITDA的定义、行云流水地敲计算机。
以成就感填塞对自己的失望,在疲倦到眼睛几乎睁不开时,感到空白的陶醉。
陈禾想,很好啊,她本来就不适合充满思想、情感跟文艺的学门,
单纯的逻辑、反复练习做出标准的解答,产出数字报表,是最好的。
也许,她只是不适合跟女人谈恋爱,换一个社会所期待的对象,
庸俗地重复前人的轨迹成为千万怨偶中的一对,这样就好了。
6.
毕业后进到大公司,陈禾的工作发展相当顺畅;心无旁骛加班不喊累,
做出来的报表跟报告也几乎挑不出错,跟同事维持合宜的距离。
她也交了男朋友,在三十大关前论及婚嫁。
十几二十几似水年华,想不起来确切做过什么事,就要结束,
她就要进入下个阶段。
在搬家时,盘点租屋处积了百万年没动过的青春遗迹。
当初写废的脚本草稿,映入眼帘。
忽然地,她脸颊发热,感到羞赧。原来她曾经这样没自信,
这样的害怕自己不懂爱也害怕自己恨;害怕到她宁愿选择了自己没什么兴趣的性别。
没有悸动灵魂深处那个瘾头核心,她跟男友相处得极好。
这么多年,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仰赖那要命的感觉、戒掉要命的瘾。
所以她很放心地把当初的同班同学、当时的前女友,编入喜帖发送名单,
安排与其他同学同桌。
7.
前任身量没变,脸孔因为工作繁忙而显得青白,失去年少时红润光泽。
妆容精雕细琢,显得韵味十足。
当她们目光对上,一瞬间心脏麻痹,有点难以呼吸。
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典型,那个典型却未必适合自己。
这么多年,前任还是自己的典型。
然而她们就是客气地寒暄,仿佛跟其他同学一样,不咸不淡一同轻狂过。
陈禾自己知道,不一样,但对于前任而言,有什么不一样吗?
见过一面,新婚之夜,她脑子盘桓这念头,疲倦地入睡。
8.
婚姻生活一如她所料想,摩擦开始,不免俗讨论起是否生孩子、谁带孩子、
是否当家庭主妇等等。
一切都令人倦怠,也才结婚没多久。
日复一日重复著,到底为什么?
陈禾发现自己病了,没有食欲,对任何事提不起兴趣,按照习惯执行每个任务,
却不再有任何感觉。
核心深处的瘾头,蠢蠢欲动;要感觉活着,就得吸食那个感觉,感觉到爱。
她开始上同志一夜情的网站,在丈夫加班时,把人约到家里来,
享受偷情般真诚细腻地触碰。但是,这一切都是短暂的露水姻缘,完事后,
那些女人都离开了。
瘾头稍稍满足,又贪得更多。陈禾无精打采对镜化妆,她到底是怎么了,
无论如何都无法感觉快乐。
9.
结婚两年后,陈禾跟丈夫协议离婚。
丈夫是要脸的人,自己的太太偷腥偷到女人身上,是奇耻大辱,
是对他身为男人自尊的否定。
他狠狠揍了陈禾一顿,然后离婚。
陈禾干脆地请假,免得人家看到她一身狼狈、被打成猪头的模样。
在搬家过程,她又捡起当初没写完的脚本,惨笑一声。
她不是不爱,她原来是成为前任那样一个人,作为爱的证明。
可这一切只对自己有意义。
陈禾蹒跚地把零星物件搬到家门口。对门的人正好出来,讶异地望着她,
“妳怎么了?”
抬起头,装作自己的脸上是上了妆而不是带伤,边痛边微笑,
“好久不见。”
对门的人替自己搬好物件,握紧她的手,凝视著半天讲不出一句话。
带上门时,有些尴尬地说,“妳多保重。”
没有做完的功课,会回到手上,以可笑或耻辱的方式重新展开。
她要跟那个前任,当对门的邻居了。心里的结,却忽然缓了。
不管这是对感觉的瘾头或者真的是爱,何必那么清楚,和稀泥地我将就你你将就我,
也可以的,因为这么多年后,前任还是她的典型,在她心底。
但是,典型虽能向往却只能相忘于江湖。
伤好之后,约会几个条件类似前任的女人,找一个合得来的,
她再搬家,跟那女人同居。
这次她没带上大学某堂通识课写不出来的脚本,她怀抱余烬的暖意,
以过日子的心情蜗居在同居的宅子里,期待类似幸福的小火花将烧暖她麻木的感觉。